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卻是沒空體會他此刻的心情,只冷然問:“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別再想含糊混過去。”
秦旭飛本來也沒想着還能再矇混。這會子他也再沒法子再借醉佯狂地說那些題外話,於是只得笑笑:“當初你爲了喚醒楚若鴻,遭到反噬,有過短暫的昏迷。那時候,你呼喚過一些人的名字……”
他頓了一下,方道:“所以我才心中生疑,便費心去詳查細探……”
“有一段時間,你忽然特別喜歡讀史,讓人替你搜集一切與史料相關之事,並尋找找古人畫像,爲的其實只是追查我一個人的底細?”方輕塵恍然大悟之餘,也頗爲懊惱。
當初秦楚之間表面上合作,暗中一直在互相打情報戰,間諜戰,秦人忽然間四處蒐羅史料畫像,這些事他也是知道的,爲什麼當時竟然沒能猜出內情來。
秦旭飛知他心思,笑道:“這原也不能怪你,就是我自己的手下也並不知道。他們都是盲目地四下蒐羅一切史料畫像,我自己再獨自在其中挑選我用得着的。這種情況下,你就是再聰明,又如何能猜得出來?”
當然,這樣的開解,絲毫不能讓方輕塵釋懷。他心中只是鬱悶,自己當初那麼多次想宰了這傢伙,怎麼居然就是蠢到一回也沒真的出手呢?
秦旭飛忍不住心間暗笑。這個人,對自己的要求總是太過苛刻,總是希望自己可以全知全能,稍有錯失,就免不了悶悶不樂,然後自怨自艾。現在,怕是正在極度後悔當初那幾次三番出手,卻都沒有真的殺了自己吧?可也只能恨恨罷了,真的時光倒轉,重來一次,他也照樣下不了決心出不了手。
他倒不是自恃方輕塵對他能有多深的情義,只是深知,在那種局面下,縱是真的氣憤欲狂,方輕塵也不會冒着讓楚國再起干戈殺伐的危險而肆意妄爲。說起來,倒是自己仗着這一點,屢次三番,故意激怒於他的行爲,做得有些惡劣了。
看着秦旭飛這般神情,方輕塵也可以隱約猜到他在想什麼,不免有些悻悻然。好在他被秦旭飛惹怒次數也已經太多,果然漸漸也就適應,再惱再氣再無奈,也很快就自我調適過來。
既然總是拿他沒辦法,也就沒有再讓自己想不開,繼續鑽牛角尖的道理。方輕塵儘量讓自己輕鬆些,嘆口氣,方淡淡問:“你雖然察知了當年一些隱事和巧合,爲何就能如此確定,七百年來,每一個方輕塵都是我?這種匪夷所思之事,你就這樣全盤接受了?”
秦旭飛苦笑:“我本來從不相信怪力亂神之事,但是既然事實已擺在眼前,既然無法用別的方法解釋,我也就只能相信這唯一的可能了。”
其實他最相信的,並不是自己調查來的真相,反而是,那天親耳聽到的喃喃低語,那麼輕那麼弱卻又那麼悲痛的聲音,怎可能做得半點虛假。
方輕塵凝視他,輕輕問:“那麼,你也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麼?爲何可以如此一再轉世重生?”
秦旭飛原本並不想深究方輕塵的真實身份來歷與神通,只是見此刻方輕塵的態度並未顯得特別沉重在意,他自己也覺心神一鬆。其實他一直不曾對方輕塵揭破真情,固然是考慮到很多現實原因,卻也是顧忌着方輕塵自己的心情。這樣的隱密和舊痛一旦被掀開,對方輕塵本人恐怕也是一種打擊。
若不是昨晚喝醉了,若不是最近真的有着太多的壓抑和無奈,他也未必會這樣不顧一切爆發性地把事情說穿。今早一醒過來,心境確實忐忑,倒不是擔心方輕塵會把他怎麼樣,而是更關心,方輕塵自己的心境如何。此刻看方輕塵雖然有些氣惱不甘,終是沒什麼大礙,心思才放鬆下來。
既然方輕塵有興趣問他,他便也知趣地順着方輕塵的話風問過去:“那麼,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呢?是人是仙是神是鬼,還是妖或者是魔?”
