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無垢山莊的變化

已經有兩年,也許還不止兩年,沈壁君從未睡得如此香甜過。

車子在顛簸搖盪,她睡得就像是個嬰兒。搖籃中的嬰兒,這使得她在醒來時,幾乎已忘記了所有的悲傷、痛苦和不幸。

安適的睡眠,對一個生活在困苦悲傷中的人來說,本就是一劑良藥。

她醒來時,秋日輝煌的陽光,正照在車窗上、趕車的人正在前面搖動着馬鞭,輕輕地哼着一首輕鬆的小調,就連那單調尖銳的鞭聲,都彷彿帶着種令人愉快的節奏。對這個人,她心裡實在覺得很感激、她永遠也想不到,這個冷酷呆板、面目可憎的人,竟會有那麼樣一顆善良偉大的心,竟會冒着那麼大的危險,救出了她,而且絕沒有任何目的,也不要任何代價。

"我是個沒有用的人,但我卻有三個孩子,我救你,就算爲了他們,我活了一輩子,至少也得做一件能讓他們爲我覺得驕傲的事。"沈壁君瞭解這種感情。

她自己雖然沒有孩子,但她卻能瞭解父母對子女的感情。

無論他的人是多麼平凡卑賤,但這種感情卻是崇高偉大的。

那些自命大貴不凡的英雄豪傑,卻反而往往會忽略了這種感情的價值。

於是她立刻又想起了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也曾救過她,而且也是沒有目的,不求代價的。

那時的蕭十一郎,是個多麼純真、多麼可愛的年輕人?

但現在呢?

她的心又碎了。

一個人爲什麼會忽然變得那麼可怕?難道金錢真有能改變一切的魔力?

馬車驟然停下。

沈壁君剛坐起來,就聽見了外面的敲門聲。

白老三拉開了車門:"算來你也該醒了,我己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他看來果然顯得很疲倦,這段路本就是艱苦而漫長的。

逃亡的路,永遠是艱苦漫長的,沈壁君心裡更感激:"謝謝你。"除了這三個字外,她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話可說的。

白老三看了她兩眼,又垂下頭,顯得有些遲疑,卻終於還是擡起頭來說:"我還要趕回去照顧孩子,我只能送你到這裡。"沈登君忍不住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白老三平凡醜陋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冷漠的眼睛裡,卻彷彿帶着種溫柔的笑意,道:"我知道這地方你一定來過的,你爲什麼不自己下來看看?"沈壁君攏了攏頭髮,走下去,站在陽光下。

陽光如此溫暖,她整個人卻似已突然冰冷僵硬。

山林中,陽光下,有一片輝煌雄偉的莊院,看來就像是神話中的宮殿一樣。

這地方她當然來過。

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這世上最令人羨慕的一個家,無垢山莊。

無垢山莊中的無垢俠侶。

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俠客,我是江湖中最美麗的女人。

他們本來已正是一對最令人羨慕的夫妻。

可是現在呢?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連串輝煌的歲月,在那些日子裡,她的生活有時雖然寂寞,卻是從容、高貴、受人尊敬的。

連城壁雖然並不是個理想的丈夫,可是他的行爲,他對她的體貼和尊敬,也絕沒有絲毫可以被人議論的地方。

她也許並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但他卻從未忘記過她,從未想到要拋棄過她何況,他畢竟是她生命中第一個男人。

可是她卻拋棄了他,拋棄了所有的一切,只因爲一個人蕭十一郎!

他對她的感情,就像是歷史一樣,將她的尊嚴和自私全都燃燒了起來,燒成了灰盡。

爲了他,她已拋棄了一切,犧牲了一切。

這是不是真的值得?

美麗而強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永遠都難以持久?

