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正坤殿沉寂在遼曠的乾元廣場高階之上,宮燈將漆黑的大理石臺階打的亮晃晃泛着一層銀光,月光下卻顯出幾分沉重和冷蕭來。
歸海莫燼跟在高錫身後緩緩向高高的大殿走去,大殿內流光溢彩,夜色燈光下高高在上的宮闕便如同天闕,戰爭一點都沒有使它遭受洗劫,屋宇在光和影的輝映下壯闊鋪展。
戰爭遠去而這裡又是莊嚴權威的頂端,執掌人間生死悲歡。
正坤殿前紫袍緋服黑壓壓跪了幾排的官員,個個低垂着頭,戰戰兢兢。他知道這些都是咸陽供職的官員,此次咸陽之恥海清帝定會大怒,天子一怒往往伴隨而來的是殺伐,血腥,這些官員無疑會是第一批倒黴鬼。
咸陽雖說聖駕少臨,可是卻又一套和雒陽一般的政府機構。除了三省衙署之外,一應的機構,如宗人府、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國子監、太常寺、欽天監、太醫院等等,凡雒陽有的,這咸陽倒是一樣不缺。差別在於,雒陽政府管的是實事兒,而這裡的官位,都形同虛設。
咸陽的官員常年盡情享受閒情逸致,整日對月彈琴,掃雪烹茶。如今北紇是撤軍了,城是保住了,可是這些人頂上的烏紗甚至是那項上人頭怕是要不穩當了。
歸海莫燼走近,他們更是個個將腰彎的更低,幾乎貼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他能清晰看到他們朝帽上的瑛蘇不斷抖動着,顯示着此刻無比的心驚。
歸海莫燼將目光從地上跪着的官員身上移開,緩緩看向燈光明亮的正坤宮,眉心微動。這裡馬上將會上演另一場戰爭,而這場戰爭纔剛剛開始。太子謀逆,通敵叛國,咸陽國恥,這海天王朝的天也變了。
“逆子!可恨!”
果然他尚未進殿便聽到海清帝的一聲暴喝,伴隨着物器碎裂的聲音。歸海莫燼眸中帶過幾分漠然的篤定,邁着沉穩的步子跨進了正坤殿高高的門檻。
殿中燈火繁盛,亮如白晝,紫檀香案上熏籠輕煙繚繞,凝神向四散殿內,卻依舊壓不住此刻殿中的緊張凝滯。金殿明燭,一隻四碎的九雲盤龍瓷杯散裂一地,可見那執出的力道有多大。
淡眸掃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君王,歸海莫燼看向跪在殿中的幾人,歸海莫嘯,歸海莫凌,左相戴世矩。
此時的海天左相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這位平日以沉穩精煉知名的丞相此時已是一頭大汗,面無血色。一身朝服略帶風塵,想來是剛從雒陽趕來。兩鬢的白髮從官帽中散落了一些出來,明燈下顫顫巍巍。
歸海莫燼冷眸輕掃,便從容步上殿中拂袍行禮,眉眼低垂。
海清帝微微斂目掃了一眼背脊直單膝跪地的歸海莫燼,眸光再次移到了戴世矩的身上。
“你不是說太子謙恭嗎?不是說他定能協理好朝政,定能爲朕分憂嗎?他這是分憂?是協理嗎?他是要朕死,要謀逆!他要取而代之!戴世矩,你跟朕老實交代,你有沒有跟那畜生合謀潛謀大事?”
海清帝越說越激動,面上泛起一層不正常的紅潮來,恨得咬牙切齒,最後竟從龍椅上拍案而起,直直便向地山跪着的戴世矩走來,一腳便踹了上去。
戴世矩被海清帝一腳踹上身子一傾便就勢倒在了地上,手覆在散碎的瓷茬上鮮血涌出,他哪裡還有心思理會手上的疼痛,慌忙直起身重重便磕了幾個響頭。
“皇上,臣萬死也不敢做這等不臣之事啊!不,這等忤逆之事就是借臣幾百個膽子臣也不敢去想。何況臣對皇上忠心耿耿,這次皇上沒有讓臣伴君前往咸陽,令臣留守雒陽,臣知道是皇上對臣委以重任,半人也不敢怠慢朝政。臣歲不能陪駕身旁但也總囑咐叮嚀郇翔和塵兒要爲皇上分憂,太子的事臣真的不知情啊。”
戴世矩聲淚俱下,這也是他匆匆趕來咸陽的原因。人人都知道這一年多來左相與太子交好,當初也是他力薦太子留京主政的。現在發生這種事情,衆臣怎麼想?皇上又怎麼想?他只能第一時間跑來咸陽請罪,好在這次郇翔出城報信,總是是也有些功勞。
海清帝回到龍椅上端坐,利目緊盯戴世矩,堂高殿深,殿中一時陷入了死寂,只聽燭芯噼啪一聲輕響,更顯殿中沉悶。
歸海莫燼眸光輕掃冷寒森森的戴世矩,暗歎這位老謀深算的丞相竟也有如此失算之時。他倒是不信戴世矩會行此謀逆之事。
此事風險太大,就算是海清帝駕崩咸陽,怕是這般混亂的局勢也不是一個左相便能穩住的。左相手中可是半點並全都沒有,太子未必能順利登基,這般危險的事這隻超堂老狐狸豈會陪太子冒險?
