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八日,定揚郡醉仙樓,玉鉤公子趙奪因身旁名妓蘇倩兒讚了樓下經過之白馬客蘇駱一聲,美哉少年,遂出面挑釁,此戰共半個時辰,趙奪重傷,蘇駱臂殘,且前後有七名普通百姓,被戰局波及而受傷。”
“三月十二日,保定縣蘇河橋上,煙波老人何定與明霞掌傅明在只容一人通過的橋上相持不下,明明任何一人皆可一躍而起,解開困局,卻偏偏要逼對方退後讓路。最終二人因爭吵翻臉放手而搏,此戰後,何定吐血三日,傅明臥牀至今未起。僅容一人通過,卻方便了保定縣無數百姓的蘇河橋因此戰而毀。保定縣兩岸百姓受此連累,愈加窮困危厄。”
“三月二十七日,風雲劍方卓與紫電劍劉寄,因二人在快劍榜上之排名先後,生起爭執,未幾便雙劍死拼,大戰一日一夜,兩把名劍被毀,方卓手臂被廢,劉寄姆指被削,二人此生再不能握劍。”
“四月初七,於京師會仙樓頭風揚武館弟子與泰安武館弟子因口舌相爭,而引發多人械鬥,後又各尋師長出頭,使兩大武館教頭武師傾剿而出,連續半個多月,拼鬥不絕。彼此邀朋引伴,遍請高手助陣,致使事態愈發嚴重,後由京兆尹並京中三大望族的長者與九名武林上德高望衆之人一同出面,方纔平息此事。此番爭鬥,前後共有十三人身死,重傷至殘者十一人,而重傷者三十許,輕傷者竟不能計數……”
“四月十九日,於雁洲……”
舒放朗朗然的誦讀之聲,傳遍全廳,神色從容,語聲高昂,而一衆貴客大部份臉色則越來越難看。
那一份長長的卷軸,記錄的是近一年來,所有著名的武林惡鬥。平時說起武林人物,這個拍着胸膛說行俠仗義,那個昂起腦袋喊,爲國爲民,然而,真正有人細心地把打鬥事件一一收集,然後當衆慢慢誦讀,卻足以把所有混江湖的人,羞得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光舒放剛纔隨便唸的那些舊事中,一百起鬥毆,有十幾起,是爲着私怨。有二十多起,純是爲了一些雞毛蒜皮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比如,在路上誰走在前面,過橋的時候,誰第一個,進城的時候,誰的馬快,搶到了頭一位,在小巷子裡誰給誰讓路,上酒樓的時候,誰包了最好的房間不肯讓出來,去妓院的時候,誰搶先點了最美麗的姑娘,卻又不肯給後來的人一點親近佳人的機會。有二十多起,純是爲了爭風吃醋,爲了爭奪哪位女俠的青眼,爲着某個佳人多看了誰一眼,少讚了誰一句。還有二十多起,爲的是誰的武功更高,誰的排名更靠前,誰在江湖上的名聲更響亮。
至於行俠仗義的事,倒也不是沒有,勉強還真有十幾件爲着行俠而打起來的記錄。
不過,細說起來,這些俠行得倒也不是特別光彩。
某個大俠喝酒時看到人家收保護費,出手把無賴痛打一番,大俠酒足飯飽,心滿意足地拍拍屁股走了,事後人家市井無賴幫派糾衆到了酒樓,不但把人家老闆夥計全打個半死,外加索取一堆的醫藥費後,還把以後的保護費,提高了足足一倍。
某個少俠,看到有個男子在滿街追着一個柔弱女人要打要殺,身爲男子漢,看到美人遇難,當然要挺身護法,也不細問究竟,直接衝過去,一劍把那個看起來肯定是壞蛋的男人給宰了,回了頭,高高興興對被救的美女介紹自己的出身來歷,以護送佳人回家爲名,歡歡喜喜攜美同行。卻不知一羣旁觀者圍着屍體一個勁嘆氣。“可憐的老趙啊,辛苦十幾年攢了錢,就圖着娶一房新媳婦,沒想到讓人騙光了聘禮,好不容易找到那個女騙子,人還沒追上,就叫那女人的駢夫給殺了。”
