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1

差不多四年前,顧裡上高三的時候,她就養成了類似美國上流社會的那種生活方式和作息時間,週末的早上,起得和工作日一樣早。對於大部分中國人來說,週末的定義裡一定要包含“睡到自然醒”這樣一條註解,否則就難以稱其爲週末。

但是,美國那些忙忙碌碌的職業經理人或者上流社會的貴族,往往在週末進行各種聚會或者早餐會。他們在太陽剛剛照耀大地的時候,就談成一個項目,然後起身去化妝間的時候會打電話叫助手準備好合同,趁熱打鐵一錘定音。

顧裡這樣的人類我身邊還有很多,比如《M.E》的那一羣瘋子。其中以Kitty爲代表,我總是看見她給我發來的短信和MSN上閒聊時的抱怨,比如:“我實在不能理解,爲什麼北京人週末竟然不工作,這太不可思議了。”

在顧裡與我、南湘廝混在一起的高中年代,她和我們一樣,還沒有成爲現在這種類似計算器一樣的女人,她那個時候和我們一起揮霍着青蔥歲月,穿着各種蕾絲的裙子、色彩鮮豔的衣服,包包上掛着丁零當啷的各種玩意兒,手拉手一起在街邊擺出各種做作的表情拍大頭貼,錢包裡放着一堆日本美少年的閃光卡片——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書包是LV的帆布挎包(南湘曾經因爲灑了一點菜湯在上面,導致差點被她毆打)。後來我和南湘都恨不得用一個玻璃罩子把她的書包裝在裡面供奉起來,每次燒香叩拜,免得哪天一不小心玷污了它,被顧裡滅口。

但是當顧裡度過了那一段懵懂的歲月之後,隨着家裡越來越溺愛她,那個帆布的LV包包就沒有在我們眼前出現過。到了高三的時候,她經常走到操場邊上,把一個新的包包往水泥臺階上一丟,然後就坐下來,把外賣的咖啡在我和南湘面前遞來遞去,當咖啡經過那些名牌包包上空的時候,我們都很是驚心動魄。並且,她再也沒有參加過我們發起的任何集體活動,當我和南湘表情激動內心充滿了粉紅色蘑菇雲站在大頭貼機器前的時候,顧裡總是迅速皺着眉頭翻着白眼轉身就走,如同看見穿着長風衣隨時準備敞開懷抱的暴露狂一樣,目光裡充滿了鄙視。並且,她再也沒有崇拜過任何的藝人,她的目光開始轉向索羅斯或者巴菲特這樣的投資巨鱷。當她的口中不斷提起這些操縱着國際經濟的名字時,我和南湘也相當地激動,南湘奮不顧身地撲向她的書包,企圖尋找巴菲特的偶像閃卡……我們都很想知道他們有多帥……

在週日早上差不多8點的時候,顧裡就已經起來在浴室裡塗塗抹抹了。當她把最後一道工序(一種50毫升的**,在久光百貨一樓被標價到1800元的東西)完成後,就穿着Hermes柔軟的白色浴袍,坐在她家的客廳裡喝咖啡了。

她在餐桌上的筆記本上敲敲打打了一會兒之後,點了“打印”那個按鈕,合上蓋子,把電腦放到一邊,書房的打印機開始吭哧吭哧地打印文件。

顧裡的爸爸在看當天的報紙,媽媽在陽臺上看風景,一邊看的同時,一邊按摩着自己日漸起了皺紋的額頭,表情極其焦慮,看上去像是在觀望一場火災。

顧裡拿過桌子上的時尚雜誌隨便翻閱起來。

她很享受這樣的生活——控制力。她需要對自己的生活有百分百精準的控制力。任何超出她控制範圍的事情,都會讓她抓狂。任何所謂的驚喜、意外、突然、臨時、變故、插曲、更改、取消……這一類型的詞語,都是她的死敵。她恨不得在自己的字典裡把這些詞語通通摳下來,丟進火裡燒成灰。

同樣的,任何精準的數字,都會瞬間點燃顧裡的激情。到後來我們已經習慣和顧里約會的時候,都以“下午6點17分”之類的時間作爲碰面的時間。因爲類似“6點左右吧”之類的對話,會讓顧裡進一步把我們的生活方式定義爲“懶散”和“太過隨意”——當然,私底下,我和南湘都認爲顧裡對我們的定義非常精準,那確實是我們的生活方式……

我記得高三的時候,那個時候顧源和顧裡剛開始交往,還不瞭解顧裡。他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準確地說是2月12號的下午,和簡溪兩個人,鬼鬼祟祟地把我和南湘拉到學校後面的倉庫。說實話,如果對方不是簡溪和顧源的話,我會覺得我們即將被強暴。當時我腦子裡甚至還格外詩意地閃現出無數《關於莉莉周的一切》的鏡頭,包括那個被按倒在一堆泡沫墊子裡被強姦的女高中生在夕陽的光線下顯得很美。(……)

當我和南湘知道顧源在2月14號爲顧裡準備了一個驚喜的時候,我倆差不多一口氣說了我們一輩子最多的“不不不不不……”字。說到最後我都懷疑自己的上下嘴脣已經被反覆的爆破音給弄腫了,那一瞬間我其實有點想照照鏡子,看自己是否變得和厚嘴脣的舒淇一樣性感。

