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一直隱在暗處。
他看着容謙倒下去,看着燕凜瘋狂地叫喊叫,看着那個不管是暗夜遇襲,還是獵場遭刺都一直不失鎮定的少年,現在惶恐失措,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他聽着那呼喚聲一點點碎裂不堪,看着嘶裂喉嚨的鮮血不受控制地落在容謙衣上額上,觸目驚心。
然而,他一直忍耐者,等待着。直到那些散佈四方的護衛們,興高采烈,帶着獵物回來尋找他們的君主。
他看着他們驚見如此局面,無不色變。他看着幾個護衛想要搬動或查看容謙的身體,結果只略一用力,就聽得骨頭髮出的恐怖聲音和看見肢體受力後詭異的扭曲角度,個個面露驚恐之色。
此時燕凜身體疲憊無力,精神受到強大沖擊,一時神疲力弱,讓他暫時無力掌控大局,發號施令。
幾個身份較高的侍衛長略商量幾句,一個飛馬離去,不久,便從獵場外常駐的行獵司衙門裡帶了一輛寬大華麗的馬車過來。
好在來這獵場遊獵的都是權貴子弟,行獵司衙門裡常年備有好車好馬。
這車子寬大舒適,護衛們又精心墊了數層的棉被,防着身體受震,再拼湊木板爲牀,小心地將木板一點點塞在容謙身下,再將容謙移到車中。只這麼短距離的搬運,且人人都無比小心,一絲力也不敢多用,卻還是隱約聽得幾聲脆響。
衆人提心吊膽,面面相覷。
什麼樣的力量纔可以把人的身體摧殘到這種程度,而又要什麼要的體魄,纔可以在傷得這麼嚴重恐怖之後,仍能活下去?
他……他還能活下去嗎?
從頭到尾,燕凜眼睛赤紅,喉嚨沙啞,一直陪在容謙身旁,一直沒有放棄。他一聲聲呼喚他,無論身邊的人怎麼勸,都不肯理會。
他不知道下令,護衛們只得自行決定,將地上的幾具屍體搬上馬,一同運走。
爲了防止容謙受更多的震動,縱是人人心如火焚,他們也不敢急於趕路,只是緩緩地,小心地,讓馬車在一衆侍衛快馬護擁下,遠遠地去了。
狄一這才慢慢現身出來,遙遙望着煙塵消失的方向。
他甚至隱約有點想跟過去,看看最終結果的念頭,但最後卻只是搖了搖頭,返身飛掠而去。
這次刺殺,影響太大。事後整個國家力量全部運作起來,搜尋真相,追拿刺客同黨,大索京城內外時,所有戶籍不明,臨時在京城附近出現的外地人,還有會武功的人,都會有很大的麻煩。他若是不趕緊遠離燕京,遠離燕國,只怕是要遭池魚之殃了。
狄一沉默着一路飛掠,心中卻總也抹不去,容謙方纔淡然的笑容,從容執弓射箭的姿態,莫名地,感到一種深沉的悔意。
如果當時,他能及時出手……
就算他當時想要用阿漢的事交換,可是在容謙第二箭射死三人後,他就該明白容謙的決心。如果他能出手殺死那個首領,容謙不用再出第三箭,這樣,容謙的身體也不會崩毀至此。
只是……
狄一嘆息了一聲。
只是在當時,他又怎麼可能肯放棄哪怕任何一點渺小的希望。容謙已是他最後一個可以尋找,可以求助的人了……
如果因爲一時的不忍而出手,最終卻是斷絕了阿漢醒來的所有希望,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原諒他自己。
可是,現在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心中一直無法抹去的鬱郁不安,又到底是爲了什麼呢?
