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海莫燼議完事掀簾步入裡屋,卻見清燈下覓塵靜靜地依靠着軟榻,已是沉沉睡去,一手尚還握着一卷書稿。
歸海莫燼脣際滑過笑意,淺步上前在軟榻邊蹲下,細細觀望着覓塵。
她身上搭着一件雪白的狐裘,狐皮色澤柔順堪與屋外白雪爭光,是他這些年積存的雪狐片縫製的。狐裘着在她身上,愈發映襯得她雪膚如玉,在燈光下閃動着淡淡瑩瑩的光彩。她的雙脣輕挑,帶着自然的上彎弧度,即便是隔着面具,仍能感受到那面上的靜謐和恬淡。
歸海莫燼輕撫她散在榻上的長髮,伸手握住那書稿,輕輕從她手中抽出。
覓塵眼眸一動,濃長的睫毛輕閃,宛若振翅欲飛的蝴蝶,輕眨幾下露出湖光般璀璨的晶眸,眸中一點慵懶盪漾出無限風情。
歸海莫燼挑眉一笑:“我吵到你了。”
“唔……你們談完了?”
“恩,我抱你回挽晨居?”歸海莫燼說着便欲去抱覓塵。
覓塵輕輕一躲笑道:“可讓人擺膳了?”
“着人移到挽晨居便是。”
“就在這裡用吧,你一會還要批閱公文吧?我在這裡也好陪着你。”
歸海莫燼見覓塵堅持,便不再多言,兀自在榻上坐下將她攬入了懷中。
覓塵擡頭正見他堅毅的下巴微揚,帶着與生俱來的傲然。她閉眸片刻,手指在他寬厚的掌心輕滑,半響擡頭。
“燼,有件事和你商量。”
歸海莫燼一愣,微微鬆開雙臂,讓她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能夠看到自己,這才點頭道:“你說,我聽着。”
覓塵微微掩眸,隨即道:“那個,你不是要對付顧炎嗎,我前些日翻過筠之的公文,似乎顧炎和前年的科考舞弊案有關。筠之的人正在查這事,我想你們能不能聯合參奏,勝算總是能大點的。”
歸海莫燼兀自盯着覓塵,目光靜淡,卻又深斂着幽黑,淡淡的燭影自案上投下,落滿了他的面龐,卻難掩面上帶着的三分峻冷風色。
覓塵愣住,亦定定凝眸望他,卻見他忽然暖暖一笑,山清水澈,雲淡風輕,那深邃的眸底竟浸着無垠的柔和。覓塵輕揚脣角,卻不說話,只待他表態。
卻見歸海莫燼脣角笑容愈深:“我知道了。”
他說罷面容一整,斂眸道:“只是,以後不准你再幫他整理折本,那是我的專屬。”
覓塵修眉輕挑,笑道:“我以爲你要吃醋的,就這樣?”
歸海莫燼眼底神色微微波動,攬緊覓塵:“你說出來我便心安,怕只怕你在我面前根本不提起他。倘若你將他壓在心底,那我便是被你恨,也要與他爲敵。”
覓塵微怔,清靈靈的雙眸微擡,笑靨如花:“那我便在你面前天天提他,倒要你心安個夠。”
歸海莫燼俊面不善,雙眸微眯:“你敢。”
“爲何不敢,我還要求你多幫幫他呢。他整飭吏治不易,但凡你能幫的上的地方,就……”
見歸海莫燼面色鐵青一片,覓塵吐吐舌頭收了話,隨即卻是莞爾而笑,笑聲若清泉般盪漾在歸海莫燼胸前盪開。突然想起隱約聽到的談話,覓塵收了笑,望向歸海莫燼。
“當初海清帝將你母親帶回宮,爲她安排了個北紇身份,倒是如今害苦了你。我真不明白,爲何同是皇室血脈,朝中官員就看不到你的功績呢。”
論建功立業,論長幼之序,論資質德行,歸海莫燼都不在歸海莫湛和歸海莫嘯之下,他付出的比他們更多,可在朝中衆臣眼中,他的身上卻刻下了異性標籤。縱使他鎮守聚幽關多年,日前更取下北紇單于首級,在朝臣眼中他身上亦流着異族之血。在他們看來,他便是,非我族人,何以繼承大統!
歸海莫燼聽她言語間頗有不悅,顯是爲自己抱不平,卻是和緩一笑,輕拍她的手背。
“不急,慢慢來。”
覓塵擡頭,見他神情傲然,薄脣隱約笑意,便也跟着粲然一笑。
“要不,我來試試看?”
她的笑容在歸海莫燼眸中嫵媚綻開,他只覺不知何時她的眉宇間已是奇異般多添了幾分溫婉和成熟,越發讓他心神一蕩。
“說說看。”
覓塵神秘一笑:“倘若天降神諭,你歸海莫燼乃是命中的真命天子,能降幅與百姓,恩澤海天呢?”
