歸海莫燼飛馳狂奔,他不停揮鞭,身軀騎在馬鞍上,晚風自耳邊掠過,吹起長髮呼嘯在風中。
自那日他接到覓塵的書信,便帶着一百名黑翊軍晝夜不息地狂奔,出了衡陽北門,過了中水河便是官道,再奔出二十餘里便能進入京城南郊的魯山。終於快到了,臨到此時,他才知道心中有多麼焦慮擔憂。
塵兒這些時日過得定是擔驚受怕,歸海莫燼眉宇微蹙,愈發用力地抽打馬匹。秋末的晚風吹得他雙眼生疼,他微微眯眼瞥向身後。
馬蹄聲四濺,跟在後面的一百騎,比之昨日蹄聲又少了幾分強勁,多了些虛軟,從馬蹄聲能聽出馬兒已是極度疲倦。他俯身看向身下馳焰,顯然它也累了,雖是仍在發足奔馳,可卻粗粗地喘息着。
“到前面驛站換馬。”
歸海莫燼清喝一聲,衝到鄰近驛站的馬廄中,奪了一匹馬就走。驛站馬匹不多,身後黑翊軍已是自覺按自己馬匹情況,趕往換馬,井然有序,速度極快。
驛丞尚未弄明情況,一行人已從驛站衝出,沿着官道呼嘯而去,哪裡還能追得上?驛丞急得直跳腳,丟了驛站馬匹可是不小的罪過。驛丞回頭見他們留下的數匹馬口吐白沫,但儼然都是良駒,再細查馬蹄鐵掌上的印記,啊地驚叫一聲,結舌不已。
一路飛馳,夜色降臨時一行人終於入了魯山。魯山山脈悠遠,起伏連綿,百里不絕,一夜繁星之下,一衆人如一道黑煙般掠過山野,刺入了深谷。
山風呼嘯,陡峻高山環肆,在夜色下顯得有些猙獰。歸海莫燼一騎飛衝,突然急急勒住了馬繮,身下馬兒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微顯不安得亂踢着四蹄。
歸海莫燼目光微眯,原本清淡的眼底透出冰寒冷冽,風雲暗涌。身後百騎緊跟着驟然停下,馬蹄聲驚亂,帶起一陣嘶鳴,扯破了山谷的靜謐。
“保護王爺!”
慕揚亦感受到了山谷中異常的殺機,他一面急急呼着,一面打馬靠近歸海莫燼劍眉緊蹙,驟然四望。
衆人更是在第一時間做好了防範,將歸海莫燼層層護在中間。幾乎同時,不遠山崖上驟然閃現點點火光,爲數衆多的火把將夜空染得微紅。
“如此陣勢,直看得起我歸海莫燼。”
歸海莫燼沉聲冷哼,話語中淡淡不屑,冰冷的雙眸直逼火光大盛之處。
“王爺,要快些退出山谷!”慕揚大喝道。
歸海莫燼卻是微扯脣角:“來不及了。”
隨着他的話,左右兩側山崖上也閃現了火光,身後轟隆一聲巨響,十幾塊巨石自山坡上滾下,大地震響,將山道堵了起來。
呼嘯聲響起,接着十數支火箭天女散花般自山谷上射來,黑翊軍齊齊抽出腰際寒劍,將箭羽擋開。火箭落入谷間草叢,落葉乾草見火即燃,冒起了大片火光。
“王爺,我等拼死護您突出去!”慕揚揚聲道。
“且慢。如今四面被圍,且被他們佔據了有利地勢,我們未必能硬衝出去,保存實力,等待援兵!”歸海莫燼蹙眉揚聲。
慕揚聞言,心有領悟。京城附近只有京畿衛、御林軍不在控制之中。京畿衛人數本就不多,且如今京城形勢,京畿衛不可能悄無聲息埋伏在此。這山谷上起碼有數千人,所以這些該是魯山南谷駐守的提督九門步兵營的人。
虎翼軍在海清帝駕崩之時便奉命北上,駐守在城郊拱衛京畿,離這裡相距甚近。此處,這麼大的動靜,虎翼軍不可能不察覺。慕靖一旦發現這邊情景,便會領大軍過來。所以吳弋一的人只有以快取勝,既是埋伏在此,便定做好了防範他們突圍的準備,想要衝出去怕是難,但要若是拖延時間,憑黑翊軍的實力卻會輕鬆的多。
慕揚思慮間,一陣鳴響傳來,流箭激濺如飛,自山谷上射下,瞬間夜色也爲之一黯。
“保護王爺!”慕揚的喊聲被淹沒在箭矢飛縱的鳴響中。