總而言之,在僅有的十幾件所謂的行俠記錄中,至少有五件是稀裡糊塗,根本沒弄明白事情原委,只憑着眼前初見的一點印象,隨意動手,結果基本上都是幫錯了壞人,害慘了好人。
另外至少四件是雖然沒把行俠對象弄錯,卻沒有做好善後工作,結果是大俠做完好事,高高興興自我感覺極好地離開了,而接受幫助的人,則必須面對更加悽慘悲涼的後果。
還有至少三件是雖然沒幫錯人,也沒有留什麼後患,卻在行俠過程中,傷及了許多無辜,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基本上,行俠過後,倒黴的人數超過了行俠之前。
除了這些之外,僅剩的幾樁,才勉強算是真正幫到了人的俠行。
說起來,其實這些爭強好勝的事端,爭風吃醋的糾紛,莽撞行俠的後果,在武林中,從來就沒有少過,只是以前大家只當是等閒之事,初出道的人或許還會有些謂嘆,有些感慨,那些老江湖聽了,連眉毛也不至於抖一下。
但是,從來沒有人,會如此詳盡地收集一切資料,如此集中的把所有事情放在一起宣讀。
當平淡無奇,讓所有人習以爲常的單獨個體事件,積累到足夠多後,同一時間全部展現在所有人面前,確實可以對人造成極大的震撼。
卷軸還有很長的位置卷在一起,沒有完全展開,可見舒放要宣讀的內容還有許多許多。
然而,就是目前已經講過的這些,已足夠讓在場所有的江湖人物汗顏慚愧了。
更何況這些列舉出來的有名人物的紛爭,肯定不會完全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的同門,屬下,親信,甚至他們自己,都曾陸續出現在舒放所誦讀的內容中。但他們甚至沒有辦法惱羞成怒和振宇武館撕破臉吵鬧。因爲振宇武館對待自己也並不客氣,在舒放所宣讀的那些事蹟中,同樣不乏振宇武館屬下高手武師們做下的荒唐事。
便是平時同武林人物能和睦相處的商場官場中人,此時細聽這若干事例,也不免漸漸暗生冷汗,心頭驚震,彼此悄悄交換着目光,忖度着心思。
以前,竟是從來沒有發現,武林人物這種恃勇好鬥,無視法紀的行爲,具有如此大的破壞力,看來,以後大家真是應當好好思考一下以往對武林人物的縱容態度是否有誤了。
隨着衆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神色越來越沉重,舒放也漸漸念得有些口乾舌燥了,便停了一停,召手令弟子送碗茶過來。
狄九適時目光掃視衆人,笑道:“大家還想不想讓舒副館主繼續讀下去。”
一陣沉默之後,才終於有人乾咳兩聲:“舒副館主也累了,還是多歇歇吧。”
狄九淡淡一笑,復又輕輕揮手,舒放也是一笑,趕緊着退到一邊,大口喝茶去了。
狄九悠然往前踱了兩步,目光在盧森臉上微微一凝,輕輕笑道:“所謂江湖豪傑,所謂男兒丈夫,乾的就是這樣的事嗎?所謂學成武藝,欲與天下英雄一戰,用的就是這種法子嗎?所謂的行俠仗義,所謂的爲國爲民,使的就是如此手段嗎?”
他笑語從容,目光淡淡從盧森那已經開始發紫的臉上掠過:“也許似你這般的所謂老江湖,覺得這是平常小事,可惜,我同師兄這樣沒見過世面的人,卻在看到如許記錄之後,只覺驚心動魄,只感椎心刺骨。難道,我輩學武,爲的就是爭一時之意氣,奪一刻之排名,逞一瞬之英雄嗎?”