歸海莫燼一愣,挑眉而笑:“天降神諭,聽上去倒是有些意思。”
覓塵輕眨眼眸:“你就等着瞧吧。”
歸海莫燼見她婷婷若青蓮初綻,看着他,淺笑寧靜,只覺失了心神,俯身便吻上了她櫻紅的雙脣。
覓塵揚笑迴應,迷迷糊糊中卻聽他說。
“自明日起,巳時末,我到慕王府接你。”
貴妃顧氏系出名門,才德兼備,海清帝於永封三年四月降旨晉封其爲皇后,母儀天下。
接着,永封三年六月,海清帝又降旨封皇后之父,文英閣閣老顧國公爲永祿侯,世襲子孫。
同年八月,肇王歸海莫嘯自南方歸京,海清帝對其多有稱讚,聖寵有佳。
一番封賞,海清帝對顧氏可謂聖恩眷隆,正值儲君之位空虛,一時間朝廷上下,皆傳言,海清帝這一番動作乃是肇王入主東宮的先兆。更有朝臣開始公然向顧國丈靠攏。
同年十一月初三,永祿侯府,顧炎六十六壽辰,大宴賓客。
這日天氣甚好,惠風和暢,冬陽融融。侯府側門前早搭起了大戲棚,鼓樂聲喧。
從天明到日落時分,戲班子在戲臺上不停上演戲曲,引得京城百姓紛至沓來,人潮擁擠,爭相一睹侯府壽宴盛況。
侯府內外張燈結綵,上百侍從,出入府門,引領賀壽官員,形成一條長長的隊伍。恭賀聲此起彼伏,萬千珍寶出入侯府,伴着鑼鼓笙簫、歌舞昇平,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乃至侯府所置酒席座無虛席,另有不少官員只能站立相賀,顧家風光一時在海天登峰造極,便連鄒家亦不能望其項背。
然而,便在十天後,吏部右侍郎藍明遠,左侍郎程淵斌聯合參奏顧炎徇私枉法,參與科考舞弊案。以其利用皇帝的寵信,貪財納賄,賣官鬻爵,結黨營私,打擊異己,霍亂朝政等多項罪名將其彈劾。
同日,工部尚書馬宇恭,豫州巡撫程淵聯名參奏顧炎因自己祖產在河道以北,受黃河衝擊嚴重,徇私枉法,干涉河工修建,使河工北岸加固,南岸則偷工減料終成大患,泗州水災其罪首當其衝。
兩方皆拿出了確鑿人證、物證,一時間滿朝譁然,海清帝震怒當即將顧炎革職查辦,押送雁落牢待審。
翌日,海清帝宣旨。
“科考案,水患案,令翰王歸海莫燼主審,慕王歸海莫湛從審,三司協助。查明立判,不得徇私,欽此。”
肇王歸海莫嘯當日便以避嫌爲由,提交辭呈,暫從都察院退隱。
從朝上接下明黃綢旨的第二天,歸海莫燼便向海清帝遞奏了三司官員名單,當即被海清帝批准錄用,名單一經公佈,本已震動的朝野立時又譁然一片。
翰王向來鐵面無情,誰的面子到他那裡都是冷麪一張,朝廷上也沒有人敢向其討情面。慕王那更不必多說,鄒家顧家相爭豈止一日?
這兩人爲主審和從審本就使得顧國公在此案中脫罪的可能性十分渺茫,而歸海莫燼宣佈的這份協審官員的名單,更是徹底將顧國公打入了無底煉獄。
雖然朝中官員有的觀望、有的偏倒、有的首鼠兩端,但能躋身於廟堂之上多少也有幾分聰明。被翰王選中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主兒,衆人可是心知肚明。那可皆是些清流之輩!哪個不是聲蜚朝野,清譽極高,但這些人也同樣都是剛正不阿,鐵面無私之人。
顧國公此番在劫難逃,幾乎立即成爲朝中共識。熱鬧一時的侯府,頓時冷清一片,再沒有了十日前的盛況。便連街頭百姓都在戲言世事多變,朝廷風雲只怕比小孩兒臉更讓人難以撲捉,說翻臉便翻臉。
對於這些,覓塵雖是不刻意去聽,可多多少少卻也傳到了耳中。從歸海莫燼更見忙碌的那一日,她便心知顧炎這次怕是在劫難逃,唯一的懸念便是海清帝會不會念在他一生忠國,又念在皇后和歸海莫嘯的面兒上能饒其一死。
顧炎說起來,覓塵在戴相府卻也見過一面,看上去是個很慈祥和善的老人,想到其一世榮光,最後卻落得人人相避的結果,覓塵不免唏噓。
再想到歸海莫嘯,想到自己在此案中也曾多有推波助瀾,當時提出水災另有蹊蹺的便也是自己,一時間心中竟是說不出的難受。
歸海莫燼許是也知道她心頭所想,便也從不在她面前提起案情,只每日不論忙到多晚都會前往清萍居入眠。
每日竟果真如所說一般,巳時末準時到慕王府接她。有時實在忙得脫不了身,便也會令蒼亦前往。好在,歸海莫湛乃是案件從審,歸海莫燼這些時日出入慕王府本就頻繁,倒也未曾引人側目。
這般,轉眼已是年關臨近,而案情也到了收尾階段,一時間雒陽百姓皆等待着又一個世家大族的沒落。泗州百姓更是睜着雪亮的眼眸,瞪向了都察院,只待將顧國公重判,以慰親人英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