他是魔教出身的影衛,從來不知什麼仁義道德,爲了自己關心的人,便是天下人血流成河又與他什麼相干,可爲什麼,只不過兩次交談的容謙,卻讓他心中如此難以安然。
如果事先能知道,那人竟會如此決然,如果事先能夠確認,那人真的可以毫不猶豫做到這種程度,如要事先明白,那人竟是寧可選擇毀了自己也不救阿漢……
也許……
狄一再次嘆息。罷了,罷了……
如果,如果,世間哪裡有什麼如果。已經發生的事,誰又能夠再逆轉過來。
他搖搖頭,努力壓下那莫名涌上來的歉疚之意。
容謙最後叮嚀燕凜去尋趙國的風勁節前來相救,可見小樓中人所謂彼此不能互相幫助,根本就是胡說八道,用來欺騙打發他們的。只是真的不能明白,即然風勁節能救容謙,爲什麼他們卻不能救阿漢呢?
狄一舉目遙望遠方,神情越發落寞淒涼起來。
終究無法可想了,終究再沒有可以去之處,可以求之人了。唯一能做的,只是迴轉他們那小小的安身之所,在這最後的時間,陪伴他們吧……
狄一長長嘆息一聲,倏然加速,全力奔馳。
這個時候,心灰意懶的他絕對想不到,回去之後,狄九會用另一個莫須有的小樓中人,再次把他騙開,等他醒悟過來,轉頭趕回之後,狄九卻已經帶上沉睡得太久太久的阿漢,毅然去闖那千年來,最最神密莫測,無人能夠進犯半步的小樓。
————————————
風勁節也同樣想不到,他人在家中坐,天大的麻煩卻從天上來。
更鼓已經敲過三更,他和盧東籬卻還沒有忙完。兩人正在一起挑燈夜談,探討時事,共商策略,風勁節卻忽然捕捉得院外一絲異響,皺眉擡了頭。
“寒夜客來,未知有何貴幹?”
風勁節一聲朗笑。這笑聲甚是清朗從容,並不見如何兇狠強厲,然而院外那藏頭露尾的黑衣人卻覺胸口如中巨石,悶哼一聲,竟被這淡淡一笑,震得真氣渙散,無力地從空中墜落下地。
難怪他這麼容易就摸到了盧東籬所在的院落旁邊。原來盧東籬有這樣的頂尖高手貼身保護着,哪裡還需要什麼別的護衛。
他心中正自驚怖,只見寒光一閃,一把雪亮的鋼刀,已是當頭劈將下來。
那人在地上翻身打滾急躲,連聲大喊:“不要誤會,我沒有惡意!我是大燕國皇帝派來,有事相求的……”
“小刀住手。”一聲低喝後,正房處燈光乍明,房門開處,風勁節和盧東籬並肩走了出來。
小刀鬱悶地收了刀。唉,好不容易來個不長眼的刺客,到頭來卻還是沒他的用武之地啊。
本來風勁節只當是哪個被觸動利益之人派來的刺客暗探,誰知對方居然張口就是大燕國的皇帝。這趙國和燕國隔得也太遠了,盧東籬什麼時候跟燕國扯上關係了?他怎麼不知道?
盧東籬也一樣詫異。兩人聯袂出得房來,風勁節問道:“你們燕國皇帝讓你來找盧東籬?”
“是,啊,不,其實不是……”
那夜行人狼狽從地上爬起來,又大禮拜了下去。
“我是來找盧大人的,但目的卻是想求見盧大人幕中一位天下第一神醫。”
風勁節的臉色已經是黑如鍋底了。
盧東籬是一怔,看了風勁節一眼。他知道風勁節的醫術很好,但他一直也知道他的醫術從來不聞於世,那這天下第一神醫的名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那黑衣人卻是精靈之人,最能看人眉梢眼角。一看他的目光,立知靈山就在眼前,上前數步,又是大禮拜倒,恭聲道:“小人奉大燕國皇帝之命,特請先生入燕,爲我大燕容國公治療傷勢,若蒙應允,大燕國上下,無不感激涕零,必傾力相報。”
盧東籬聽得皺眉,輕叱道:“你說你是受燕國皇帝之命而來,可有信物證明?”
那人一怔。要讓一個密探拿出身份證明,卻是爲難他了。
風勁節卻是沉了臉,沉了聲:“不用問了。他說的是真的。”
還用問嗎?除了小容自己指點,誰能直接找上他啊!