沈壁君的淚已流下。

她又擡起手,輕攏頭髮,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面上的淚痕:"今天的風好大。"風並不大,可是她心裡卻吹起了狂風,使得她的感情,忽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洶涌。

無論如何,往事都已過去,無論她做的是對是錯,也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她並不後悔,也無怨尤。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她畢竟都已嘗過。

白老三站在她身後,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正在嘆息着,喃喃道:"無垢山莊果然不愧是無垢山莊,我趕了幾十年車,走過幾千幾萬里路,卻從來也沒有到過這麼好的地方。""這裡的確是個好地方。"沈壁君忍住了淚。

——只不過這地方己不再是屬於我的了,我已和這裡完全沒有關係。

——我已不再是這裡的女主人,也沒有臉再回到這裡來。

這些話,她當然不會對白老三說。

她已不能再麻煩別人,更不能再成爲別人的包袱。

她知道從今以後,已必需要一個人活下去,絕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她已下了決心。

淚痕已幹了。

沈壁君回過頭,臉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謝謝你送我到這裡來,謝謝你救了我…"白老三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奇怪的表情:"我說過,你用不着謝我。"沈壁君道:"可是你對我的恩情,我總有一天會報答的。"白老三道:"也用不着,我救你,本就不是爲了要你報答的。"看着他醜陋的臉,沈壁君心裡忽然一陣激動,幾乎忍不住想要跪下來,跪下來擁抱住他,讓他知道心裡有多少感激。

可是她不能這麼樣做,她一直是個淑女,以前是的,以後一定還是。

除了對蕭十一郎外,她從未對任何人做過一點逾越規矩的事。

所以她只能笑笑,柔聲道:"回去替我問候你的三個孩子,我相信他們以後都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因爲他們有個好榜樣。"白老三看着她,驟然扭轉過身,大步走回馬車。

他似已不敢再接觸她的目光。

他畢竟也是個人,也會有感覺到慚愧內疚的時候。

他跳上馬車,提繮揮鞭,忽又大聲道:"好好照顧你自己,提防着別人,這年頭世上的壞人遠比好人多得多……"馬車巳遠去。

滾滾的車輪,在陽光下揚起了滿天灰塵。

沈壁君癡癡地看着灰塵揚起,落下,消失……

她心裡忽然涌起種說不出的恐懼,一種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恐懼。

那並不是完全因爲寂寞,而是一種比寂寞更深邃強烈的孤獨、無助和絕望。

她忽然發現自己這一生中,永遠是在依靠着別人的。

開始時她依靠父母,出嫁後她依靠丈夫,然後她又再依靠蕭十一郎。

這兩年來,她雖然沒有見過蕭十一郎,可是她的心卻還是一直在依靠着他。

她心裡的感情,至少還有個寄託。

她至少還有希望。

何況,這兩年來,始終還是有人在照顧着她的,一個真正的淑女,本就不該太堅強,太獨立,本就天生應該受人照顧的。

但現在她卻已忽然變得完全無依無靠,就連她的感情,都已完全沒有寄託。

——蕭十一郎已死了。

——連城壁也已死了。

在她心裡,這些人都已死了,因爲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

一個心已死了的人,要怎樣才能在這冷酷的世間活下去?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已完全孤獨,無助、絕望。

沒有人能瞭解她此刻的心情,甚至沒有人能想像。

陽光如此輝煌,生命如此燦爛,但她卻已開始想到死。

只不過,耍死也不能死在這裡,讓連城壁出來收她的屍。

——現在是不是還坐在這無垢山莊中那間他最喜歡的書房裡,一個人在沉思。

——他會在想什麼?會不會想到他那個不貞的妻子?

——他現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別的女人?就像蕭十一郎一樣,有了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男人總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絕不會爲了任何一個女人,誓守終生。

沈壁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連城壁的事,她本就已無權過問,他縱然有了幾千幾百個女人,也是應該的。

奇怪的是,這兩年來,她竟也始終沒有聽見過他的消息。

名聲和地位,本是他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甚至看得比妻子還重。

這兩年來,江湖中爲什麼也忽然聽不見他的消息了?難道他也會消沉下去?

沈壁君不願再想,卻不能不想、一一誰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這本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

她一定要趕快離開這裡,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會帶給她太多回憶,可是就在她想走的時候,她已看見兩個青衣人,從那扇古老而寬闊的大門裡走了出來。

她只有閃身到樹後,她不願讓這裡任何人知道她又回來了。

這裡每個人都認得她,也許每個人都在奇怪,他們的女主人爲什麼一去就沒有了消息?

腳步聲越來越近,兩個人已嘻嘻哈哈,又說又笑地走入了這片樹林。

看他們的裝束打扮,本該是無垢山莊裡的家丁,只不過連莊主手下的家丁,絕沒有一個敢在莊門前如此放肆。

他們的臉,也是完全陌生的。

這兩年來的變化實在太大,每個人都似已變了,每件事也都已變了。

連城壁呢?