衆人揮劍抵擋,歸海莫燼更是冷冷一笑,手中長劍化做一個密不透風的光盾,將飛來的冷箭盡數擊落,箭羽連他衣袖揮舞間帶起的風都不曾碰到。
黑翊軍出生入死多少次,個個都是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的漢子,縱使谷中連天蔽日盡皆殺氣,也無人驚慌,衆人紛紛揮劍,將箭羽格擋開來,谷中頓時喧騰起紛亂交雜的聲音。
一翻箭雨,馬匹嘶鳴,雖是有人受傷,卻無一人倒下。而隊伍周圍已是雜亂地插滿了箭支,遠遠望去,整個方隊便如紮根在荊棘叢的青松,巋然不動。
這一切身在高谷上的鄒傑臣看得清楚,他銳利的雙眸眯起,面容肅然,沉聲道:“黑翊軍果真厲害。”
“相爺放心,這谷中步步殺機,黑翊軍縱使再神勇也不是鐵打鋼造。”吳戈一冷聲說着,揮手示意。
頓時弓弩齊發,又一撥箭雨向谷間射去。漫天箭羽飛蝗般狂襲而至,竟比上一陣密集數倍。
歸海莫燼冷哼一聲,身體驟然飛起,同時手中寒劍揮動,頓時數道刺目的白光自腕間射出,沖天而起,劍光幻化成銳利的攻勢將箭支逼得飛濺開去。慘叫傳來,流箭竟在他的劍勢下衝向山頭,一些中箭的兵勇跌下山谷,滾落在地。
黑翊軍雖是拼命抵擋,但是流箭太過密集,不少人都受了傷,戰馬更是受驚,向前飛衝。慕揚等武功甚高的,雖是不曾受傷,卻也略感吃力,一陣抵擋,只覺雙臂震麻。
那些受驚的戰馬衝出不遠,地面塌陷,嘶鳴聲不斷,戰馬跌落,無數箭支自塌陷的黑洞中射出,直衝那些飛身自戰馬上掠起的黑翊軍要害。不少黑翊軍不及躲避,被箭羽射中,跌落入陷阱,被尖銳的長竹刺穿破身體。
歸海莫燼望見這一幕,面容頓時陰沉,大喝一聲,手中暴起層層劍光,沖天而起,應時便有十數個士兵自谷間跌落。
“棄馬,散開!”
他冷聲喊着,目光四射,瞬間便將谷上情景看得清楚。身體如旋風捲起,又若閃電掠過。他足點山石,扯落外袍,將玄色長袍揮舞得宛若黑色旋渦,竟將飛縱而來的箭羽盡數吸入期間。
身體鬥轉間,他清喝一聲,御氣腕間,頓時袍中包裹的箭支宛若流星飛縱而去。竟似長了眼睛,齊齊飛向北面山頭集中的數輛弩車。箭勢凜冽,掌控弩車的兵勇不及相避,紛紛慘叫滾落山頭。
立時,谷中箭雨便減緩了許多,黑翊軍也得到了喘息,呼嘯着向山間衝去。他們個個輕功不凡,和山間埋伏的兵勇戰在了一起,竟是鋒芒銳不可擋。
歸海莫燼目光驟然凝滯在一處,和遠處山坡高臺上負手站立的鄒傑臣目光相交。火光下他的目光寒意迸射,歸海莫燼眸底深寒,竟全是殺意。他眉宇輕痕一凜,心念驟轉。
方纔發現這谷中有伏兵,便猜到幾分究竟。如今京中形勢,能在此設下伏兵,有膽量這般做的,只有右相鄒傑臣。現在得到證實,可歸海莫燼卻依舊想不明白沉穩老辣如鄒傑臣何以會行此舉。
歸海莫燼確信,鄒傑臣此舉定是瞞着歸海莫湛的。並不是他有多相信歸海莫湛,他只是深信覓塵。覓塵並不是魯莽之人,她既寫信給他,要他速速回京,言明歸海莫湛沒有奪位之心,那便說明塵兒有十足的把握,她深信歸海莫湛。
所以他也信,信歸海莫湛會穩定住京城局勢,不會加害於他。再加上歸海莫湛的所作所爲確實無此,昨日他在回京途中接到信報,歸海莫湛在正清殿親口對百官宣稱,海清帝已傳位翰王,不日翰王將回京登基,並令禮部安排登基大典。
這也是他敢領着百名黑翊軍不等大軍孤身入京的緣由,敢問若是歸海莫湛真有奪位之心,在海清帝中毒其間早已下手,何以將傳位詔書公告百官?既已昭告天下,那麼他若是在京城出了意外,那歸海莫湛便會背上弒君篡位的罪名,如何君臨天下,如何面對悠悠衆口?
