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丫一骨碌爬起來,撲打撲打身上的泥土,然後雙手抱着大胡蘿蔔,走到灣坑邊上,蹲下身子,一隻手抓住胡蘿蔔,一隻手撩水洗胡蘿蔔,直洗得胡蘿蔔上面一點土星也沒有,胡蘿蔔通體紅潤,晶瑩透亮,可能這裡肥水足的緣故,同樣是大帥帶來的種子,卻比錢多多家的胡蘿蔔長得還要滋潤,彷彿一身靈氣向外發散。
王小丫洗好了胡蘿蔔,輕輕地站起身子來,兩手握住巨大胡蘿蔔粗的那一頭,右手抓住胡蘿蔔纓子,左手架住胡蘿蔔身子,像端着個衝鋒槍一樣,直直地伸到大帥面前,道:“來,師傅,用手掰!”
大帥明白王小丫的意思,笑了一下,便伸出雙手,抓住胡蘿蔔細的這一頭,兩人配合,一齊用力,“啪”地一聲,胡蘿蔔掰斷了,斷茬處形成一個斜角角,胡蘿蔔的汁水崩出來,打到兩人的臉上,清涼甜蜜的感覺涌上心頭。
“來,師傅,在這土包上坐下,慢慢吃!”王小丫說着,騰出一隻手,一把將大帥拉坐在灣坑岸邊的一個土包上,然後緊挨着大帥坐下,咔哧咬一口胡蘿蔔,津津有味地嚼着,扭過臉來,嘴裡一口晶瑩的白牙之間全是淡紅色的胡蘿蔔碴,王小丫一邊嚼着,一邊口齒不清地問道:“師傅,這胡蘿蔔甜不?”
小丫頭的嘴裡,噴出甜甜的氣息,不知是胡蘿蔔甜還是小丫頭本來就甜。
“甜,當然甜了,簡直甜破了天了,呵呵,你不看是誰種的啊。”大帥隨口讚道。
“那是!這可是我親手種的胡蘿蔔!”王小丫一臉的自豪。
“這胡蘿蔔苗苗是從我家偷的吧?”大帥*視着王小丫的一對黑眼珠。
王小丫一愣,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但是很快,小丫頭一下跳起身來,把胡蘿蔔往草地上一扔,兩手刷地摟住大帥的脖子,把嘴湊到大帥的耳朵上,道:“師傅,你說的怎麼這麼難聽呀,是誰偷你家胡蘿蔔苗了?你問問胡蘿蔔,它答應不?”
“別胡鬧啊你!”大帥把王小丫的手拿開,攥住她那隻小手的時候,感覺得這隻小手上都是肉,滑滑的,手背軟軟的,不過手掌上有幾個小硬繭子。這硬繭子的感覺很親切,勾起大帥一串串少年往事。少年時候,大帥也是個勞動少年,手上也結滿繭子。
大帥感受着王小丫身上的氣息,彷彿自己真地回到了少年時代……
“師傅,不是胡鬧啊,我去你的院子裡挖幾棵胡蘿蔔苗,怎麼是偷呢,要知道,我是你的徒弟呀,徒弟到師傅的院子裡挖幾棵胡蘿蔔苗,還不是應該的事嘛,再說了,丫頭種的胡蘿蔔,也是爲了給師傅解餓呀,你說是不……”王小丫強詞奪理。
“王小丫,你怎麼和錢多多一樣,不去上學了?你和錢多多不一樣,她是真的不愛讀書,可你當初是愛讀書的。”大帥一邊吃着胡蘿蔔,一邊問道。
“嗯,我爺爺說了,字認得差不多就行了,有個百把十個字,會寫名字,會記帳,就夠用了,爺爺說,還是學一手種好地的本事,纔是正道。”王小丫道。
大帥聽了,心中一陣感慨。農村人,就是這觀念啊。其實王小丫只說了一半,在好多農村,村民們認爲,女孩子學會幹活,學會做飯,學會生孩子,嫁人了,會理家,過日子,就算是有出息了。
沉思了一會兒,大帥又問道:“王小丫,將來你是怎麼打算的?”