沈壁君本來認爲他就像是山莊後那塊古老的岩石一樣,是永遠出不會變的。

笑聲更近,兩個人勾肩搭揹走過來,一個人黝黑的臉,年紀己不小,另一人卻是個又白又嫩、長得像大姑娘般的小夥子。

他們也看見了沈壁君,因力她已不再躲避他們。

他們呆呆地看着她,服珠子都像是己凸了出來,無論誰忽然看見沈壁君這樣的美人,都難免會有這種表情的,但無垢山莊中的家丁,卻應該是例外。

無垢山莊中本不該有這種放肆無理的人。

那年紀較大的黑臉漢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是不是來找人的?是不是想來找我們?",沈壁君勉強抑制着自己的憤怒,以前她絕不會允許這種人留在無垢山莊的,可是現在她已無權再過問這裡的事。

她垂下頭,想走開。

他們卻還不肯放過她:"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們正想打酒去,你既然來了,爲什麼不留下來陪我們喝兩杯。"沈壁君沉下了臉,冷冷道:"你們的連莊主難道從來也沒有告訴過你們這裡的規矩。"老黑道:"什麼連莊主,什麼規矩?"

小白笑道:"她說的想必是以前那個連莊主,連城壁。""以前的那個莊主?"沈壁君的心也在往下沉:"難道他現在已不是這裡的莊主?"老黑道:"他早就不是了。小白道:"一年多以前,他就己將這地方賣給了別人。"沈壁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腳底。

無垢山莊本是連家的祖業,就和連家的姓氏一樣,本是連城壁-生中最珍惜、最自豪的。

爲了保持連家悠久而光榮的歷史,他已盡了他每一分力量。

他怎麼會將家傳的祖業賣給別人,沈壁君握緊了雙手:"絕不會的,他絕不會做這種事。"老黑笑道:"我也聽說過,這位連公子本不是個賣房子賣地的敗家子,可是每個人都會變的。"小白道:"聽說他是爲了個女人變的,變成了個酒鬼,外加賭鬼,幾乎連褲子都輸了,還欠下一屁股債,所以纔不得不把這地方賣給別人。"沈壁君的心已碎了,整個人都已崩潰,幾乎已無法再支持下去。

她從未想到過自己會真的毀了連城壁。

她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

老黑笑了笑道:"現在我們的莊主姓蕭,這位蕭莊主才真是了不起的人,就算一萬個女人,也休想毀了他。""姓蕭,現在的莊主姓蕭?"

沈壁君突然大聲問:"他叫什麼名字!"

老黑挺起了胸,傲然道:"蕭十一郎,就是那個最有錢,最……"沈壁君並沒有聽見他下面說的是什麼,她忽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人已倒下。

這莊院也很大,很宏偉。

風四娘看着屋角的飛檐,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像這樣的房子,你還有多少?"蕭十一郎淡淡道:"並不太多了,只不過比這地方更大的,卻還有不少。"風四娘咬着嘴脣,道:"我若是冰冰,我一定會找個最大的地方躲起來。"蕭十一朗道:"很可能。"

風四娘道:"你最大的一棟房子在哪裡?"蕭十一郎道:"就在附近。"風四娘眼珠子轉了轉,試探着道:"無垢山莊好像也在附近。"蕭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緩緩道:"無垢山莊現在也已是我的。"花廳裡的佈置,還是和以前一樣,几上的那個花瓶,還是開封張二爺送給他的賀札、門外的梧桐,屋角的斜柳,也還是和以前一樣,安然無恙。

可是人呢?

沈壁君的淚又流滿面頰。

她實在不願再回到這裡來,怎奈她醒來時,就發現自己又回到這地方。

斜陽正照在屋角一張很寬大的紅木椅子上。

那本是連城壁在接待賓客時,最喜歡坐的一張椅子,現在這張椅子看來還是很新。

椅子永遠不會老的,因爲椅子沒有情感,不會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毀了,是她毀了的。

這個家也是她毀了的,爲了蕭十一郎,她幾乎已毀了一切。

蕭十一郎卻沒有毀。

"這位蕭莊主,纔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萬個女人,也休想毀了他。"這本是她的家,她和連域壁的家,但現在卻已變成了蕭十一郎的。

這是多麼殘酷,多麼痛苦的諷刺?