這道理鄒傑臣又豈會不懂?所以在這魯山道竟會遇到伏兵,而且由鄒傑臣親自出馬,到現在歸海莫燼也想不透右相此舉謂何。
而鄒傑臣迎上歸海莫燼冰冷的目光,渾身一顫,竟是透骨冰冷。他捏緊雙手,冷聲道。
“戰神?本相倒不信還真刀槍不入!放毒彈”
他話語一落,身後大旗一揚,頓時,空中飛起冰雹般的黑彈,滾落在地,發出接二連三的巨響,一蓬蓬炫麗火光轟然炸開,刺鼻的毒氣迅速蔓延開來。
“兄弟們,小心了!衝上去和他們拼了!”
慕揚眼見有黑彈拋下,雖不知是何物,但卻心知需警覺,大喝一聲向山頭衝去。這般處於下峰,處處受制,必須短兵相接才能發揮黑翊軍優勢。
黑煙騰起,衆人運氣屏息,向山頭迅捷撲去。歸海莫燼更是身影如飛鷹自黑幕中穿過,一路披靡,直直向山谷上的鄒傑臣逼去。
“翰王爺好能耐,這樣的天羅地網竟還能所向披靡,當真令老夫驚訝啊!”鄒傑臣揚聲道。
“相爺此舉,也着實令莫燼驚異。”歸海莫燼脣角冷冷挑起,譏誚道。
“成王敗寇,今日這魯山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翰王也不必多言,出手便是。”鄒傑臣說罷,在一隊兵勇護衛下迅速向後退去。
歸海莫燼雙眸驟然眯起,身體拔起,直撲鄒傑臣。然而,他剛衝起,頭項正前方,一張佈滿尖刺的大網從天而降,兜頭罩來,尖刺在星光下泛着陰冷的藍光,夾着迅猛風聲,凌厲而來。
這高臺竟是布了機關的!歸海莫燼面色微變,生生邨住身體,在半空中陡然扭轉,自網下如輕燕斜插而出。
他身體剛從網下斜身飛出,一排密集的箭矢便刺破夜空,帶着猙獰的呼嘯,激射而來。他心中一滯,眸光瞥見射來的箭矢,威勢懾人。而他正身在半空之中,根本就沒有任何借力點,無法閃身。
冷哼一聲,揮出手中長劍,織開一道劍幕,將激射來的密集箭矢擋開,勁腰驟轉,一個鷂子翻身,他身影便在半空中完成了折轉,復又落回到高臺之上。
在不遠處廝殺的慕揚望見剛纔的一幕,爲歸海莫燼擦了一把冷汗,如果換做別人,早就斃命於亂箭之下了。
“保護王爺!”
