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肯全力出頭,許鋒重自然高興。不過,想到他們畢竟只有五萬人,許鋒重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我們是否也該讓衛軍上前了。到現在他們都沒真正和秦人交過手。也是時候讓他們出點力了。”
封長清嘆口氣,搖搖頭:“衛軍戰力如何,你我心中有數。讓他們參予,是借他們的勢,哪裡真能仗他們的力。若是讓他們上前,只怕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是讓他們在後陣吧,萬一我們燕軍真被秦軍撕開了口子,他們的人在後陣一擁而上,幫着我們拾遺補缺,總應該還是可以的。”
許鋒重點了點頭。指望衛軍衝鋒陷陣,他也很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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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軍衝殺了一個多時辰,方纔停止攻擊的勢頭,後退休整。
雖然他們人數少,處於絕對劣勢,但攻時如錐破囊,如虎下山,吳軍傾盡全力,也只堪堪抵擋。退時則長嘯而走,穩如山嶽,精兵重將斷後,尤其是秦旭飛一杆戟,揮灑縱橫,如割草一般收割人命,吳軍竟是半步也不敢追擊。
直到秦軍退出攻箭射程之外,一直苦苦支撐的吳軍,方纔放鬆下來,轉眼間,竟有不少人手腳發軟,撲通跌倒於地,場面一片狼藉。
遠遠地,秦軍將領們相視一笑,心知道這幾日地拼命廝殺,已經達成了他們想要的效果。吳軍的心防,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一人趨近秦旭飛,低聲道:“殿下,時機已到,下一陣衝鋒時,我們就可以行動了。”
秦旭飛卻聽而不聞,眼神只遙遙望着遠方,神色木然。
這將領微微一怔,略略提高了一點聲音:“殿下……”
秦旭飛回過神來,微微一笑,笑容卻也是遙遠的。“你剛纔是在說時機到了……”
將領不答話,只是眼中憂色深深,凝視着他。
秦旭飛黯淡地笑笑:“沒什麼,我剛纔,只是在想,皇……那個人,到底爲什麼會和衛吳燕在此聯手。他總不成會以爲,只要我死了,這三國就會撤兵?”
這將領重重哼了一聲:“畜牲的想法,我們哪裡明白。”
秦旭飛苦笑了一下,望向遠處京城的方向。
就算是恨不得他死,那個人,也不可能捨得拿自己的皇位來陪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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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里外,大秦京城。
皇宮深處,大秦國的君主,也已經三天沒有閤眼了。他眼窩深陷,神情憔悴,今年還不滿五十歲的人,看來竟如六十多歲的老人一般蒼老疲憊。
“最新的軍報如何?”
“今早來的最新軍報,那邊還在纏戰。”定國侯柳雲濤低聲應道。
“我們的軍隊如何?”
“各部軍隊都已集結完畢,全軍備戰,各位將軍只等陛下一聲詔命,即可奮身爲國殺敵!”
秦王點了點頭,神色間終於有些輕鬆:“算算時間,他們也該出發了。以朕的估計,秦旭飛最多也就再撐個兩三天。等到聯軍大勝,全軍鬆懈時,我們的軍隊正好趕到,奇兵突出,便可將這羣惡狼,一掃而盡。”
柳雲濤沉聲道:“是,微臣出宮後,立刻就去爲陛下傳令。”
秦王淡淡道:“也不用太急。軍中的事,朕自會分派幾位將軍去辦,朝中卻是要你替朕來整肅的。此事一了,那些跳出來,幫封長清說話,掇竄朕和三國結盟聯手,割城讓地買平安的傢伙,你給我一一挑出來,一網打盡了。”
柳雲濤垂了眼眸,低應:“微臣遵旨。”
秦王冷笑:“那封長清真以爲朕是三歲小兒,真以爲買通朕的朝臣,上幾個本章,進宮密奏,痛哭一番,說什麼秦旭飛是心腹之患,此人之害,勝於十國,說什麼寧可割地於友邦,不可讓位於逆賊,朕就會昏了頭地只想對付內憂,卻便宜他們這幫外患嗎?”
柳雲濤笑道:“陛下不過是將計就計,借三國之力除去秦旭飛,再轉手覆滅那三國之軍罷了。可笑那封長清還自以爲得計。”
秦王森然冷笑。
這幾年,他何嘗不是在拼命練兵,雖說軍隊遠遠比不上秦旭飛手上那支強兵,也不至於真的就狼狽窩囊到逢戰必敗的地步。他之所以下令各部刻意保留實力,絕不和敵軍硬拼,萬一敵軍攻城兇猛,情願棄城而走,然後再讓秦旭飛再去把城搶回來,就是爲了這一天。
這一連串的仗打下來,秦旭飛的軍隊疲於奔命,他秦國原有的戰力卻幾乎沒受什麼損傷。他等的,就是如今的機會,可以一舉數得,將礙眼的秦旭飛,還有膽敢侵入他的國家的外敵,統統一掃而空!