沈壁君也不願相信這種事真的會發生,但現在卻已偏偏不能不信,雖未黃昏,己近黃昏、風吹着院子裡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嘆息。

蕭十一郎爲什麼要將這地方買下來?是爲了要向他們示威?

她不願再想起蕭十一郎這個人、她只想衝出去,趕快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這地方現在已是蕭十一郎的,她就已連片刻都呆不下去。

就在這時,後面的院子裡,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有人在呼喝:"有賊!……快來捉賊。"蕭十一郎纔是個真正的賊,他不但偷去了她們擁有的一切,還偷去了她的心。

現在若有賊來偷他,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沈壁君咬着牙,只希望這個賊能將他所有的一切,也做得乾乾淨淨,因爲這些東西本就不是他的。

她決心要將這個賊趕出去。

她站起來,從後面的小門轉出後院——這地方的地勢,她當然比誰都熟悉。

後院裡已有十幾條青衣大漢,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將一個人團團圍住。

一個衣衫襤褸,鬢髮蓬亂,長滿了一臉胡楂子,看來年紀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裡舉着柄銳刀,正在厲聲大喝,"快放下你偷的東西來,否則先打斷你這雙狗腿。"這人用一雙手緊緊抱着樣東西,卻死也不肯放鬆,只是喃喃地在分辨:"我不是賊……我拿走的這樣東西,本來就是我的。"聲音沙啞而乾澀,但聽來卻彷彿很熟。

沈壁君的整個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發現這個衣衫襤褸、被入喊爲"賊"的赫然竟是連城壁。

這真的是連城壁?

就在兩年前,他還是天下武林中,最有前途、最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

就在兩年前,他還是個最注意儀表、最講究衣着的人。

他的風度儀表,永遠是無懈可擊的,他的衣服,永遠找不出-點污垢,一點皺紋,他的臉也永遠是神采奕奕,容光煥發的。

他怎麼會變成了現在這麼樣的一個人?

就在兩年前,他還是武林中家世最顯赫的貴公子,還是這裡的主人。

現在他卻變成了一個賊。

一個人的改變,怎麼會如此巨大?如此可怕?

沈壁君死也不相信——既不願相信,也不能、更不敢相信。

可是她現在偏偏己非相信不可。

這個人的確就是連城壁。

她還聽得出他的聲音,還認得他的眼睛。

他的服晴雖已變得像是隻負了傷的野獸,充滿了悲傷、痛苦和絕望。

但一個人眼睛的形狀和輪廓,卻是永遠也不會改變的。

她本已發誓,絕不讓連城壁再見到她,因爲她也不願再見到他,不忍再見到他。

可是在這一瞬,她已忘了一切。

她忽然用盡了所有的力量衝進去,衝入了人羣,衝到連城壁面前。

連城壁擡起頭,看見了她。

他的整個人也突然變得冰冷僵硬:"是你……真的是你沈壁君看着他,淚又流下。連城壁突然轉過身,想逃出去。可是他的動作已遠不及當年的靈活,竟已衝不出包圍着他的人羣。何況,沈壁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拉住了他的手。連城壁的整個人又軟了下來。她從未這麼樣用力拉過他的手,他從未想到她還會這麼樣拉住他的手。他看着她,淚也已流下。這種情感,當然是老黑永遠也想不到,永遠也無法瞭解的。他居然又揮刀撲過來:"先廢了這小賊一條腿再說,看他下次還敢不敢再來。"刀光一閃,果然砍向連城壁的腿。

連城壁本己不願反抗,不能反抗,就像是隻本已負傷的野獸,又跌入了獵人的陷阱。

但是沈壁君的這隻手,卻忽然爲他帶來了力量和勇氣。

他的手一揮,已打落了老黑手裡的刀,再-揮,老黑就被打得仰面跌倒。

每個人全都怔住,誰也想不到這個本已不堪一擊的人,是哪裡來的力氣。

連城壁卻連看也不看他們-眼,只是癡癡的,凝視着沈壁君,說:"我……我本來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的。"沈壁君點點頭:"我知道。"

連城壁道:"可是……可是有樣東西,我還是拋不下。"他手裡緊緊抱着的,死也不肯放手的,是一卷畫,只不過是卷很普通的畫。

這幅畫爲什麼會對他如此重要?