慕揚知高臺上布了機關,危機重重。那吳戈一和鄒傑臣怕是以身涉陷,專門引王爺過去的!他大喝一聲,揮舞着手中長劍向高臺衝去,黑翊軍更是蜂擁着緊跟而上。
歸海莫燼身影如同鬼魅般落在高臺之上,左手中赫然抓着幾隻利箭,他身影方落,便反手將手中利箭扔出,幾聲慘叫應聲響起。
然而卻在此時,他雙足剛接觸的高臺傳來一陣鬆軟,他心中暗叫不妙,身影驟轉,急忙朝側旁掠去。
就在他離開地面的一瞬間,他方纔腳下的地面完全塌陷,露出數丈見方的陷阱,陷阱底部插滿了森寒的長槍,那森寒的槍尖泛着幽幽的綠光,竟也粹了劇毒。
一陣細微的咔嚓之音傳來,歸海莫燼循聲望去,只見那些長槍的槍尖漸漸張開,似花朵盛開一般,槍頭竟然也帶着暗器。無數牛毛一般的小針從槍頭中激射出來,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幽幽的光芒,射向四面八方。
歸海莫燼身體騰起在空中,甚至已能感受到身下數千小針帶來的寒芒,他陡然翻轉,身體如驟然俯衝而落的鷹梟,竟是不避讓反而衝向那密集的針雨。手中長劍揮舞,在身下形成光盾,將密集的小針盡數格檔開來。
如一道舞動的光環埋入了險境,眼見便要迎上陷阱中鋒銳的槍尖,他面容一沉,長劍直擊槍頭,藉助長劍輕微反力,身影再次飛起,飄忽一轉,便欲去踢陷阱側壁借力飛出。
“不!”
卻在此時一聲清喝急急傳來,歸海莫燼心一緊,卻已不及反應,足下已經不可避免地踏在了側壁之上。
一道湛藍的光影飛身而來,在歸海莫燼尚未反應之時,已被那飛閃而來的身影緊緊扣住了腰肢。重力傳來,他身體被那股勁力帶起,向上方飛衝。與此同時,一聲劇響自身下傳來,震耳欲聾。恍然間,歸海莫燼似乎看到了沖天的火光,伴着上空飛旋的星辰,身下暖熱而柔軟。
一股濃重的硝煙之氣沖鼻而來,那氣味他再熟悉不過,是火藥!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之間,歸海莫燼低頭,映入眼幕的是一張清雋的面龐。歸海莫湛的臉呈現出冷玉般的白,嘴角一襲血色緩緩涌出,他的身下是濃濃地硝煙,熊熊烈火,映着滾滾燃燒的藍衣震懾了歸海莫燼的心神。
慘淡的藍,染血的白,滾動的煙光在眼前不斷飛閃。一股劇痛傳來,沖天的熱浪排山蹈海涌來。火藥的威力如斯可怕,更何況護在他身下的歸海莫湛!他萬沒想到,在此刻,他竟以血肉之軀擋在了自己身下,拼死護他無恙!
卻在歸海莫燼震驚之時,歸海莫湛似乎對他笑了一笑。
“王爺!”
黑翊軍不及趕上,高臺所處的土坡已是轟然塌陷,烈焰滾滾,衆人齊齊停下了動作,愴然高呼!
鄒傑臣站在高處,將陷阱中歸海莫燼腳踢側壁的動作收入眼中,手撫白鬚,眸中笑意尚不及蘊開,驟然凝住。他緊盯着那抹作憑空撲向高臺的藍影,呼吸靜止。下一刻目光凝滯處已經被沖天的火光,煙硝充斥。
鄒傑臣渾身劇顫,踉蹌退後,面色慘白,蒼老的聲音驚呼而起。
“湛兒!”
覓塵跟着虎翼軍一路奔馳,眼見山谷已火光一片,心急如焚,發瘋般抽打身下馬匹,向谷間掠去。近了!已經能聽到山谷間的刀劍擊鳴聲,她心下微定,揚聲衝莫靖喊道。
“快!找到王爺!”
“兄弟們,衝啊!控制山頭!”莫靖大喝一聲,帶着虎翼軍向山谷蜂擁而去。
覓塵心下微安,跟隨着大隊轉過了山道,谷間赫然開朗。她扭頭四望,去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卻在此時一聲巨響轟鳴而起。覓塵心神一震,本能望過去,只覺渾身冰冷,那沖天而起的火焰中她分明看到了兩個被吞噬的身影。
“不要!”