以他對自己那個戰神弟弟的瞭解,有他預先備在陳驛的充足糧草和箭支爲後盾,那三萬能征善戰,騎射俱精的騎兵精銳,到全軍覆沒時,少說也能拼掉對方十幾萬人。
拼掉那三個國家,最精銳善戰的十幾萬人。
剩下的那一半人馬,也會被拼殺得精銳不再,久戰力疲,自己再盡起秦軍,掩而殺之,令其全軍覆沒!
如果說有哪一樣,秦王自覺強過秦旭飛,便是他能看得準人心,便是他能狠,他能忍。他可以放棄半個秦國任由他國踐踏,只爲了殺一個人。他可以讓自己的軍隊拖旗望風而逃,任人唾罵,只爲能麻痹另外一批人。
更小瞧朕一點,更不防備朕一點……連本帶利,朕總會收回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除了秦旭飛,剿了這三國的軍隊,今後十年,他終可高枕無憂……
這麼好的機會送到面前來,他有什麼理由不抓住呢。
秦王微微一笑,忽然又深深嘆息了一聲:“雲濤,這些年來,朕待你們柳家也算是肝膽相照了吧。待到秦旭飛敗亡之後,這善後之事,朕可就全靠你了。”
柳雲濤一低頭,無比熟練地跪倒在地:“陛下放心,秦旭飛那逆賊一死,犬子沒了指望,豈敢再有二心。只要陛下一紙手書,微臣必親往招降,若不能說服這逆子,微臣就一頭撞死在軍營之中,諒那逆子,也不敢擔此千古不孝之名。”
秦王悠然一笑,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經過這次被四個國家聯手攻擊,任人宰割,不得不向仇人求援的痛苦,秦王心中最迫切的,就是建立一支最強的軍隊。
雖然要三萬精兵爲秦旭飛陪葬,可只要秦旭飛戰死,秦旭飛那支百戰強兵,剩下的那十萬餘人,卻是自然會由柳恆掌控了。
柳恆在軍中的威名僅次於秦旭飛,又不象秦旭飛有皇家血統,無法威脅到他的皇權。這種名將,正是他這個英明國主最需要的。
柳恆沒有足夠的身份地位來割據一方,柳恆的父母兄弟,卻全都在京城裡,是死無葬身之地,還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全在他自己的一念之間。
已經沒了指望的柳恆,頗有忠義報國之心的柳恆,面對殘破山河,面對仍在秦國一半國土之上,肆虐縱橫的那剩下的二十萬敵軍,面對國君的好意,除了率衆來投,還能有第二條路可走嗎?秦王自得地一笑。
他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
他曾經判定以秦旭飛的脾性,定然不會揮師轉頭進攻自己的故土,所以將其關在國門之外。他贏了。
他專意安排陳驛的守軍,挑那飽受排斥,熱血年輕之人,就是篤定他們事到臨頭,會不依聖旨,放秦旭飛入內,讓那支疲憊之師,得到足夠的補給,有更強的戰力,替他多拼掉些敵軍。他也贏了。
柳恆……
既然你當年能因忠義,棄國而隨秦旭飛,今天,你也定然不會因秦旭飛而棄國。
朕,不會看錯你。朕也絕對是不計前嫌。
“柳卿,若柳恆肯來相投,他就是我大秦的萬戶侯,三軍大元帥!朕必傾心相待,絕無猜忌,從今以後,有大秦在一日,就有你柳家的公侯爵祿,萬世不絕!”
秦王臉上的笑意,是從心底滿滿地漾出來,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他一絲半毫都沒有想過,若是秦旭飛能脫身不死,自己的如意算盤,是否還能打得如此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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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秦旭飛望着遠方出神,在他身旁相勸的將領皺起了眉頭,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殿下,別再耽誤了,我們……換過甲胃吧!”