沈壁君知道,只有她知道。

因爲這幅畫,本是她親手畫的……是她對着鏡子畫的一幅小像,這畫畫得並不好,但她畫的卻是她自己。

連城壁已拋棄了一切,甚至連他祖傳的產業,連他顯赫的家世和名聲都已拋棄了。

但他卻拋不下這幅畫。

這又是爲了什麼?

沈壁君垂下頭,淚珠已打溼了農裳。

青衣大漢們,吃驚地看着他們,也不知是誰突然大呼:"我知道這個小賊是誰了,他一定就是這裡以前的莊主連城壁。"又有人在冷笑着說:"據說連城壁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怎麼會來做小偷?""因爲他已變了,是爲了一個女人變的。"

"那個女人難道就是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莫非就是沈壁君。"

這些話,就像是一把錘子,錘入了連城壁的心,也錘入了沈壁君的心。

她用力咬着牙,還慫是不住全身顫抖。

連城壁似已不敢再面對她,垂下頭,黯然道:"我已該走了。"沈壁君點點頭。

連城壁道:"我…我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這裡再見到你。"沈壁君道:"你不願再見到我?"

這句話她本不該問的,可是她己問了出來。

這句話連城壁既不如道該怎麼回答,也根本不必回答。

他忽然轉過身:"我真的該走了。"

沈壁君卻又拉住了他,凝視着他:"我也該走了,你還肯不肯帶我走?"連城壁霍然擡起頭,看着她,眼睛裡充滿了驚訝,也充滿了感激,說:"我已變成這樣子,你還肯跟我走?"沈壁君點點頭。

她知道他永遠也不會明白的,就因爲他已變成這樣子,所以她纔要跟着他走。

他若還是以前的連城壁.她絕對連看都不會再看他一眼。

可是現在……現在她怎麼忍心再拋下他?怎麼忍心再看着他繼續墮落。

她用力拉着他的手:“要走,我們一起走。”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見一個人冷冷道:“這地方本是你們的,你們誰都不必走。”這是蕭十一郎的聲音。

聲音還是很冷漠,很鎮定。

無論誰也想像不到,他用了多麼大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心裡的痛苦和激動。

人羣已散開。

沈壁君看見了他,連城壁也看見了他,

他就像是個石頭人一樣,動也不動地站在一棵梧桐樹下。

他的臉色蒼白,甚至連目光都彷彿是蒼白的。

他整個人似已麻木。

沈壁君只看了他一眼,就扭過頭,竟似完全不認得他這個人。

連城壁更不能面對這個人。

這個人看來是那麼堅強冷酷,他自己卻已崩潰墮落。

他想揮開沈壁君的手:“你讓我走。”

沈壁君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說過,要走,我們一起走。”

蕭十一郎也在咬着牙,道:“我也說過,你們誰都不必走,這地方本是你們的。”沈壁君冷冷道:”這地方本來的確是我們的,但現在卻已不是了。”她還是沒有回頭去看蕭十一郎,她也在拼命控制着自己:“我們雖然不是什麼樣的大人物,但我們卻還是不要你這種人的施捨,就算我們一出去就死在路上,也不會再留在這裡。”

——我們我們我們

——只有“我們”纔是永遠分不開的,你只不過是另外一個人而已。

“我們”這兩個字,就像是一把刀,割碎了蕭十一郎的心,也割斷了他的希望。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至少他自己認爲已明白。

他沒有再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可是他身旁的風四娘卻已衝過去,衝到沈壁君面前,大聲道:“你若是真的要跟着他走,我也不能攔你,但我卻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沈壁君在聽着。

風四娘道:“他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他對你還是沈壁君突然冷笑,打斷了她的話:“我已經很明白他是哪種人,用不着你再來告訴我。”

風四娘道:“但你卻誤會了他,每件事都誤會了他。”

沈壁君冷冷道:“不管我是不是誤會了他,現在都已沒關係了。”

風四娘道:“爲什麼?”