在我們的勸說下,顧源半信半疑地發了消息告訴顧裡,說他給她買了情人節的禮物,一雙三葉草的限量球鞋。

很快,顧裡的消息就傳了回來,她說:“嗯。三葉草不錯。如果是白色的話,itwillbegood。”

顧源和簡溪對這條消息簡直傻了眼。

我和南湘一副“我早就告訴你們了”的表情。

當天下午,顧源逃課了,把他買的藍色球鞋換成了白色。

而現在,這雙白色的限量三葉草球鞋正好被列在打印出來的那張單子上。

乍看上去,像是一份shoppinglist。但其實,這份單子的題目,應該是“顧源曾經送的禮物清單”。

一週前當顧裡把那一大紙盒自己曾經送顧源的東西從學校帶回來的時候,她深深地被激怒了,但她心裡卻又隱隱地有些說不清楚的興奮。她很久沒有看見顧源這樣理性而又冷酷的樣子了,不得不說最近的顧源變得有些多愁善感並且軟弱。顧裡非常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她所喜歡的男人,是絕對理智的,類似一臺高性能的精密運轉的機器。而類似激情、浪漫、憂鬱這樣的字眼,在她眼裡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行爲。在顧裡心中,作爲男人,就應該像自然界裡殘忍而又強壯的野獸一樣,具有壓倒性的雄性力量和殘酷的侵略性。

曾經,我和南湘正在聽一場學校文學社舉行的詩歌朗誦會,顧裡中途跑來找我們,坐下來十分鐘後,她就受不了了。臺上那個戴着眼鏡面容扭曲而漲紅的男生剛說完一句“我漂泊在秋風裡,不知道方向,也不想知道方向,迷茫的生活給我帶來一絲頹廢的快慰”,顧裡就憤然而起,離開了會場。她表情嚴肅地對我和南湘說:“我生氣了。我實在不能忍受一個男人漂泊在秋風裡。頹廢的快慰?他怎麼不去死!”她憤然離席、把門摔上的瞬間,那個詩人正好發出一聲極其感動而悠長的“噢……”。

顧裡拿起打印好的清單,覈對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和重複的東西——那感覺就像是機器人在迅速查找自己的記憶體,眼睛裡都在閃一行一行的綠色符號和數字——之後,就把這張紙交給了她家的保姆:“Lucy,幫我把這些東西都找出來。”

Lucy其實並不叫這個名字,她是顧裡爸爸請的一個菲律賓的傭人。其實她也不完全算是菲律賓人,她小時候就來中國了,所以會看中文,也會講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國話。當Lucy第一天來到顧裡家的時候,她告訴顧裡她的名字,但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發音徹底困擾了顧裡。顧裡低頭思考了兩分鐘,然後擡起頭微笑着說:“這樣吧,你叫Lucy。”

說完轉身洗澡去了。在解決問題方面,顧裡總能迅速找到一條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法。

顧裡端着咖啡回到客廳餐桌旁,繼續翻閱雜誌。Lucy開始在顧裡房間裡翻箱倒櫃。

母親微笑着瞄了瞄動作敏捷的Lucy,像是很滿意的樣子。當初放着上海廉價的家政阿姨不請,非要請一箇中文不流利、不會做上海菜(不過顧裡家幾乎不開火)的菲律賓人,也是母親的意思。因爲對於有生活品質的顧家來說,有一個菲傭絕對比有一個家政阿姨來得有面子。

不過在請回來的當天,顧裡就毫不留情地刺痛了她的母親。她輕輕地把一份報紙丟到客廳的茶几上,指着上面的一個專題,然後對她媽說:“菲律賓傭人早就不流行了。現在真正的上流社會,流行的是英國的老管家。花園的植物永遠會在最適當的季節得到修剪,並且一定會選擇在主人出門的時候進行,當主人回家的時候,面對的是嶄新的花園。當主人決定出遊的時候,會有一份詳細的出行路線,包括所有安排好的航班、酒店、汽車租賃,並且會考慮好交通的高峰時間和人流強度所造成的影響。同時,會有一份備用的出行路線。當你早上起牀的時候,餐桌上會有一份用熨斗熨燙平整的當日的報紙……”顧裡慢條斯理地一邊修指甲一邊刺激她媽。當她媽滿臉放光地說“哎呀!這多好呀!哪兒可以請到這樣的管家”時,顧裡丟出了致命一擊——“我可以幫你找到聯繫方式,不過年薪是一百萬。”然後她擡起頭,瞄了瞄母親像是被揍了一拳的臉。這些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她拿回報紙,把那篇介紹英國管家的報道剪了下來,粘貼到自己的剪貼簿上。因爲她對其中英國管家對財務的支配方式和報銷方式,以及管家下面的家政團隊的人事管理系統非常感興趣。

後來母親就再也沒有提過英國管家的事情。只是日後不斷地自我催眠:“哎呀菲傭就是比一般阿姨好,看,多能幹。”並且每次在電視裡看見英國貴族們的生活時,就憤怒地換臺。

十五分鐘之後,顧裡喝完那杯咖啡,Lucy也把清單上的所有東西整理到了一個巨大的紙袋裡。顧裡用目光點了點裡面的東西,然後拿起手機,撥通了顧源的號碼。

她知道這個時候顧源早就起牀了,他的生活方式和作息時間與她如出一轍,他們曾經是天造地設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