“怎麼打算?這難道你還不知道?”王小丫歪着個頭,反問道。
“你的事,我怎麼知道呢。”大帥道。
“師傅你是裝不知道吧。好,就算你是真的不知道好了,真人不說暗話,那我就直接告訴你吧,將來,我不就是跟你學神仙功夫嗎,爺爺說,我也不用學得太多,只要讓你滿意就行了,到我長大後,就跟你……跟你……跟你過日子,跟了你之後,給你生個大胖小子。……我爺爺盼小子,都快盼瘋了。”
“王小丫!你……”大帥徹底無語了。
王老頭盼男孩子子真的都快盼瘋了,他要往下傳的,僅僅是那把傳家寶銅把虎皮鞭嗎?不是的,他真正想要傳的,是“代”,是“香火”,是他這個家族的姓氏。
而作爲他的最寵愛的小外孫女王小丫,受的家庭薰陶是找個好老公,天天圍着鍋臺轉,爲老公做三頓飯吃,天天圍着炕頭轉,爲老公焐好熱被窩,天天圍着磨房轉,爲全家人碾好大米,磨好玉米麪。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三轉老婆”。活生生地刻畫出一個農家婦女的全部追求。
王小丫,小小年紀,在家庭薰陶下,就已經有了這種思想觀念了。
大帥吃了一小半胡蘿蔔,就吃不下了——這胡蘿蔔實在是太大了。他把吃剩下的胡蘿蔔,遞給王小丫,道:“拿回家去,讓你媽炒菜吃。我要回家了。”
在王小丫戀戀不捨的目光中,大帥獨自沿着灣坑的岸邊往家走。水裡時而竄起淡水野生魚來。
大帥在灣坑邊上走了一個孤形之後,就看到村民高大樹的家了。
高大樹家,和王老頭家斜對着,兩家都住在灣坑邊上。
遠遠地,大帥看到,高大樹家房子後邊,有一堆新挖出來的土,而且,隔幾秒鐘,就有一塊土從下面飛上來,落到上面的土堆上。
有人在挖坑?大帥猜測。
來到近前,果然,這個坑已經挖了三米多深了,坑是圓形的,直徑有兩米左右。
大洋馬高翠翠,站在坑裡面,拿着一把大號鐵杴,正在坑的底部掏橫向的洞,已經掏好了兩個了,她在掏第三個。這橫向的洞是半圓形的,農村人講不出個道理來,卻知道這個拱形狀的洞支撐力大,洞的延深在一米半左右。
大洋馬高翠翠,身高一米九多,站在三米多深的洞裡,有點活動不開,但是,她力大驚人,那個大號鐵杴,每杴土要有五六十斤重,她輕而易舉地就一擡手揚到地面上。
“你這是在挖菜窖嗎?可是現在是春天啊,不是冬天才儲藏蔬菜嗎?”大帥站在洞邊上,問道。
“噢,是神仙大叔呀,我當是誰呢,看你嚇了我一跳。……我是提前挖個大菜窯啊,要挖個大點的,今年種了你弄的種子,大白蘿蔔和胡蘿蔔可能要堆一當院子,一時半會兒,吃不完,到了秋天,存到菜窖裡,吃到來年五六月去。”
高翠翠邊說邊幹,兩不耽誤。
聽了高翠翠的話,大帥若有所思。
“那你繼續挖吧,我就不幫你的忙了。”大帥說道。
“嗯,我一人就夠了,不就是挖個菜窯嗎,半天就幹完了。”高翠翠道。
大帥離開高翠翠這兒,繼續往家走,路過趙水仙家門口時,正看見趙水仙給菜地澆水,本來不想打招呼了,可趙水仙一擡頭,看見了大帥,立即招呼道:“師傅你回來了?來,進來看看我種的菜行不?”