一想到容謙居然弄到要再次向他求救,風勁節便恨得咬牙切齒:“他怎麼受傷了,傷勢如何?”
那密探滿頭大汗:“小人只是奉命來請先生,其他詳情,一概不知。”
風勁節面沉如水:“他什麼時候受的傷,你也不知道了?”
“命令是今早到的,用了信鴿千里傳書。信鴿應該是容國公一受傷就放飛的,燕京距此兩千餘里,信鴿三日內可達。我們從今早就拼了全力找各種門路求見盧大人,可是一直無法獲准通傳,這才行此下策……先生,救人如救火啊,您能早一刻啓程,容國公就可以少受一刻痛苦。”
風勁節的臉色極其難看。以容謙的性子,居然被逼到要向他求救,可見傷勢已經嚴重到什麼程度了,偏偏現在還已經耽誤了幾天!風勁節鬱悶得想砍人。
這個混蛋!不明白自己的狀況是怎麼樣嗎?怎麼敢不好好照顧自己!
風勁節簡直恨不得容謙就在自己面前,可以讓他抓着狠狠罵一頓。
盧東籬雖然什麼也不知道,但看看風勁節的神情,聽聽他們的對話,就明白,風勁節對容謙是極爲關懷的。他也不多問,立時道:“救人如救火,你快走吧。”
風勁節輕輕一嘆:“容謙是我的朋友……”他頓了一頓,複道:“好朋友!”
盧東籬一笑,點了點頭。
容謙是燕國權貴也罷,是販夫走卒也罷,只要他是勁節的朋友,就該是他盧東籬也同樣關心的人。至於勁節以前不曾提起過燕國,提起過容謙,這些都不重要,都不必問。重要的是,救人。
風勁節看着他,嘆氣:“這一去,也許要很久。”
盧東籬微笑:“我等你回來。”
風勁節鬱悶極了。
本來明天是計劃好要陪東籬去敲打幾個清吏治的攔路虎的,場場都是硬仗。而如今,只能扔給東籬一個人了。原本也還都定好了,過幾天,要去巡視一下軍務,順便和各方將領們談談心,交流一下意見,表明一下立場的,現在……
盧東籬看他神情,又是感動,又是好笑:“我就這樣讓你不放心嗎?”
風勁節一笑。
自然,便是沒有他,該做的事,盧東籬還是一樣會能做好。只是自己終是想要守在他身旁,能幫一些便是一些,終是不願意在遙遠的地方,看着堆山一樣的繁瑣疲累且得罪人的事,只落到他一個人頭上。
但是,心中再是怨念叢生,他終不可能棄了容謙不理不顧,於是一邊暗中咬牙嘆氣,一邊再問:“燕王只派了你們來請我嗎?”
那密諜忙恭敬地道:“不,陛下是想最快找到先生救治容國公,所以用飛鴿傳書讓本來就在趙國的我們先行動。但與此同時,我國的特使已經帶了陛下的國書和厚禮,日夜兼程,趕來趙國了。”
風勁節點點頭:“我與你們今晚就動身,但那個特使還得給我來。面君求見之事,要給我做得盛大隆重,重重地感謝盧大人推薦神醫爲容國公治傷,向所有人表明,燕國會永遠記着這個情份。”
盧東籬在旁忍不住道:“沒必要……”
風勁節瞪他一眼,沒好氣地打斷他:“當然有必要,我替燕國出力,燕國好歹也得給我點回報,這世上哪有白乾活的道理。”
旁邊的密諜聽說風勁節肯立刻動身,已是喜出望外,本來燕國幾乎是任何代價都肯付的了,何況風勁節只要這等虛名排場而已,不等盧東籬再說,他已是一迭聲道:“應該的,應該的!這全是我大燕國的一點心意,盧大人切莫推辭。”
旁邊小刀有些興奮地道:“風公子,我和你同去……”
“不用!你留着,給我好好護着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