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一目瞪口呆地望着容謙,一個無比傳奇,自己十分重視,萬分防備的人物,忽然間在他眼前變成廢人,這種心理上的落差,給人的意外打擊確實夠大。
更何況容謙的身體狀況這麼詭異。表面上行動無異常人,其實每一根筋脈,每一寸骨胳,都脆弱無比,經不起絲毫衝擊。他的真力過處,只覺容謙體內處處斷續,處處受阻,又毫無抗力,竟如同針入敗絮一般。
換了正常人,怕是隻能整天臥牀不起,還痛苦得恨不得早早死掉算了。偏這人還能言笑自若,如果不是他自暴其短,怕是根本沒有人能想到,這個可怕的人物,已經虛弱到,隨便一個少年就能打倒他。
狄一這一生見聞閱歷也自不少,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有什麼樣的傷害,可以讓人的身體變成這樣。
他又哪裡明白,分明是一種不屬於人間的強大力量在容謙這凡人的血肉之軀中暴發出來,幾乎完全摧毀了他所有的筋脈骨胳。雖然後來有風勁節帶着這個時代不該有的神藥,勉勉強強,拼拼湊湊縫縫補補把斷裂的筋脈一一續起,畢竟已經遠遠不能和健康人相比了。
也虧得容謙有着對痛苦超常的忍受力和驚人的毅力,經過了十分艱難的復健過程,才勉強看起來和平常人差不多,但那也只是外表罷了,內中的千瘡百孔,痛楚折磨,也只有他自己才最明白。
“你怎麼會變成這樣?誰能讓你們小樓中人傷成這樣?”
容謙微笑:“小樓中人並不是神。我們擁有一些強大的力量,懂得一些世人不瞭解的知識,但也僅此而已。既然阿漢武功天下無敵,還會因爲種種原因,受傷受害,如今長睡不醒,那麼,我重傷致殘,再不能施展武功,也不算多麼稀奇的事。”
狄一默然。
是啊,光看看阿漢的遭遇,就知道,小樓中人也是人,也會被騙被傷被負,也會無可奈何,也會身處絕境。小樓不是神境,而包括自己在內的世人,卻總是用無所不能的心態,去幻想那個神奇的地方。
其實,小樓中人,真的有本事救得了阿漢嗎?
容謙只是傷重,還不是半死不活地長睡不醒。如果他連自己都救不得,又如何有辦法去換醒阿漢?
所謂小樓一定能救阿漢,是否只是他們幾個人,絕望之下,安慰自己的一個幻想?只是,除此之外,他們又還能再做什麼?再盼什麼?
就象溺水的人,縱然發現最後的那根浮木沒有用處,能做的,怕也只是緊緊抓住罷了。
容謙柔聲道:“你們執念太深,一心想要阿漢醒來,且不論大家有沒有本事讓他醒來,便是真有,你們覺得,讓他醒過來,面對這一切,真的就好嗎?”
狄一低聲道:“他不知道真相,他直到最後還以爲是狄九再次出賣他,他……”
容謙輕嘆搖頭:“那麼他醒過來,知道狄九沒有出賣他,又如何呢?難道他們可以冰釋前嫌,當成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快快樂樂生活在一起?”
狄一不語。
這種事,阿漢做不到,而狄九,怕是根本不屑做吧。
“如果醒來之後,不過是一場冰冷的解釋,一次冰冷的離別,他醒來,真的好嗎?更何況……”容謙凝視他:“狄九還能活多久呢?”
狄一微微一震,卻沒有說什麼。狄九的身體狀況,他和狄三心中多少都是有數的。
“他不死,只不過是因爲阿漢沒有醒,所以強撐着不肯死罷了。我相信,只要阿漢醒過來,一切都說明白了,他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辭離去,然後,找一個沒有人能發現的角落,安靜地等死。而阿漢,也許不通世務,但其實並不笨,如果他真的有心,未必不能發現真相。”
容謙深深嘆息:“你覺得,盡一切力量讓阿漢醒過來,讓狄九沒有牽掛地去死,再讓阿漢面對狄九的死亡,這樣,對阿漢真的好嗎?”
狄一沉默良久,方纔輕輕問:“你們……什麼都知道?”
“我們並不象你以爲的那樣無情。阿漢是我們的夥伴,在小樓入世歷練的規則允許之內,我們總會盡力去關注他的。我們不救醒他,固然是因爲種種原因,無法做到,也是因爲,我們真的覺得,喚醒他,也許反而是一件殘忍的事。”
“可是,他現在,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法感覺,難道就不殘忍嗎!”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既然與阿漢相親近,也該知道,在我們小樓中人看來,生死不過是一個歷程。肉體的傷害,生命的存續,於我們來說,都是很平常的事。阿漢從來不把受傷當一回事,阿漢也不怕死。誰又能確定,死亡的盡頭,不是另一場讓人驚喜的新生呢?阿漢一生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快樂地,不受打擾地好好睡覺罷了。現在的一切,於他來說,也未必就是禍事災劫。”
狄一沉聲道:“生存,死亡,這種事情,古來智者哲人都能看通看透,不以生死介懷,你們小樓中人有這樣的想法我也不奇怪。可是,我自己是個俗人,對於我所關心在意的人,我能選擇的,也是俗人的守護,俗人的堅持。”
容謙苦笑:“那麼,我確實沒有能力救他,你要怎麼樣呢?”