盧森一張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狄九冷冷逼視他:“說起來,我還沒有問過,我那師兄到底是哪一處做得不好,惹來少俠如此動怒,非要同他拼個你死我活?”
盧森吶吶道:“我聽說他自稱天下無敵,覺得他過於狂妄……”
“聽說?”狄九冷冷挑眉“只是聽世人傳言,甚至不曾親口向我師兄求證過一句,便要煩勞少俠如此辛苦地來教訓他?”
盧森閉上嘴,半聲也不敢哼。
狄九環顧四周,目光森冷,雙手徐徐抱拳:“江湖上有名的豪傑,武林中消息最靈通的人士,還有當日曾參予那一場誤會的所有人,今日都在堂中,我想請諸位說一句公道話,我那師兄,可曾說過,自己天下無敵,便是我們振宇武館,可曾有任何一個弟子,對外說過,他天下無敵?”
四周一片寂然。過了半日,纔有人在人羣中,含含糊糊地答一句:“傅公子確是沒有如此自許過,想來不過是世人以訛傳訛罷了。”
狄九這才慢悠悠復把目光逼向盧森:“閣下只憑一面之詞,便來尋我師兄性命相拼。我師兄若是武藝低微,死在閣下劍下,只怕在閣下看來,也只不過是活該。今日幸好我那師兄身手尚可,方能於劍下從容而退。閣下如此草菅人命,尚且只以爲傲不視爲恥,莫非我師兄他無端受人挑釁,卻因不肯傷人而情願自身受辱,倒成了可以被世人指責的卑鄙之事嗎?”
這一番話說的冷銳鋒芒,咄咄逼人,卻又擲地有聲。
沒有人能不承認傅漢卿給人下跪居然是件極偉大的事,也沒有人能不鄙視盧森無端挑釁的瘋狂和自私。
狄九看着盧森那已經變得慘綠的臉色,猶自從從容容地笑道:“當然,閣下也不是一次兩次這麼做了,想來也已經習慣了。”
這句話說完,盧森那慘綠色的臉,居然又騰地一聲,透出一股紅來。
說起來,這事他倒真不是第一次做,剛纔舒放唸誦那些江湖上私鬥資料時,就有兩次提起他的名字。
一次是他不知死活向某個武林名宿挑戰,想要藉此揚名,人家懶得理會他這個後輩,一袖子把他打翻在地,跌個鼻青臉腫。
一次是和凌波仙子同行,凌波仙子多望了某個年輕少俠幾眼,他就忍不住上前去挑釁,結果人家打不過他,交手幾招,便很快溜了。
說起來,也算他幸運。在江湖上就這麼莽莽撞撞混了三年,居然沒有缺條胳膊少條腿,還是一個英俊漂亮年輕有爲的少俠。
說起來,卻又實在是他太不幸。他乾的事,其實很多江湖上的年輕人都會做,向前輩高手挑戰,以求快速成名,爲了美麗的女子而去和別人打架,有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沒走過這條路做過同樣的事呢。
可偏偏他倒黴,去着惹傅漢卿,生生撞到陰毒的狄九手裡,讓狄九如此光明正大地在無數江湖高人面前,擠兌得無地自容。
狄九見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已徹底失去抵抗能力,當然也就懶得在這種小人物身上再花心思。他目光在人羣中一招,停頓在宗無極身上,悠然一笑:“宗館主,這次我們向貴館所請的貴客似乎並沒有全到啊。”
宗無極不覺一愣,不明白在他忽然間轉移話題,把目標放到自己身上,所爲何來。只遲疑一下便笑道:“我那老弟自當年受傷之後,一直深居簡出,少與外人交往,便是我們武館幾個老兄弟去相勸,也沒能勸得動他,真是辜負狄公子與齊館主一番好意了。”
“是嗎?”狄九悠然一笑,漫聲道“這就奇了,宗館主的老兄弟親自出面,都沒能請動這位老朋友,反是我們派出兩個武師,把這位貴客給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