一聲聲嘶吼交織在耳中,分不清是誰,理不明謂何。歸海莫燼腦中轟鳴作響,來不及他想,心神全集中在懷中。他急急將歸海莫湛扶起,雙眸驟然猩紅。
“醒來!你給我醒來!”
歸海莫燼抱歸海莫湛靠在懷中,一手扣上他的手腕將真氣緩緩注入他體內,一面大聲嘶喝,聲音中已是不自覺帶了幾分輕顫。
歸海莫湛雙眸輕顫,慘白的薄脣微勾,輕聲道:“放心……不見她最後一面……我不會死的。”
他清淺的話語在一片喧囂中傳來,歸海莫燼渾身一顫,心間涌起復雜的情潮,眼眶微熱,冷聲道。
“我生平最不想欠的便是你!你給我振作些,你既然愛她,便好好活着跟我搶到底!”
歸海莫湛緩緩睜來眼睛,面前晃動的是一張充斥着憤怒和緊張,涌動着關切和感動的複雜面孔。他平生第一次在這個從來面容沉冷無波的四哥面上看到如此生動的表情,卻不想竟是在這種情況下。
感受到體內不停注入的真氣,歸海莫湛清淡一笑,微掙手臂:“別……費力了……我只是不想她………恨我罷了。”
歸海莫燼只覺直氣涌入他的身體,激不起一絲迴應,懷中身體越來越虛弱,他甚至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望着歸海莫湛清澄的雙眸,他只覺心若刀割,啞聲嘶喊。
“你不想她恨你,可你這般她會怨我一生!你給我堅持住!混蛋,叫大夫啊!拿傷藥!”
歸海莫燼嘶喊着,一面執拗地扣住歸海莫湛手腕,不停輸送着直氣。
此刻山谷上殺聲大作,慕靖帶領着虎翼軍迅速加入戰鬥,將兵馬司的人盡數控制。衆人更是迅速向坍塌的土坡聚焦,搜尋着。
“兩位王爺在這裡!快!”
“王爺還活着,快!”
……覓塵自看到方纔烈焰中的那兩道身影便頭腦一陣空白,驚愣馬上,此刻聽到紛亂的喊聲,渾身一震,回過心神,只覺渾身一軟,滾落馬背,跌跌撞撞便向塵土飛揚的谷間奔去。
可此刻,在彼此複雜的眼底,他們皆看到了惺惺相惜,兩人其實更似朋友,神交久已,就連看女人的眼光也是相同,他們其實是可以做知己的,然而卻錯生帝王家。
歸海莫燼微微閉目,緊握歸海莫湛雙手:“我們已是朋友。”
歸海莫湛脣際似有清爽的笑容掠過,卻又凝滯在面上,他目光定定錯過肩頭,望向他的身後,竟似癡了。歸海莫燼一愣,回頭去看,卻見覓塵站在身後,愣愣看着這邊。面色慘白。
歸海莫燼心一糾,別過頭,啞然道:“他……在等你,你陪他說說話吧。”
覓塵渾身一震,驟然回神,撲上前,跪在地上撫過歸海莫湛。心神透涼,觸手處一片濡溼,鮮血橫流。她雙手不可抑制地劇烈顫抖,聲音斷斷續續自胸關擠出。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慌亂地去扯自己的衣襟,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快些包紮傷口,要快些止血,這樣任由鮮血橫流,他會受不了的。可覓塵卻怎麼也止不住身體的抖動。手中一點力氣也沒有,衣襟被她扯在手中糾成一團。
她眼前晃動着殷紅的色澤,腦中一片紛亂,顧目四望:“給我繃帶,快啊!”
