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坐蠟,人卻留下。
朱老六擺了酒菜招待善寶母女,所謂酒菜,不過是一隻雞十個蛋,二斤蘑菇五斤肉,只是那雞是野雞,蛋是鵪鶉蛋,蘑菇是長青山特有的金菇,肉是野豬肉,更何況朱老六特別叮囑崔氏在羹湯里加了幾根老山參鬚子,一切於善寶幾人都是分外新奇,也吃得津津有味。
飯後,善寶幾人被安排在西廂房住下,一鋪火炕燒的滾熱,一壺刺五加茶煮的滾燙,一笸籮鬆籽炒的噴香。
三個姑娘家倒是既來之則安之,吃吃喝喝。
赫氏卻擰緊眉頭,幾個人擠在一處住,這是她事先沒有料到的,然而看朱老六家算得上溫飽卻夠不着富貴,正房三間他們夫婦住,東廂是朱英豪住,這西廂本是朱老六的女兒朱英姿住,沒有多餘的地方,客人幸好都是女人,唯有安排在朱英姿的房裡。
晚上朱英姿也從做工的繡坊返回,同善寶親親熱熱的聊了起來,那些有關長青山奇異的風土人情,善寶、李青昭和錦瑟聽得入神。
哐當!房門打開,更確切的說是被撞開,朱英豪虎裡虎氣的闖了進來。
“寶妹,非是我負心,我已經與翠蘭定了終身,怪就怪你纔來。”
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一句話,那廝想是拼勁了勇氣,漲紅了一張四方臉,垂下的雙手攥的緊緊。
善寶此時已經換了女裝,素色衣裙,簡單的綰了兩個髮髻,一支碧玉蝴蝶簪之外再無其它繁複妝飾,只是洗盡滿面風塵之後,那絕世美貌便展露無餘。
“我沒在意。”
善寶手中絞着垂於鬢邊的發縷,很想問問朱英豪,誰准許他這麼親熱的稱呼自己。
那廝呼哧往炕前邁了一大步,勇敢的對上善寶的目光,倏忽落敗的耷拉下腦袋,善寶眼睛太大,看得他有些怕。
“你嘴上說不在意,你心裡一定在生氣。”
此時燭火噼啪,不過是炸了朵火花,那廝竟唬的一哆嗦。
善寶沒有被火花嚇到,卻被他這猛然的哆嗦嚇到。
錦瑟捂着嘴巴偷笑。
善寶重申:“我真的不在意。”
那廝似信非信,愣愣的杵在地中間半晌,屋子裡闃然無聲,最後他大概是甚覺無趣,幾步奔了出去。
門哐當關上,善寶才鬆口氣,門又哐當開啓,那廝重新返回,糾纏於那一句:“你真的沒在意?”
善寶所答非所問道:“你病了。”
那廝就傻呆呆的搖頭:“我曉得你爹是神醫,你是神醫女,但我沒有病。”說着還嗨嗨的練了幾式,然後握緊拳頭給善寶看:“我壯得像頭牛。”
朱英姿似乎聽出了善寶的弦外之音,人家這是嘲諷哥哥,於是嗔怪道:“哥,善寶舟車勞頓需要歇息,你別在這裡叨擾。”
那廝不知這是妹妹的袒護,反問:“爲何你在這裡叨擾?”
“……”秀才遇到兵,朱英姿理屈詞窮,憋了半天是黔驢技窮,不得不道:“我去告訴爹。”
朱英豪哼了聲:“你就會拿爹嚇唬我。”說完轉身踏踏的離去。
善寶屏住呼吸等候房門再次摔響,孰料那廝竟然忘了這一茬,等了有一陣沒有動靜,善寶剛鬆口氣,那廝卻又突然想起房門沒關於是重新返回,就在善寶鬆口氣鬆到半途,哐當!
“阿彌陀佛!”赫氏撫着咚咚狂跳的心口。
善寶無奈的晃晃腦袋:“阿彌陀佛收了他吧。”
朱英姿似懂非懂她的話,問:“你說什麼?”
善寶頓了頓,道:“我說阿彌陀佛保佑他吧。”
朱英姿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哥就這樣,你別在意。”
善寶搖搖頭:“我倒是不在意,只是英豪哥他好像有些粗枝大葉,據說挖參是個細緻活兒,他能行麼?”