沈壁君道:“因爲我跟他本來就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拉着連城壁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她沒有回頭:“但我們遲早還是要回到這裡來的,憑我們的本事回來,用不着你施捨。”

連城壁跟着她出去,也挺起了胸。

他已知道他遲早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他真正想要做的事,他遲早總會得到,從來也沒有一次失敗過。

現在他已得回了沈壁君,遲早總有一天,他還會看着蕭十一郎在他面前倒下。

黃昏,正是黃昏;風更冷,冷入了人的骨髓裡。

人已散盡,蕭十一郎卻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秋風中,梧桐下。風四娘並沒有走過來,只是遠遠地站在那裡,看着他。

她沒有走過來,因爲她知道自己永遠也沒法子再安慰他了。

風吹着梧桐,梧桐葉落。

一片葉子落下來,正落在他腳下。

他彎下腰,想拾起,但落葉卻又被風吹走,人生中有很多事,豈非也正如這片落時一樣?

蕭十一郎忽然笑了,大笑。

風四娘吃驚地看着他,他若是傷心流淚,甚至號啕大哭,她都不會怎麼樣,可是他這種笑,卻使她聽得心都碎了,也像是梧桐的葉子一樣,碎成了千千萬萬片。

這世上也許只有她才能真正瞭解蕭十一郎此刻的悲傷和痛苦,但她也知道,無論誰都不能爲他勉強留下沈壁君的,看見連城壁變成那麼樣一個人,無論誰心頭都不會沒有感觸。

這時小白也悄悄地走了進來,也在吃驚地看着蕭十一郎,他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樣的笑聲,他白生生的臉已被嚇得發青,風四娘悄悄地擦乾了淚痕,已忍不住要走過去,想法子讓蕭十一郎不要再這麼樣笑下去,笑和哭雖然都是種發泄,但有時也同樣能令人精神崩潰,誰知蕭十一郎的笑聲已突然停頓,就跟他開始笑的時候同樣突然。

小白這才鬆了口氣,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見。”

有什麼人知道蕭十一郎已到了這裡?怎麼會知道的?來找他是爲了什麼?這本來也是件很費人猜疑的事,蕭十一郎卻連想都沒有想,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空的,什麼事都不願再想,只揮了揮手,道:“叫他進來!”

一個人在悲傷時,真正不怕的表現不是哭,不是笑,不是激動,而是麻木.蕭十一郎呆呆的站在那棵梧桐樹下,彷彿又變成了個石頭人。

風四娘遠遠地看着他,眼睛裡充滿了關心和憂慮,她絕不能就這麼樣看着蕭十一朗消沉下去,但她卻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去安慰他,也不如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恢復正常,這種打擊本就不是任何人所能承受的。

蕭十一郎若是也承受不起,若是從此就這麼樣消沉下去,那後果風四娘連想都不敢想,她已真見連城壁變成了怎麼樣—個人,她知道蕭十一郎也許會變得更可怕。

小院外已有個人走了進來,看來只不過是個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少年人,也許還只能算是個孩子。

他的身材並不高,四肢骨胳都還沒有完全發育成長,臉上也還帶着孩子般的稚氣,但一雙眼睛卻尖銳而冷靜,甚至還帶着種說不出的殘酷之意。

這少年已走到他面前,看見蕭十一郎這種奇特的神情,他居然絲毫也沒有露出驚訝之態,只是規規矩矩地躬身一禮,道:“在下奉命特來拜見蕭莊主……”

蕭十一朗的臉突然扭曲,厲聲道:“我不是這裡的莊主,也不是蕭莊主,我是蕭十一郎,殺人不眨眼的大盜。”這少年居然還是神色不變,等他說完了,才躬身道:“這裡有請柬一封,是在下奉命特來交給蕭大俠的,請蕭大俠過目之後,賜個回信。”

請帖竟是白的,就好像喪宅中發出的訃文一樣。

蕭十一郎的神情終於漸漸平靜,卻還是那種接近麻木般的平靜。

他慢慢地接過請帖,抽出來,用一雙呆滯空洞的眼睛,癡癡地看着。

突然間,他那張已接近麻木的臉,竟起了種說不出的奇特變化,那雙空洞呆滯的眼睛,也發出了光。

這張請帖就像是一根針,麻木了的人,本就需要一很尖針來重重刺他一下,纔會清醒的。

風四孃的眼睛也亮了,忍不住問道:“請帖上具名的是誰?”