手上一緊,伴着猛烈的咳聲傳來,覓塵感受到懷中歸海莫湛虛弱顫抖着,低頭去看,卻是他勉力擡手製止了她。而他,也因方纔的動作,嗆出一口鮮血來。覓塵心如刀絞,忙去擦拭那抹溢出他雙脣的紅色,似乎只要抹去那刺眼的紅色,他便會好起來。
她固執地擦拭着,可那紅色卻越來越多,他的脣角不斷溢出血來,越來越多。呼吸也漸漸急促,觸手冰涼,一絲溫熱也沒有,冷冷地是血,亦或是她滴落的淚水,覓塵已經分不清楚。
“別哭……”歸海莫湛看着她淚流滿面的樣子輕聲哄着,脣際又浮現出那種清風般柔和的笑意。
覓塵死咬嘴脣,握住他費力擡起的手,不停搖頭,可怎麼也止不住滾滾而落的淚水。
“我……我終於可以……放手讓……你幸福了。”歸海莫湛眸中似乎痛意閃過,卻又釋然一笑。
覓塵身體一顫,幾乎不能呼吸,淚光朦朧不敢去看他幽深的雙眸,又睜大了眼眸,生恐眨下眼睛便再看不到他清亮的雙眸。
“你胡說!你……說過的,不會放手……怎麼可以騙我。”
“塵兒……來世……你可願允我一生?我……定不再放手……”歸海莫湛眸中波光微閃盯緊覓塵。
覓塵在他這樣的目光下,只覺無法喘息,想要搖頭,想要嘶喊。固執的以爲只要不答應他便能留住他性命,然而手下微弱的氣息卻讓她心碎開裂,重重點頭,嗚咽道:“好,來世我做你妻子,你定要娶我。”
歸海莫湛身體似有一震,被覓塵握着的手指輕顫,面上浮現俊朗的笑容,眼底更似有什麼東西急遽涌動,幾欲流溢而出,終化作淡淡嘆息,喘息道。
“今生命運……待我……不公,來世……我定留着空白……等着你!”
覓塵心底一陣悸動,恨恨咬向下脣,重重點頭。
“我怕……我找不到你……怎麼辦……”歸海莫湛喃喃說着,蒼白的面上浮現專注的思忖,似乎這是個再重要不過的難題。
歸海莫燼望着這一幕,閉目良久,仰面天光微亮,天空呈現慘淡的藍色,宛若他燃起的藍衣。臉上一陣清涼,竟是落雪了。雪花飄蕩處,他彷彿見到了那雪白的面容正在烈焰後微笑,彷彿聽到他輕輕在說。
“四哥……我們來世,做朋友吧……”
寒風中,有什麼東西,自歸海莫燼眼角滾落,沁過他的耳際,悄無聲息地落入塵土。
雪越下越大,周圍靜悄悄,再無一點聲音。連覓塵也停止了哭泣,她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輕撫着歸海莫湛的長髮,面上甚至浮現了淺淡的笑意。
然而,那笑落在歸海莫燼眼中,卻壓得他胸膛窒悶。她那笑透出死寂的平靜,讓他渾身僵直,喉間腫脹難言。
沉重的氣息飄蕩在山谷間,谷中上萬人竟發不出一絲聲響,皆黯然而立,凝望着這廂。
歸海莫燼雙拳緊握,眼見覓塵身上落滿了雪,她坐在冰冷的地上竟似毫無所覺。他望着她蒼白的面容,望着她顫抖的指尖輕輕滑過歸海莫湛烏黑的長髮,竟沒有勇氣上前制止她。
飛雪靜謐,飄落山谷,越積越厚,方纔的硝煙血流,都被悄然降臨的白雪無聲掩蓋。然而,有什麼東西永遠失去了,再也尋不回來,亦是這白雪無法覆蓋掩埋的,將永遠根生在心間,長成一根刺。
身後傳來輕微的踩雪聲,歸海莫燼微微側頭,慕揚猶豫着站在不遠處。歸海莫燼輕輕擺手,長吧一聲,俯身欲去拉覓塵。
“塵兒……別這樣,會傷到身子的。”
然而他的手尚未觸上覓塵的手臂,她卻身體驟然一動,躲了開去。歸海莫燼擡起的手便僵在空中,輕顫着竟不知該放在何處,心痛如割,眸中更是閃過深深的恐慌。
她終是怨怪他了!
