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同太上皇同時出巡,雷公鎮萬人空巷。
儀仗下祖公略與太上皇並馬同行,近前是一干太監宮女和文臣武將,往外是天子親隨,再往外是羽林軍。
是以,百姓們擠瘋了似的也很難看見皇上與太上皇。
馬蹄噠噠,密集如雨,百姓們翹首而望,都想一睹龍顏,街兩邊是秋煜的人,橫着刀槍防止百姓亂入。
偏此時一人撞開衙役兵丁,又撞入羽林軍隊伍內,最後給羽林軍用槍抵住壓着趴在街上。
這裡吵吵嚷嚷,祖公略那廂業已聽見,喊了人問怎麼回事,掌事太監便道:“皇上稍等,奴才這就過去看看。”
須臾掌事太監轉回,打了禮回稟:“啓奏皇上,是個瘋婆子闖了進來,可憐見的,才死了兒子。”
祖公略心頭一顫,想起祖公望來,祖公望的死他已經知道,也親自去祖家看過,祖家把祖公望的屍首認領回去安葬,李姨娘成日的絮絮叨叨,一會子說兒子出遠門了,一會子要沈庭芳償命,一會子哭一會子笑,差不多瘋了,對於秋煜懸着未查此案,善寶給祖公略的解釋是:“疑點太多,怕冤枉好人。”
祖公略就沒有爲難秋煜,但他時刻關注此事,聽說是死了兒子的瘋婆子,覺着一定是李姨娘,便吩咐掌事太監:“使兩個人將這老夫人好好送回家去。”
掌事太監領了諭令,過去把此事知會給了街邊的衙役,衙役就出了兩個送李姨娘回了祖家。
祖公略心事重重,他也聽說祖公望是死在風荷清月,他甚至也懷疑文婉儀,猜測秋煜壓着這個案子不破,會不會是有他的因素在裡面,怕殺了文婉儀他責怪。
於此祖公略想,等迎回母親之後,便告訴秋煜,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文婉儀,自己一味的包庇,必遭天譴,而他是天子,恐老天降罪給他,苦的是他的黎民百姓。
隊伍繼續前行,浩浩蕩蕩,卻在山腳下駐紮,按着太上皇的意思,又有祖公略兩次不得見的教訓,太上皇決定他只與祖公略兩個去見白素心,用真心真情打動她,迎回來再做別的計議。
但也有天子親隨和幾個太監宮女隨行,畢竟是皇上和太上皇,長青山多匪患,不能沒人保護。
簡單的幾十個人,由猛子帶路,就來到那個山坳。
入口處祖公略爲太上皇介紹:“父皇你看,那就是太后她老人家住的茅舍。”
一生鍾愛的女人竟然住在這種蓬門蓽戶,太上皇的恨就遷怒在祖家人身上,也就是剛剛許諾不再殺人,否則他想把祖家株連九族,深深的嘆口氣,喝令道:“除了皇上,都在這等着。”
父子倆拔腿朝茅舍走去。
山中風光無限,這茅舍隱在濃綠中,就像一位遁跡於世的村姑,樸素得過分,晌午的陽光直直的照着茅舍前的籬笆院,那些雞咕咕的低頭捉蟲吃,籬笆上爬滿了朝顏,紫色的花朵鑲嵌着白色的邊緣,柴門微掩,像是什麼來過又離開。
太上皇眼睛緊盯着那破舊的柴門,怕的是自己的心上人像這門一樣,垂垂老矣不堪一陣風過。
突然,琴聲如天籟傳來,太上皇腳步一凝,也擡手阻止祖公略前進,於柴門處靜靜的聽着,琴聲如重載之車,碾碎了他方纔的一絲絲焦慮,琴聲新鮮,佳人亦不會老。
琴聲停歇之時,父子二人到了房門口,太上皇方想親自動手叩門,卻聽裡面傳來比琴聲更動聽的聲音:“你一個人進來。”
久違了,太上皇激動得老淚盈眶,看了看祖公略,原來白素心已經知道他們來了。
祖公略曉得母親所謂的“你”不是自己而是父皇,於是往後退了兩步。
太上皇不自覺的整整衣裳,又正了正頭上的玉冠,還緊了緊玉帶,拉了拉袖子,感覺哪裡都可以了,方推門而入。
眼前是一道粗木屏風,屏風上是近乎透明的雪紗,雪紗上繡着人物像,細看下竟然都是他與白素心年輕時暢遊長青山的場景,太上皇眼角的淚抑制不住的滴落,繞過屏風,就看見一架古琴前端坐着粗布衣裳的白素心,那雪白的長髮特意綰成髮髻,髮髻上還戴着朵野菊花,僅僅一個背影,美的無法比擬,太上皇朝着那仍舊曼妙的背影喚了聲:“娘子!”
白素心的手從琴上緩緩滑了下來,隨後又緩緩站起,緩緩轉過身來,四目交投,幾十年的光陰,帶走了她的快樂卻沒帶走她的美麗,只是那一頭白髮讓太上皇驚心,幾步趕上去摟住白素心的雙肩:“娘子,你的郎君來接你回家了。”
白素心想笑來着,大滴大滴的淚像無罪釋放的盡情落下,她顫抖着身子,顫抖着聲音,素手撫上太上皇已經蒼老的面頰,輕聲道:“我以爲,你把我忘了。”
太上皇抓住她的手貼緊自己面頰:“朕忘記人世間的一切,也不能忘記你。”
突然,他感覺白素心身子一抖,繼而,發現她嘴角溢出一滴烏黑的血來,太上皇大驚,連聲喊着:“素心!”
外頭的祖公略聽出這聲音裡有異樣,撞門而入,見仍舊含笑的母親如一朵開得頹唐的花,慢慢的枯萎,快要凋零,他高呼:“娘!”
白素心幽幽道:“我不慣用毒藥,沒掌握好時辰,本來我是想同你父皇多相處一點點時間再走的。”
祖公略把母親從父皇懷裡奪了過來,抱起就想跑,白素心急忙道:“我的兒,沒用的,我服下的是鬼見愁。”
這種長青山特有的毒藥何其厲害祖公略心裡有數,母親,必死無救。
祖公略慢慢的跪了下去,懷中仍舊抱着母親,經天緯地的漢子,泣淚如血。
太上皇亦是淚水漣漣:“素心,你這究竟是爲了什麼?”
白素心無力的一笑,有黑色的血繼續從她口鼻流出,她費力道:“記得漢武帝時候的李夫人嗎,她病重便不肯見漢武帝,怕自己容顏已逝給漢武帝看見,而我,其實想在你來之前就死的,那樣你心裡記着的永遠是我最美的樣子。”
太上皇忙道:“朕並不在乎你是否老。”
白素心想搖頭否定,卻耗盡了生命,最冷然一笑:“後宮佳麗三千,你敢說認識我之後就沒同其他妃嬪同牀共枕麼?”
太上皇語塞。
白素心的神識越來越模糊,苦撐着道:“我貪心想見你,是因爲太想你。”
說到這裡,從眼中流出的不是淚是血,她想念心上人幾十年,不見便不能瞑目,假如太上皇不來,她的執念仍在,便不會死,如今執念沒了,心也空了,這悽苦的生命該結束了,側目看看祖公略,暖暖一笑:“能夠給我兒抱着死,真好。”
隨後頭一低,倒在祖公略懷裡。
一代佳人,香消玉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