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已至此,容謙深深凝視安無忌:“那你是真的願意娶一隻你最討厭的母老虎。”
安無忌臉上一紅:“容相,你別抓着我以前的氣話不放啊。我承認我當時是被她打得有些惱羞成怒的,可是其實,這麼多年來,真正能讓我自己親近些的女人,也只有她一個。”
安無忌苦笑了。真論起來,他二十好幾了還沒有娶妻生子,可以說是極其不孝的。只是他父母雙亡,家裡也沒有什麼親近的親戚長輩,所以卻也無人爲他操心操勞。以前他身處異國,身爲密探,本是一個見不得光的人。除了一身皮囊是真的,什麼都是假的,如何能成什麼家,立什麼業。
本來,當年他自己卻也未曾覺得這樣有何不妥。只想着將來一旦迴歸故國,立刻可以大籮篩選名門美女,娶回家來過小日子了。誰知道,人回來了,他卻發現自己做不到。
絞盡腦汁,用盡心機多少年,整天和人鬥心眼,比算計,他已經是積習難改,本性難移。看到美女,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小心防範,和別人相處得再和睦親熱,骨子裡也總是提防着對方另有所圖,走在路上和個陌生人接近三尺之內,就不由自主地防着對方會暴起傷人。
他這樣的人,還是孤獨好些。娶一個讓自己睡不着覺的人回來放在枕頭旁邊幹嘛?他吃飽了撐的麼。要解決“生理問題”,自然有青樓妓院。
此時此刻,雖然是因青姑所託,他纔想起來,才向容謙開口,但是,他卻已經是無比鄭重,無比認真。
“容相,原本我沒確實未曾想過婚娶之事。可今天她對我提起來的時候,我卻一點反對的心思也沒有,反倒隱隱覺得,若是錯過了她,也許這一生,我再找不到一個女人,可以與我爲妻。青兒是個笨蛋,她根本不懂爲自己打算經營,也不善與人相處。遇上你,是她的運氣,與我相識,卻是命運的安排。在你我之後,我不認爲,她會有機會與別的男子親近相處。我也不覺得,還會有別的男人,能懂得她的好。”
他看着容謙笑道:“青兒她也許自己還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思,但是她若不是真的親近我,相信我,以她的性子,斷然是不敢開口求我娶她的。而我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心裡真正接受,就算是爲了容相你,我也未必肯娶。青兒是個實心眼的人,她若是心裡承認了一個人,就會一心一意待他好。我看她這樣待你,也是羨慕的。我也希望,有朝一日,我若是有難,也能有一個她這樣的人,能這樣不離不棄地守在我身邊。所以,你真的不必擔心。”
容謙終於釋然點頭:“我本來只怕你太過聰明,反而想得太多。你既然如此通透,我自然可以放心你。但是,我也希望青兒能明白。她一向自卑,不敢想男女之事,所以在這方面,笨得一塌糊塗,我不願她一直以爲,她是爲了我,才嫁給你的。她急於成親,或者是爲了我,但是,她選擇你,卻一定是因爲你。只是,這一點,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他笑了笑,看定了安無忌:“這個問題,你若是能靠自己解決了,我就將她嫁給你。”
安無忌笑道:“她既然不敢想,不懂想,又何必逼她太過。真說得多,做得多,她反而要又慌又怕。成親之後,天長日久,我完全可以用實際行動,讓她慢慢明白過來的。”
容謙斷然搖頭:“夫妻是要一生扶持,一世相守的。不能有太多的誤解,迷茫,尤其是開始的時候。你現在如此自信,將來她卻可能因爲一時錯覺,而做出自以爲對你好的傻事。我不是反對你們的婚事,我只是希望,在決定之前,你們自己一定要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
話說到這裡,安無忌自然知道,想要儘快成親是不可能了,反而,自己還身負有讓那個笨笨小村姑,睜開眼睛弄明白男女情愛的重大責任,不覺一陣頭疼,苦了臉道:“容相啊,我還以爲,你會很高興地催我倆這就成親呢……”
容謙神色也略略苦澀起來:“若是以前,我恐怕真會急不可待催逼你們成親了,想着趁着青兒糊塗,將錯就錯,先把事情定下來再慢慢來分解。可是,現在,我已經想通了許多事。人與人之間,越是相愛相重,越該坦誠相待。越想要長久相處,越不能有任何迷茫含糊之處。很多時候,一點小小的誤解,卻可能造成毀滅性地災難。很多時候,自以爲是地爲別人好,也許最後只會傷人傷己。”
安無忌微微皺起了眉,低聲問:“容相,你和皇上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容謙只是一笑,神色略略有些疲憊:“無忌,我精神有些不濟,想要靜一靜,你去找青兒吧。”
安無忌遲疑了一下,張張嘴想說什麼,卻覺腦子一片空白,竟想不出什麼措詞來。唉,這個,容相和皇帝……他們之間……真個容不得旁人半點置評餘地。強要分說,倒是牽強多餘了。
他呆了一下,也不覺苦笑一聲,便施禮退去了。
容謙一個人坐在花間,靜了很久,很久。神色由迷茫苦澀,漸轉清明堅定,終於揚聲道:“來人!”