覓塵擡頭,望着廣袤大地間白茫茫一片,她似是剛發現下了雪,目光輕閃,莞爾一笑。低頭輕撫過歸海莫湛眉睫上沾染的雪花,笑道。
“筠之,下雪了呢。你還記得那年前往咸陽我們縱馬高歌的情景嗎?雲諾調皮,偷了御馬,你還怒罵我和雲諾呢。我還記得你佯怒的樣子,你當時拿着馬鞭怒喝道‘你們兩個哪個營的?!不知道軍紀?私自逃隊,該當何罪?!’,我記得沒錯吧?那時候……多快活。可是……可是現在,雲諾走了,大哥滿心傷懷遠走邊關,小莫睿因爲那年的箭傷調養了這些時日仍不能習武……連你也……筠之,我真不懂,這一切到底是爲什麼……都說天家富貴,可爲何連活着都變得那麼難……”
覓塵的聲音很淺,仿若呢喃,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她緩緩扶起歸海莫湛,懷抱着他,她握住歸海莫湛冰冷的手,放在面頰邊摩挲着,懷中的身子已經漸漸失去了溫度,變得僵硬,她卻像沒有察覺。
她聲音很輕,猶含着笑意:“筠之,你還記不記得在大哥的舒嘯院,你和我說過什麼?你說你不會放手,說我眼神不好。這是你說的,所以你怎能失言,怎可放手而去,筠之,我欠你那麼多,你自可這般自私,再不給我機會還你……你怎可……”
覓塵聲音哽咽,緊緊摟住歸海莫湛無力下墜的身子,她的眼神空濛卻泛着異樣的溫柔,固執地拖起懷中沉重的身體,似乎這樣便能證明什麼。
她笑着將歸海莫湛落在胸前的髮絲攏在耳後,終是淚水再次滾落,沿着下巴低落在歸海莫湛蒼白的脣上,又慌忙伸手去幫他擦拭,可手一鬆,懷中的身子就歪了下去。她又慌忙去扶。眼淚卻啪啦啪啦不停往下淌,她終是不再去抹,輕聲一笑。
“筠之,想來你定不會嫌棄我弄髒了你的臉,定不會的。我做了那麼多傷你心的事,你……你何曾怪過我……何曾怪過我……”
她一遍一遍地重複着最後的話,直到再也無法言語,將頭埋在歸海莫湛肩頭大聲哭了起來。
歸海莫燼僵立在她身後,整個身體似融在了冰天雪地中,一動不動,任由雪落了一身。聽着覓塵的話,他雙拳緊握,腦中嗡嗡而響。他甚至沒有勇氣去望她一眼,可那徹骨的悲傷卻仍舊勒得他喘息不過。
永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新君歸京,在大行皇帝靈前長跪不起,哀傷難抑。翌日,百官與清和殿前跪請奏翰王,國不可一日無君,應立擇吉日行登基大典,翰王與悲絕中允奏。
永封四年十月二十八日,舉國衣慟,國喪舉行,翰王身穿孝服,在大行皇帝靈前,親自祭奠受命。
在禮部安排下,國喪剛畢,新君換了孝衣改穿兗冕,在正清殿前設香案,備酒果,行告天禮。然後前往奉和殿謁告祖宗,同時遣寧國公歸海成軍、永定侯歸海莫賢分別祭告南郊、北郊,翌日新帝祭告太廟。
永封四年十月三十日,司設監陳御座於永天門,欽天監設定時鼓,尚寶司設寶案,教坊司設中和韶樂,設而不作。時鼓響後,左相戴世矩率文武百官從午門進入,鴻臚寺執事官行禮,請翰王升御座。
翰王登龍椅,百官三呼萬歲後上表朝賀。同日辰時,翰王登正清殿視朝,接受羣臣朝拜。巳時,昭告天下,繼天子位,稱辰帝,改元永慕。
入夜,憐清宮中,明燈高照,四下靜謐。歸海莫燼坐在牀前,輕柔地撫摸着覓塵蒼白的面頰,面上淨是憐惜。他眉宇間深深的摺痕透着疲倦和愁緒。
那日自魯山回來,覓塵不眠不休守了歸海莫湛一夜。而他,也陪了她一夜,看着她面上的悲傷淡成死寂的平靜,他的心中各種滋味如一罈苦藥越熬越濃。那種無力感,幾欲折磨地他發瘋。
清晨時覓塵終於再熬不住暈了過去,這一睡便是三日。
這三日來,他不曾有片刻安眠。朝事繁瑣,一連三日內外交攻,百事雜亂,然而這些都不如她帶來的恐慌讓他深感沉重。
望着覓塵沉睡的面容,他竟是寄望她能這麼安然睡着不要醒來。仿似這樣她便不會用那般刀割般的話來對待自己,不會用近乎陌生的眼神來看自己。
“不要!快跑!你們快跑啊!”