秦旭飛沉默不語。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這是一個死局。
無論能拼掉聯軍多少兵馬,他們這支軍隊,都將覆滅於此。
身入陷阱,後退無路。別說後方的關卡城池不可能放他們進入,就是這些聯軍,怕也早就在後方布了伏。若是返身逃遁,全軍再無鬥志膽氣,被這三十萬聯軍緊咬追擊,再一頭撞進敵人的埋伏裡,更是有死無生。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保全他自己。
連日來,他狂猛進攻,爲的不過是要在敵軍心中烙下他勇悍無敵的陰影,爲的就是讓所有聯軍的注意力,都會被那火紅披風,金冠金甲的身影所吸引。
而同時,他派出小部隊四下突擊,爲的,也是讓敵軍對於這種向別處攻掠而出的小隊人馬,漸漸習以爲常。
所有的安排,爲的都是這一刻的脫身之計。
在幾萬人的瘋狂殺伐中,敵軍是很難看清一個全身鮮血的將領長相如何的。而自己那過於顯眼,過於耀目的打扮,會自然而然,讓聯軍把所有的重兵,所有的主力,都集中起來,應付自己的領軍衝擊。
這個時候,向四周衝殺的小隊人馬,壓力必然大減。
爲了這個目的,四天的衝殺,他親手葬送了一萬子弟,爲了這個目的,他每天至少派七八隊人,四下突擊。
只有用所有人的鮮血和生命,營造種種假象,麻痹聯軍的警覺,最後才能讓其他將領扮做他的模樣,吸引聯軍的主力,而他則可以自領親兵,混在七八隊同時向各方突擊的隊伍中,破圍而去。
以他的勇武,帶着小隊精銳逃出去的機會極大,到時遁入山林,隱入僻道,慢慢再想辦法回頭與柳恆的主力會合便是。
作爲元帥,面對如此逆境,他冷靜地計算了一切,冷靜地考慮了一切。保全他自己,這是最好的選擇,也是唯一的選擇。
然而,在時機終於來臨時,他卻連擡手脫下披風的力氣也沒有。
這裡有三萬人,人人親如手足。他們陪着他遠征異國,陪着他被自己的國家拋棄,陪着他放棄一切,回來流血流汗舍性命,而他,將平靜地送所有人去死,只爲自己活下來。
他這樣怔怔地望着前方不說話,已經讓身邊好幾個將領煩躁起來。
又這樣!明明知道什麼是最應該做的,偏偏事到臨頭,卻拖拖拉拉!
昨天吳軍就已經被他們打得有些喪膽了,遠遠一看見紅袍金甲,都有些陣營散亂,昨天,殿下就該想辦法突圍了!可他偏偏要找種種理由,一直拖到今天。
不能再讓他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後患無窮。
“殿下……你還遲疑什麼?你就這麼想和我們一起死?你和我們一起死,又頂什麼用?”
“殿下!柳將軍雖得三軍愛戴,但你纔是我們的主帥!你活着,我們這支軍隊只是折損了三萬人而已,你死了,軍心會散,軍不成軍,柳將軍他,未必能鎮得住局面……”
“殿下……”
“殿下……”
每個人都在努力地勸說,秦旭飛只是沉默地聽,靜靜環視四周諸將。
沒有人身上不帶五處以上的傷,沒有人身上還有完整的盔甲,可是,所有人的眼神,依然是堅定而焦慮的。
他默然地望向周圍的所有秦軍。那些疲憊的容顏,疲憊的身影。一連四天苦戰,箭矢幾乎要射光了,刀槍也都砍鈍了。很多馬已經無力衝鋒,很多人握刀的手,都鮮血斑斑,然而,人們只是低聲地交談着,平靜地處理着傷口,沉默地儘量爭取在短時間內讓身體得到足夠的休息,以便準備下一次衝鋒。
大家都知道,這一回,恐怕是真的勝不了,恐怕是真的不能再創造奇蹟了。
然而,沒有人崩潰,沒有昏亂,沒有人腳軟地倒在地上不肯起來,沒有人象對面的吳軍,痛哭失聲。
秦旭飛只覺心痛如絞,肝膽成灰!
道理他全明白!不明白,他不會爲自己脫身送了一萬人去死!他命令自己握住繮繩的手,去解自己的披風,可是,他的手臂卻是僵硬的,無論如何,都擡不起來。
如果他在,這支軍隊,最少還能再支持個三四天,如果,他現在逃走……
知道他走了,軍心一懈,這裡所有的人,明天,都會死。
他僵硬着沒有動作,身邊衆將咬牙切齒。
“殿下……”好幾個人一起叫起來。看那樣子,秦旭飛再不動彈,大家要聯手用武力扒他的衣甲了。
“秦旭飛!你個混蛋!”
諸將轉頭,對冒犯自家殿下之人怒目而視。
那位陳驛的守將,那個選擇了和他們一起去死的外人,毫不客氣地用劍指着秦旭飛!
“三萬人!你一條命,賠得起三萬條性命嗎?賠得起我的性命嗎?以爲自己死了,就可以算了嗎?你的命,沒那麼金貴!你害我們送命,就要負責爲我們報仇!就要負責照顧我們的家人!你要是敢死在這裡,我就是變成厲鬼,也要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
衆將一時傻眼,看看那位守將,再看看秦旭飛,心裡一半想揍這個膽敢罵殿下的人一頓,一半想和他一起揍殿下一頓,左右爲難,張口無言了半晌……
小小的陳驛裡,忽然傳出一陣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