旁邊遠遠守着的太監宮女立刻奔過來四五個。
容謙目光淡淡一掃,在他們之中找到管事,隨手一招:“你過來。”
管事太監忙趨前施禮。
“皇上這個時候應該在甘泉宮?”容謙漫不經心地問。
宮裡規矩,皇帝的行蹤本應是秘密,只是在清華宮,這早就被破了例。不管燕凜身在何處,總會有人及時給清華宮報備,而且燕凜早就下過令,容謙這邊的人若是有事,可以隨時隨地求見於他,不受阻攔。
只是,這麼久以來,容謙這還是第一次動用了這種知情特權。
管事立刻躬身應答道:“方纔聽到的消息,皇上確是停留在甘泉宮。”
“你去甘泉宮外守着,如果皇上出來,就告訴他,我有事要找他。”
管事應了一聲,就要行禮退下,容謙淡淡又加上一句:“只在宮外守着就好,不要進甘泉宮打擾皇上和皇后。”
管事太監恭敬地應了,這才快步離去。
容謙讓大家緩緩推他回了清華宮內殿,原想着,要安下心來,慢慢等燕凜過來。沒想到,他才進殿門沒半刻,後腳燕凜就來了。一進門,便急道:“容相找我可是有什麼急事?”
自住進清華宮以來,這是容謙第一次主動找燕凜,所以燕凜是一路趕過來的,額角都隱隱有些汗跡。
容謙卻反而皺了眉頭:“我說過不許進甘泉宮驚擾你們的。”
樂昌算是受自己連累,懷孕待產的時候,還被丈夫冷落忽視,難得丈夫來看望探視,又讓自己給擾了,就算是容謙也會心中有愧。
燕凜忙分說道:“怎麼有人敢違逆容相的話。我去甘泉宮裡,樂昌卻是已睡了。我讓宮女不許叫醒她,自在外頭坐了一會,想着這些日子實在太愧對她,心裡只覺悶得難受,就出來走走,這才聽到了消息。”
容謙看看外頭的大太陽:“睡了?”
“我問過宮女,樂昌最近一直渴睡,容易疲倦,據太醫說,許多孕婦多是如此。”
容謙點點頭,這才釋懷。
燕凜走近過來:“容相找我,必是有事吧。”
容謙擡頭凝望他,眼神極之平靜,卻又說不出地幽深,竟是看得燕凜心中莫名地一慌。
容謙提高聲音:“所有人退下。”
內殿裡的幾名宮人迅速出殿,就是殿外的宮人,都快速地遠遠散了開去。沒有一個人敢來聽到半句不該聽的話。
看他這等,燕凜心中更是一慌,失聲道:“容相……”
容謙卻只目光淡淡,透過窗子,看着外頭的花園裡的萬千美景。
“當初我傷勢發作,奄奄一息,所有人都以爲我一直暈迷不醒,其實……我的神智偶爾也是清醒的。只是當時我太虛弱,連眼睛都睜不開,看起來便象是暈迷一樣。”
燕凜怔怔地望着他,隨着他平淡的語聲,臉色一點點蒼白下來。
容謙目光徐徐轉到燕凜身上,輕輕道:“那天你和皇后來看我,在我牀邊說了許多話,當時,我的神智雖有些迷亂,卻還是有感知的。”
雖說已經預料到容謙會說什麼,但當親耳聽到這話時,燕凜依然如受重擊地後退了兩步,臉上幾無人色。只覺如三九寒冬之時,被人用冰涼的雪水,當頭澆下一般,徹骨的寒意,凍得他整個身體都似沒了知覺。
他知道,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他所有的不堪,所有的浮躁,所有的荒唐可笑,淺薄無知,忘恩負義,刻薄寡情,一切一切,全部的醜態,原來……他全都知道。
他定定地看着容謙,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你……一直都知道!”
“不,我不知道。”容謙極慢也極輕微地搖了搖頭。“當時我太虛弱,精神太疲憊,只是斷斷續續聽了幾句話,根本沒弄明白過原因,但是,現在,我想知道了……”
燕凜的聲音慘淡而虛弱,輕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完全吹散了。
“只要知道,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我就好,那些原因,重要嗎?”
“對我來說,很重要,因爲……你很重要。”容謙目光湛然地望着他:“皇后來探望過我好幾次,如果我願意,就算她想替你隱瞞,我也能從她嘴裡套出實話來。但我從沒想過要這樣做。我不想再對你用任何心機謀算,即使是出於善意的,也同樣不應該。與其拐彎抹腳去追查,我更願意直接從你這裡知道真相。”
他慢慢地向燕凜伸出手,燕凜卻如受電擊一般,慌不迭退開四五步,竟是連讓他碰觸自己一下都不敢。
容謙神色平靜地任憑自己的手虛懸在空中,等待着。
“燕凜,你要告訴我真相,無論如何不堪,如何愚蠢,如何荒唐可笑。你和我,都做錯了很多事,現在,是該到糾正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