靜靜躺着的覓塵突然不停掙扎,歸海莫燼一驚,忙伸手固住她亂掙的雙臂。
“塵兒,醒醒!”
覓塵猛然坐起身,睜開眼睛,滿面驚恐,待望清眼前歸海莫燼焦急的面容,她竟呆愣在側。她的眸中,翻騰着複雜的情緒,目光凝滯在他明黃的龍袍上,最後終歸入死寂的平靜。
輕輕掙脫歸海莫燼扣在臂彎的手,覓塵將頭埋入掌心:“我睡了幾日?”
歸海莫燼雙拳緊握,咯咯而響,終是忍無可忍一把將覓塵拉回懷中。扣在她腰肢的手驟然用力,強迫她望着自己,沉聲道。
“我到底做錯什麼!你要這般折磨我!”
覓塵心中疼痛,望着他猩紅的雙眸,淚水滾滾而落,她閉上眼,半響才低低說:“莫燼,好累啊……爲何上蒼要這麼殘忍。我不貪心,只求每個人都能好好的,好好活着,爲什麼這樣也不行……”
歸海莫燼撫在她腰際的手一下便沒了力量,他輕柔地將她摟入懷中,聲音疲倦,雙眸懇切地望着覓塵:“我不介意你怨怪我,不介意你一時想不明白,我甚至可以不介意你那般對待他,甚至……你用看陌生人的眼神來看我,我都可以不介意。只是,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塵兒,你求你,不要這樣子折磨我心愛的女人,不要這麼折磨我孩子的母親,你這般,用在用刀子割我的心啊!”
聽着他這般近似哀求的話,覓塵渾身輕顫,半響才擡頭,淚眼朦朧中,歸海莫燼眉宇緊緊擰着,眼底血色絲生。他是個一身傲氣的人,卻如此表露他的心疼,他的害怕。覓塵豈會不懂,豈能不知這些日來他的痛苦?
她心中哀嘆,輕輕搖頭:“莫燼,我不想折磨誰,不想讓你傷心。我只是想不明白,是不是一段愛情開始就註定會有人要傷心。一個女人的愛只能讓一個男人幸福,想要事事完美、人人周全的結果,很可能是所有人都不幸……我一直覺得,做人不要違拗自己的心,對感情更當如此。筠之是知己,他又是那般永遠爲別人想着的人。我欠他良多,感情上還不了,便只能力持真誠相待、明眸坦蕩,想着這般便能讓心頭的歉疚少一些。可現在,他竟連這些都不允我還他,我心裡難受啊……我知道這事怨不得你,可是……我看到你,便會想起他,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怨怪。”
她說罷靜默良久,終是擡頭看向歸海莫燼,面有決斷:“他一直嚮往山林悠遠,想遠離這朝堂紛爭。我想將他葬在有着青山綠水的幽谷,柳姐姐也是願意的。他爲我做了那麼多,我爲他做的卻只有這樣……你……你就讓我陪着他吧。”
她說罷,眸中蘊淚,幾乎不敢去看身前那僵直的身影,低頭閉上了眼睛。
屋中陷入了死寂,歸海莫燼不可置信地盯着覓塵,身體似是不受控制搖晃兩下,突然他伸手將覓塵的臉龐擡起,深眸翻涌,星星點點銳利的光從幽暗的眼底浮出,他幾乎是吼出聲的。
“你要離開我?”
覓塵心中劇痛,卻是咬牙別開目光,掙開他鉗制在下頜的手,閃身下牀,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請皇上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