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鴻儒客棧。
天字二號房。
祖公略,郭騾子。
“二少爺,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娘她真的是死於產後痹症。”郭騾子站在祖公略面前,言語上極盡誠懇。
“郭管家,你前後說的大相徑庭,我該怎麼信你。”祖公略手指在桌子上漫無目的的畫着。
郭騾子啪的扇了自己一嘴巴,懊惱道:“都是我鬼迷心竅,當年因爲吃喝嫖賭揮霍一空,便向老爺借錢,他不肯,我就懷恨在心,一把火燒了祖家大院,然後逃之夭夭,東躲西藏過了這些年,如今我也老了,關於生死已經置之度外,我不想哪天我突然死了把這個謊話帶走,讓二少爺與老爺父子反目,那樣我死後定墮入阿鼻地獄,遭受烊銅灌口熱鐵澆身之苦,千萬億劫,求無出期。”
祖公略挑眉看了看郭騾子,忽而失笑道:“哦,就是這樣麼。”
聲音極輕,輕的仿若春風拂耳,語氣如常,像是同個老朋友促膝談心,眸光熠熠,看得郭騾子膽戰心驚。
嘡啷!郭騾子面前的桌子上丟了把錚明瓦亮的短刀,祖公略頭也不擡道:“你是知道我的,整個雷公鎮還沒人敢如此戲弄我,你自己動手,找個一刀下去不至斃命的地方,總得讓我消消氣。”
他的手仍舊在桌子上胡亂畫着,隨後又用食指慢條斯理的當噹噹的敲着桌面,每敲一聲,郭騾子的心就揪一下,看着那鋒利的短刀,郭騾子遲疑又遲疑,最後哀求:“二少爺,念在我曾經做過祖家管家的份上,能不能網開一面。”
祖公略把身子靠向椅子背,搖頭:“你差點讓我手刃親生父親。”
郭騾子見他絲毫沒有寬恕之意,戰戰兢兢的過去拾起短刀,哆哆嗦嗦的照着自己的胳膊,一咬牙……千鈞一髮之際,短刀被祖公略奪在手裡,然後看着他淡淡道:“我不收拾你,也不會去官府告發你,我留着你慢慢用。”
郭騾子差點癱倒,他是算準了祖公略會攔阻他。
誰又能知道,祖公略是不是也算準了郭騾子知道他會攔阻?
至於如何慢慢用,祖公略回坐在椅子上,短刀在手指間把玩,對郭騾子道:“給我講講我孃的事。”
郭騾子陪着笑臉:“說了恁多次。”
祖公略睇他一眼:“我還想聽。”
郭騾子唯有遵命——
往事如水晶珠簾緩緩拉開,珠簾內,是祖公略花樣年華的母親白素心,白鳳山獨此一女,格外寵愛,更因爲白素心有沉魚落雁之貌,雷公鎮及附近的求娶者踏破白家門檻,而白素心一概回絕,她對父親說,她不想嫁人。
那一年春日,楊柳萌出新芽,迎春花更早的綻放,煙雨霏霏的午後時光格外慵懶,白素心斜倚月形窗望着水塘裡浮游的幾隻白鴨,婢女雁書端着蜜餞果子等吃食站在她身側,忽然白素心視線裡出現一個男人,他便是祖百壽,是白鳳山邀請來的客人。
與此同時,祖百壽也隱約看見了白素心,離的遠五官不真切,但也感覺是個美人,而白素心扭身進房的一個背影,翩若天仙,讓祖百壽差點驅步來追。
隨之出現了白鳳山,見祖百壽望着女兒繡樓的方向呆呆出神,他道:“無奈你已經娶妻,而小女不做妾侍。”
是了,堂堂參幫總把頭的女兒,即便是貌如嫫母也必然是做正室夫人,更何況白素心長的顛倒衆生。
祖百壽回去後對白素心念念不忘,這樣過了數月,巧的是他的原配董氏病故,於是他同弟弟一起登門白府,求娶白素心。
這個時候的祖百壽經營着幾家商號,在雷公鎮也算是名流,即便如此,當白鳳山答應把女兒嫁他的時候,雷公鎮人還是一片譁然,不明白白鳳山放着那麼多青年才俊不要,偏偏把女兒做了祖百壽的繼室,而白鳳山的理由是,祖百壽以後必定大富大貴,且登峰造極。
老爺子果然慧眼如炬,祖百壽娶了白素心之後,接過白鳳山的參幫總把頭之位,不單單把參幫管理得凌駕於木幫和漁幫之上,還不斷髮展商號,祖家在雷公鎮,成爲首富。
只是白素心沒有福分,生下祖公略之後便得了痹症,隨之丟下襁褓中的兒子,撒手人寰……
燭火跳動,祖公略心頭如錐刺,每每聽起母親的故事他都異常激動,只是他喜怒不形於色,激動也是在心底,郭騾子的話說完,他有些懷疑,連外祖父白鳳山都說母親是死於產後痹症,可另一樁事讓他至今難忘。
五歲那年,他撇開奶孃和照顧他的婆子們獨自偷偷跑到後花園去頑,在通往湖心亭的小橋上他發現河水裡遊着許多紅色的小魚,他趴在橋身上伸手去抓,頭重腳輕,眼看栽下橋去,突然有人抓住他後背的衣服,他回頭去看,一年輕女子驚駭的看着他,不知爲何,他覺得那女子似曾相識,特別是那女子一雙幽怨的眼睛,至今未忘。
只是後來他無數次去找,再也沒發現那女子,他把此事同父親說起,換來一聲叱責:“胡說八道!”
他把此事同奶孃說起,奶孃摟着他唉聲嘆氣:“孩子,你孃親,她在天上呢。”
只等年紀漸長,他從祖百壽書房的一幅畫作中終於認識了母親,母親與後花園救他的女子一模一樣,那幽怨的眼睛於畫作中望着他,此刻,彷彿即在面前。
啪嗒!手中把玩的短刀掉在桌子上,唬了郭騾子一跳,不知他爲何若有所思,卻也不敢打擾。
祖公略起了身,緩步到門口,走了出去,與此同時,天字一號房的門開了,善寶也緩步出來……
善寶回頭看看,確定不是在祖家而是在客棧,再看看祖公略,訝異道:“你怎麼在這裡?”
祖公略的一切,包括几上長青山尋找外祖父,包括追查郭騾子,包括被不明之人跟蹤追殺,等等等等,除了猛子,是瞞着所有人的,此時他微微一頓,含糊道:“我來,找個人。”
善寶卻冷冷一笑:“你來,是捉姦罷。”
祖公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