問話的時候,他不自覺是帶着笑的。作爲方輕塵幾世流轉的唯一知情人,這個看似玩笑的問題,本來應該極爲沉重纔對,然而,這一刻問出來,心境居然出奇地輕鬆。
方輕塵卻沒有立刻答他,神情反而略略有些怔仲。
他是誰?
他是來自小樓的未來之人,他是有通天徹地之能的永生之體?
算起來,他們這幫同學,都可以勉強算是在這凡間歷練的神靈吧。記得勁節就曾經半真半假地告訴盧東籬,他是神仙下凡,虧得那個盧東籬居然真的不追究不介意。
只是,他方輕塵……算不得神靈吧。縱然有些許幾似神靈之力,藏的,終究也只是一顆妖魔之心。
他這樣的狠毒無情,從來都與悲憫的神靈無關。
“也許,我是妖魔吧?”這般語氣,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了。
秦旭飛大笑起來,大步走到他近前,神神秘秘地問:“那你的原形是什麼?我保證不說出去。”
本來忽然有些沉重的心思,卻叫這人一句話給逗得輕鬆起來,方輕塵不覺失笑:“有人喜歡說我是狐狸變的。”
狐狸?
秦旭飛目帶異色地把方輕塵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心裡不由自主地開始幻想一隻通體雪白的狐狸被自己抱在懷裡又拍又揉又逗,然後自動把這張狐狸的臉換成方輕塵的臉,只這麼一想,已經掌不住想要放聲大笑。
看秦旭飛忍笑忍得臉通紅,方輕塵哪會不知道他在轉什麼念頭,便是這麼些年來,反反覆覆讓秦旭飛折騰激怒,到如今他都快沒脾氣了,還是忍不住惡狠狠瞪他一眼,以作警告。
看他這種手腳發癢,恨不得動手殺人的眼神,秦旭飛就越發好笑,偏又實在不敢挑戰方輕塵最後的忍耐底線,只得拼命強忍着,笑問:“怎麼,你到現在還是想殺人滅口不成?”
方輕塵蹙了眉冷冷掃他一眼,終於淡淡道:“等你傷好了,我再來宰了你。”
既然要問的已經問過,最後的疑團也已經釋清,他也實在沒耐心,繼續站在這裡,忍受這個白癡的胡思亂想,轉頭便拂袖而去。
至於最後的這句也許是警告,也許是宣言的話,至少在這一刻,卻並不完全是虛言。他心裡的殺機怒意仍盛,只不過,最後殺不殺得了他,他自己懶得多想,而秦旭飛也不覺得自己需要爲這種事費神。
既然這麼多年,方輕塵被他激怒了那麼多次,也沒真把他如何,現在這種情形怕也不會改變。當年方輕塵顧忌的是楚國百姓,而現在,他也斷不會真的爲了一人之怒,而讓無數秦人再陷入苦難之中……
一念及此,秦旭飛的心境不見輕鬆,卻忽然沉重起來,本來將笑未笑的面容倏然肅穆,注目望着方輕塵的背影,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要呼喚他,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要對那人訴說,還有很多問題,期盼那人的回答,然而張口的這一刻,卻是伸手掩脣,吐出一小口血來。
方輕塵昨晚的一掌,真是傷得他心脈不輕,剛纔強自說笑,尚且支持得住,可這般心境莫名沉重下來,便把心脈的傷給勾出來了。
秦旭飛臉色雖有些蒼白,神情倒是無所謂的。他作戰風格從來就是剛強決烈,自從軍以來,受傷無數,這點內傷,本來也不放在心上,只是這一口血吐出,隱約熟悉,忽然間記起來,昨晚在朦朧迷亂之間,他似乎還說過幾句也不知算不算是耍賴的話。
是你弄傷我的,你要負責……
秦旭飛臉上騰地一下,火燒火燎也似地滾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