朱英姿將手中剝好的一撮鬆籽瓤放到善寶手裡,先一句:“吃吧。”續道:“他哪裡行,放山十次有九次他不過是攤個搭地戧子的差事,端鍋的他都不配。”
善寶悄悄的把手裡的鬆籽瓤還給朱英姿,半路卻被李青昭悄悄的接了過去,且是銜接的那麼自然,如行雲流水般。諸如地戧子、端鍋的這些挖參的專業術語善寶聽的雲裡霧裡,但清楚一件事,朱英豪若沒有朱老六這個當把頭的爹,他是不配上山挖參的。
繼而想起自己的父親,如今不在身在何方。
不自覺的輕聲一嘆,卻與母親不約而同,赫氏那裡也是嘆口氣。
善寶雖然心裡憂慮,爲了安慰母親卻佯裝出一臉的雲淡風輕:“娘你別愁,我也懂醫道,大不了我走街串巷給人診病也能養活……”
話沒說完,嘴巴突然被赫氏捂住,壓低聲音道:“斷不可說你懂醫道。”
善寶看母親一臉的惶恐,不解問:“爲何?”
赫氏將她拉到角落,鄭重叮囑:“天下誰人不知你爹是神醫,你說你懂醫道,會暴露身份。”
善寶不以爲然,天下?天下大着呢,天下之於父親,就像雷公鎮之於朱老六,不過是小有名氣,或許自己有一天可以揚名天下。
沒來由的一個念頭,倏忽而來倏忽即逝,總之是母親交代的事,自己謹記便是,希望父親能逢凶化吉,安然來到雷公鎮,一家人團聚。
“可是,老六叔家也不富裕,咱們總不能白吃白住。”善寶偷望了眼正聽李青昭滔滔不絕吹噓濟南如何如何繁華的朱英姿。
赫氏想了想,道:“我看英豪好像喜歡你,假如你能嫁給他就可以白吃白住,娘也能跟着你白吃白住。”
善寶突然高喊:“我不!”
炕上的李青昭被她唬的咬到舌頭,扒拉掉嘴邊的一粒鬆籽,問:“你不……怎麼?”
善寶隨機應變道:“我不……去淨房。”
條件反射似的,李青昭突然捂着小腹道:“我去淨房。”
朱英姿好奇的問:“淨房是什麼?”
李青昭大大咧咧道:“淨房是美其名曰,其實就是茅廁。”
朱英姿點頭:“出了房往右拐,檐下掛着風燈的就是。”
李青昭一拉她:“你陪我,錦瑟也去。”
朱英姿不解:“爲何去那麼多人?”
李青昭神秘兮兮的:“聽說關內的江洋大盜啊採花大盜啊殺人重犯啊,都往你們這深山老林跑躲避官府緝拿,雷公鎮定然是魚龍混雜,我一個人出去不安全。”
朱英姿看她橫着豎着粗細沒什麼區別,心想哪個採花大盜碰見你還不得繞路走,嘴上卻道:“表姐言之有理。”
三人去了茅廁,屋子裡僅剩下善寶母女,善寶逮着說話的良機,忙對母親道:“我不喜歡朱英豪。”
赫氏無奈道:“我亦是不喜歡,愣頭愣腦,你們也算不得門當戶對,但眼下我們必須抓他當靠山,你沒瞧見你老六嬸子根本不待見我們,早晚等來她的逐客令。”
善寶不以爲意:“不怕,大不了我也去繡坊做工養活你。”
赫氏立馬呵責道:“你是堂堂的千金小姐,怎麼能拋頭露面去繡坊做工。”
這個時候還高貴,善寶難以理解的看了看赫氏,噘着嘴:“總之我不嫁朱英豪,況且他已經有了喜歡的姑娘。”
赫氏不屑的冷笑:“那個紙紮店的張翠蘭怎麼能與你相提並論,若不是阮琅誤殺了宰相的公子,娘還有心讓你入宮選秀,你的品貌完全可以母儀天下。”
善寶總算找到藉口,嘻嘻笑道:“好啊好啊,娘你就等着我母儀天下吧,至於朱英豪,哪裡涼快哪裡杵着去吧。”
她這裡抵死不同意這門婚事,崔氏那裡拼命想趕她們走,怎奈朱老六執意留下:“我與善大哥一個頭磕在地上,便是生死之交,如今他有難我怎能袖手旁觀,善大嫂她們來投奔我,我就得收留。”
崔氏氣得一屁股坐在炕上:“那你就等着同你的善大哥一起被砍頭吧。”
朱老六眉頭皺了皺,頓了頓道:“我也曉得窩藏逃犯會株連,怎麼也得等到善大哥來,那時再讓她們離開不遲。”
崔氏還想說什麼,朱老六卻拔腿就走:“好了好了,我去見總把頭。”
出了門牽了老黑馬,一路飛奔往祖家大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