趙水仙是個從長江流域逃難來到海島的女人,這麼多年過去,講話還有長江流域的口音。
平時,這趙水仙的家門,一般的男人是不敢輕易進去的。原因有兩個,一個原因是,趙水仙是個半仙,登她家的門,可就算是拜仙的,另一個原因是,這個來自江南農村的趙水仙,是村裡中年女人中最漂亮最風騷的一個,可又偏偏丈夫死得早,所以只要是正當年的男人進她家的門,就會有人說閒話,不是說這個男人想佔便宜,就是說趙水仙又勾引人了。
大帥猶豫一陣子,一想自己是趙水仙的師傅,到她家去看看,不會讓人多想吧。於是,他就進了趙水仙的家門。
趙水仙,這個從江南逃難來的女人,身上蘊含着江南農村文化,也可以說“長江文化”。她流落到這個孤島上,在這個古老的山村碧水灣生存下來,已經是個不小的奇蹟了。
孤島上,處處洋溢的是海洋文化,冬天沒有凜咧的北風,春天沒有乾燥的氣候,就是夏天,雨一來,遍地的泥濘,還有就是秋天南歸的大雁。這種環境,不知趙水仙是怎麼適應過來的。從16歲逃難來到這個村子裡,幾十年來,她宛如一滴長江水,早已融入這孤島上了。
不過,趙水仙的身上,還是難以完全退去一個江南妹子的靈氣。
同樣是種菜,她種的就和別人不同。
別人家的菜地,要麼是不規則的圓形,要麼是不規則的方形,甚至根本就談不上是什麼形狀,也就是借院中或院外房前屋後的地勢,有什麼形狀就種什麼形狀,只不過是翻土播種施肥澆水而已。
趙水仙不是這樣。
她家的院子,在這個村裡比較大,因爲她的公公那一輩,是個地主階級。土改時把他的房產和地產充公了,只留下這棟房子給老地主住。這棟房子在老地主的全部房產中,不是最大的,最大的那一棟,當然不會給他留下,被用作村委會辦公的地方了。留給他的,是當時不大也不是太小的房子,即使這樣,院子也是不小的了。
老地主就一個兒子,他死後,他的老伴不久也死了,剩下一個地主的兒子,那年月又有哪個姑娘肯嫁他。到這地主兒子46歲時,趙水仙逃難來到村子裡。
那時,趙水仙是個要飯女,身上披着個破麻袋片,頭上纏着塊破毛巾,兩手和臉上都是黑乎乎的泥土,渾身散發着難聞的幾年沒洗澡的味道。
第一次來到碧水灣,要飯要到哪一家,那家不是人來往外轟她,就是放狗咬她,要了七八家,也沒要到一口飯,主要原因,是趙水仙走錯村子了,她不知道,這碧水灣,當時是太窮了。
趙水仙沒要到飯,還讓村東王二子家的狗咬破了腿,正是冬天,血很快就凍住了,血塊和腿上的破褲子布條凍在了一起。
趙水仙實在餓極了,也凍極了,冒着漫天大風,趔趔趄趄地到了村南的打麥場上,在一個麥秸垛前停下,鑽進被牛羊啃出的麥秸垛洞裡,伸手從地上抓了幾把野草,從麥秸中揀了幾粒發了黴的麥子粒充飢,然後就半睡半昏過去了。
那時候文化大革命還沒起,各家各戶還有自留地。這個麥秸垛就是王老頭家打過自留地的麥子後垛在這兒的。因爲快過年了,王老頭的老伴來麥秸垛前掏麥秸,作爲柴禾來用,年前蒸幾鍋年糕和饅頭。那時王老頭的老伴不到五十歲。她剛掏了一把麥子秸,手裡就觸到一個東西,頓時嚇了一大跳,怎麼麥秸下面有個軟乎乎的東西?
定神一看,原來是個“要飯花子”。
要是換個心腸硬的,興許就不管了,自家口糧還不夠吃呢。可是,王老頭的老伴是村裡心腸最軟的一個,就是一個要飯花子,也不能活活凍死餓死呀,於是王老頭的才伴掂着一雙小腳,回家把大閨女、二閨女、三閨女全叫來,幾人一起動手,把趙水仙擡到家裡,放到熱炕頭上,燒了鍋熱水,給凍昏的要飯花子解凍。
四個女人解開這個要飯花子那又破又臭的衣服時,一家人才發現,原來這是個女孩子。
那一年,王家只有大閨嫁了人,剛剛生了個孩子,孩子還在吃媽的奶呢。因爲生活條件差,大閨女的營養不夠,奶水自然也不多。但即使這樣,王家大閨女也從自己的孩子嘴裡省出奶水,去救這個要飯花子,連喂三天奶,把當時只有16歲的趙水仙救了過來。
大家已經知道,王家陰差陽錯地生了在院子女人。連同王老頭三個閨女各自生的三個閨女,共是12個女人。雖說女人嫁人成家後要自立炊火,但大閨女嫁到外鄉去不久,就又回來了,原因是婆家生活不下去了,大閨女帶着個吃奶的孩子回孃家,而王家大大小小人口還有十幾個,這已經夠王老頭的老伴忙活的了。
一寫到鄉村生活,寫一農村人的質樸,由天心裡就熱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