他看着狄一,有些苦澀地攤攤手:“殺了我?”
狄一反而被他問得怔住了。
在他本來的預想中,容謙是燕國權貴,是小樓中人,本領高強,權高勢大,自己就算用盡手段,怕也難以佔得他半分便宜。只是這已經是阿漢的最後一次機會了,就算了拼出性命,總要盡最後一分力的。
可是,偏偏容謙現在連個普通人都不如,偏偏容謙毫不掩飾地表明一切,偏偏容謙和以前所遇的小樓中人都不同,沒有一絲冷漠,一毫驕態,溫和懇切地同他交談,言語間,也有對阿漢深切的關懷。
現在,他還能怎麼辦呢?
殺了容謙?還是嚴刑逼供?
他這還在發呆,容謙卻已一笑,替他分析下去:“我們從來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你縱殺了我,我也不會恨你,其他的夥伴,也不會特意來找你報仇。當然,你要小心,別自己撞到他們手心就成。你也可以嘗試用種種方法逼迫我,只是,我全身皆傷,一來,經不起刑苦,二來,我能帶着這種傷撐到現在,怕是什麼人間刑法,都不能讓我有太多感覺了。至於別的威迫利誘之術,只怕也是沒有效的。我們小樓中人,入世只爲歷練,經歷的一切人與事,都只是歷練的過程,從來不會爲任何人,任何事,改變自己的原則,這一點,你也應該明白。”
狄一確實不能否認,當年和阿漢在一起,就知道,阿漢那不肯殺人,不肯說謊,不肯言而無信的原則,好象是從來都不肯改的。
他這裡心緒紛亂,確實是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對付容謙。
如果容謙足夠強大,他還可以嘗試着不擇手段,偏偏容謙卻又如此虛弱,言語態度,這般和氣從容,連他都不好意思翻臉無情了。
至於說,利用身邊的燕凜去威脅容謙,這個念頭,他卻是想也沒有想到過的。
小樓中人感情淡漠,很難真正投入地去在乎一個人。而所謂帝王將相的高貴身份,對他們來說,和販夫走卒又有什麼不同?捉住燕凜只是一個意外,平白惹上一個皇帝,已經是讓人極頭疼的事了,也沒必要再去惹更多的麻煩了。
當然,這也是因爲燕凜的身份太過貴重,就算是膽大包天如狄一,對於是否要冒天大的風險,利用這種人質,也不能立刻下決心。
如果真想找人威脅容謙,他個人倒是以爲,那個曾經救過容謙,和他兄妹相稱,且一直住在國公府裡的普通村姑,也許更有效,麻煩也更少一點。
他自然不知道,容謙一直提着心同他周旋,最怕就是讓他查覺燕凜對自己的重要性。
所以,他既不敢過於重視燕凜,也不敢對燕凜表現地過於漠然,從頭到尾只很隨意地看燕凜幾眼。
容謙待他態度遠比方輕塵等人要好得多,固然是因着容謙的性子溫和,也是因着這個時候,實在不敢激怒他。
容謙一邊儘量表現對阿漢的關懷來動之以情,一邊故意表明自己身體的最大秘密,來震動狄一,又提起狄九的生死來攪亂狄一的心境,也是要讓他心緒紛亂,無法更理性地思考。
此刻看狄一神色遲疑不定,容謙心中暗暗鬆了口氣,輕輕道:“不要再浪費時間做無謂的事了。這些年來,你走遍天下,求盡了人,而狄三爲了阿漢也尋遍奇藥靈方,歷險無數,結仇無數。這人世之間,真要有能救阿漢的辦法,也早就讓你們找出來了。既然是到現在還不行,你們也已經盡了力,不必再勉強自己了。回去吧,多陪陪阿漢,也多陪陪你的妻子,不要……”
他聲音一頓,語帶謂嘆:“不要讓狄九最後的歲月太過孤單了。”
狄一苦笑一聲:“我又有什麼臉回去呢。救不了阿漢,回去看他一點點死去嗎?狄九也不稀罕是否有人相伴,更何況……”他冷冷掃一眼暈迷的燕凜:“我得罪了大燕國的皇帝,那麼輕易說走就能走嗎。”
容謙一笑:“他的事,儘可交給我,總不至給你留下什麼隱患就是。只是他醒來之後,難免會爆跳如雷,大索全城,所有來歷不明,身懷武功,或是沒有京城戶籍之人,怕都要受盤查追索,爲免麻煩,你還是早早離京,儘快脫身地好。”
他話說得誠懇坦然,一副全是爲狄一打算的態度,語氣從容坦蕩,倒象是從沒想過,狄一有可能不放過燕凜一般,反而說得狄一微微一呆。這個時候,他若是說,自己還打算繼續抓着這個倒黴撞上來的燕國皇帝不放,好象是有些不妥當啊。
正遲疑間,容謙忽得微微一皺眉,站了起來,狄一反應略慢,卻也立時一躍而起,一掠而出。幾乎是在一兩個呼吸之間,他已是一左一右,挾着兩個侍衛重又回到了房內。而容謙也立時輕輕吹滅了燭火。
再過了一會兒,院門外才傳來明顯而急促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