蕭十一朗道:“是七個人。”

風四娘皺眉道:“七個人?”

蕭十一郎點點頭,道:“第一個人是魚吃人。”

魚吃人,世上怎麼有這麼古怪、這麼可怕的名字。

但風四娘卻聽過這名字,已不禁聳然動容,道:“海上鯊王?”

蕭十一郎又點點頭:“除了‘海上鯊王’外,還有誰會叫魚吃人?”

風四娘輕輕吐出口氣,又問:“還有另外六個人是誰?”

蕭十一郎道:“金菩薩,花如玉,‘金弓銀丸斬虎刀,追雲捉月水上飄’厲青鋒,軒轅三缺,軒轅三成,還有那個人上人。”

風四娘又不禁吐出口氣,蕭十一郎所有的對頭,這次竟好像全都聚在一起了。

風四娘忍不住又問:“這些人湊在一起,請你去幹什麼?”

蕭十一郎道:“特備酒一百八十壇,盼君前來痛飲。”這顯然是請柬上的話,他接着又念下去;“美酒醉人,君來必醉,君若懼醉,不來也罷。”

風四娘嘆道:“你當然是不伯醉的。”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也不怕死。”

風四娘明白他的意思,這請帖上也許本來是想寫:“君來必死,若是怕死,不來也罷。”她又嘆了口氣,道:“所以你當然是非去不可的。”蕭十一朗道:“非去不可。”

風四娘道:“那一百八十壇美灑,很可能就是一百八十個殺人的陷阱。”

蕭十—郎道:“我知道。”

風四娘道:“你還是要去。”

蕭十一郎的回答還是同樣的一句話:“非去不可。”

風四娘道:“他們請的是哪一天?”

蕭十一郎道:“明天晚上。”

風四娘道:“在什麼地方請?”

蕭十一郎道:“鯊王請客,當然是在船上。”

風四娘道:“船在哪裡?”

蕭十—郎沒有回答這句話,卻轉過頭,盯着那少年,也問道:“船在哪裡?”

少年躬身道:”蕭大俠若是有意赴約,在下明日清晨,就備車來迎。蕭十一郎道:“你備車來吧。”

少年再次躬身,似已準備走了,忽然又道:“在下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蕭十一郎道:“哦!”

少年道:“還有兩位,一路都跟在在下後面,卻不是在下的夥伴。”蕭十一郎道:“那兩個是誰?”

少年道:“在下既不知道,也沒有看見。”

蕭十一郎道:“既然沒有看見,又怎知後面有人?”

少年道:“在下能感覺得到。”

蕭十一郎道:“感覺到什麼?”

少年道,“殺氣!”他慢慢地接着道:‘那兩位前輩跟在在下身後,就宛如兩柄出鞘利劍,點住了在下的背脊穴道一樣。”

利器出鞘,必有殺氣,可是能感覺到這種無形殺氣的人,這世上並不太多。

這少年看來卻只不過是個孩子。

蕭十—郎凝視着他,忽然問道:“你是誰的門下?”

少年道:“家師姓魚。”

蕭十一郎道;“魚吃人?”

少年點點頭,臉上並沒有因爲這個奇怪可怕的名字,而露出絲毫不安之色。

蕭十一郎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遲疑着,道:“在下也姓蕭。”

蕭十一郎道:“蕭什麼?”

少年面上竟似已露出了不安之色,他的名字難道比“魚吃人”還要奇怪?還要可怕?

“蕭什麼?”蕭十一郎卻又在追問,他顯然也已看出這少年的不安,也已對這問題發生了興趣。少年又遲疑了半晌,終於垂下頭,道:“蕭十二郎。”

蕭十二郎,這少年居然叫蕭十二郎,蕭十—郎又笑了,大笑。少年忽然又道:“這名字並不可笑。”

蕭十一郎道:“哦。”

少年迢:“據在下所知,當今江湖中,叫十二郎的人,至少已有四位。”蕭十一郎又不禁笑道:“有沒有叫十三郎的!”

少年道:“有。”

居然真的有。

少年道:“十三郎也有兩位,一位叫無情十三郎,另一位叫多情十三郎。”他自己居然也在笑,因爲這的確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已接近滑稽,“除了十三郎外,江湖中還有蕭四郎,蕭七郎,蕭九郎,蕭十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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