“父皇,兒臣原爲戴相擔保,他定無謀逆之心。他豈會陷唯一的兒子與危險之中,何況此次戴郇翔隻身出城身受重傷,父皇理應賞賜纔是。”
“父皇,戴相也算是兒臣的長輩,此事兒臣本該避諱的。兒臣也確實不知戴相有沒有謀逆之心,不過兒臣所不明白的是,既然戴相知道咸陽有難,又何必讓兒子和女兒都陷入險境呢。”歸海莫燼有些漫不經心地道。
“父皇,兒臣也願爲戴相擔保。”歸海莫凌擡頭道,心中只道倘若戴相獲罪怕是塵兒也會受到牽連。
不想三人竟都爲這左相求情,海清帝目光在三人面上微閃。半眯的眼睛赫然擡起,一道威嚴沉利的目光掠來,三人卻毫不見驚慌之態,垂首從容,連眸光都不曾閃動。
海清帝微微閉目,揮了揮手:“下去吧,罰俸一年。”
戴世矩總算鬆了一口氣,趕忙上前行禮謝恩,微微擡手撫過滿是汗水的額頭轉身踉蹌地向外而去,心卻被掉的高高。他心中清楚,金日雖是有此三位皇子爲他求情皇上饒過了他,可是三位皇子不約而同爲他說話,怕也並非好事。以後皇上就算不再疑他,也再不會重用自己了。七皇子爲自己求情也便罷了,畢竟他也算他半個岳丈,可翰王爺和八殿下卻是爲何?難道宮中的傳言竟是真的?是爲了塵兒?
“你們三個起來吧,高錫,幕王怎麼不到?哼,朕的兒子可真是一個個都長了膽了。”揮手令一直跪在殿中的歸海莫燼三人起身,海清帝看向高錫眸光微沉。
“回皇上,十六皇子身中數箭,幕王爺在景壟宮照看。幕王爺自己也中了一箭,想來是……”高錫被歸海印掃到忙謹慎回道。
“睿兒身中數箭?可遣太醫看過了?”歸海印打斷高錫的話眉頭蹙起。
“看過了,是清塵郡主拔得箭,太醫說只要明日十六皇子能清醒過來便脫離危險了。”
“恩,多派幾個太醫去照看着。”歸海印不甚在意道,卻也不再追究歸海莫湛怠慢聖命之罪。
“黑翊軍前鋒大將楊岣殺了山西邢臺大營都督程桂冒,用高祖爺的綠石扳指急調邢臺大營六萬大軍圍堵寶路澗是奉的你命?”海清帝微眯雙眼盯向歸海莫燼,神色不辨。
歸海莫燼卻也不慌,起身從容拂袍跪地:“兒臣擅作主張,還望父皇降罪。楊岣是奉兒臣的命,兒臣願一力承擔私調兵馬及斬殺一品大將之罪。”
海清帝微顯蒼邁的手指輕動,半晌才揮手道:“起來吧,燼兒當機立斷將北紇人困守寶路澗朕心甚慰。擬旨,令翰王爲徵北大將軍統領京畿十萬大軍及山西邢臺大營六萬兵勇追擊北紇右賢王一部,生擒抜拓奴戈,朕要將其碎屍萬段!”
歸海莫嘯聽到海清帝的話眸光微閃,薄脣微抿勾起一道冷然的線條來。他倒是沒有想到父皇竟將高祖爺的扳指賜給了四哥。高祖爺開國之時那扳指可是兵符,憑藉扳指可統領調動海天所有軍隊。雖然之後海天製成了兵符,這綠石扳指不再使用,不過現在父皇並未指責,就等於默認了扳指的作用呢,有意思。
“兒臣領諭!”
“嘯兒和凌兒這次也頗有功績,擬旨,晉封七皇子歸海莫嘯爲肇王,八皇子歸海莫凌爲逸王。”
“兒臣領旨,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歸海莫嘯和歸海莫凌起身接旨謝恩,面色平靜。
歸海印又看了一眼幾人,微微閉目,揮手道:“都跪安吧,朕累了。”
“父皇,外面的官員……”歸海莫凌起身雖注意到海清帝神色倦怠,卻不免爲殿外跪了一夜的官員擔憂。
“哼,讓他們都給朕滾!早幹什麼去了!咸陽凡三品以上官員皆抄家流放,三品以下革職,歸賤籍。一羣蠢材,朕養他們有何用!”海清帝猛然睜開眼恨恨道。
“是,兒臣告退。”
三人躬身退出大殿,歸海莫嘯眸光掃過那些依舊誠惶誠恐跪在殿前的官員,輕勾脣角冷笑一聲便大步下了臺階,沒一會身影便沒與夜色中。
歸海莫燼和歸海莫凌並肩下了臺階,對於歸海莫嘯的獨來獨往倒也見怪不怪。
“四哥準備何時領兵出發?寶路澗那邊可都還等着我們前後夾擊擊潰北紇軍呢。我都等不及了,手癢癢,四哥這次一定得讓我打先鋒。”歸海莫凌擡頭眸光晶亮道。
“你先去點將,我去看看塵兒,馬上就到。”歸海莫燼眸光掠過他興奮地臉,看向鳴音宮的方向微微蹙眉,這個時候他也許不該離開塵兒,可是……
“四哥別太擔心了,塵兒向來堅強。那我先去了。”
歸海莫凌瞭然點頭,也不多說便向宮外急步而去。心中暗歎四哥平日總說兵貴神速,沒想到心中竟爲了塵兒做到這般,倒是令他生出幾分羨慕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