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輕塵低頭笑看楚若鴻:“別裝了,起來吧。”
楚若鴻倏地睜眼,跳起來抱住他:“輕塵,你真好,你沒走。”
他聲音裡帶着歡喜,身子卻還是因着剛纔強忍的憂懼,而隱隱顫抖着。
他害怕輕塵離開視線哪怕一時一刻,唯恐那一瞬的離去,便是永遠的消失。
當年的慘烈情景,在他心上留的痕跡太深太深,所以他只能象個孩子般無力卻又絕望地把他最重要的人,蠻橫地拉在身邊,不肯放手。
方纔,開始的時候,他雖然是睡着了,但他向來無法睡沉,稍有動靜就會立刻驚起,更何況趙忘塵在這裡說了那麼多話,他哪裡還可能不清醒。
方輕塵知道楚若鴻感情和精神上所受的傷害,也明白,這種精神上的不健全,需要很長時間的寬慰勸導指引才能慢慢恢復正常,只是……
只是,他可以這樣任性胡爲,一切都不顧不理的日子,恐怕真的不多了。
他微笑地輕輕拍着他的背心,安撫着他:“傻瓜,我怎麼會走。我說過,不會扔下你的。”
不管時日還能有多少,能有一日溫情,便給一日吧?
只是眼中明明有着溫存情懷,胸膛之內,卻是連最後一分情愛溫柔的餘溫殘燼都快用盡了吧。
方輕塵有些漠然地想着,是不是當年那一顆心挖出來之後,就真的沒了心,沒了情?無論再換多少身體,再歷多少輪迴,這顆仍然在跳動的,都似乎不再是他自己的心了。
本來,因着楚若鴻對方輕塵以外的所有人都有敵意,方輕塵把太監宮女們遠遠打發走了。只是經趙忘塵來這麼一趟,方輕塵也覺得自己這幾天是太過任性了,完全未曾考慮朝中百官和小皇帝的心理感受。但要他這個時候扔開楚若鴻不管,又實在不妥,所以最後他只好折衷,大部份時候,都允許一兩個宮人離得較遠,守在旁邊。
於是,在他這種默許的態度下,關於他和楚若鴻在一起的一舉一動,日常行事,就通過目睹一切的宮人,更加方便地傳到了所有有心人的耳朵裡。
不管是皇帝也好,衆臣也罷,在經過趙忘塵的傳話後,已經略略放了些心,後來再仔細觀察分析了方輕塵的行止,更是安心了許多。
方輕塵是很寵愛呵護楚若鴻,楚若鴻要他日夜守在身邊,他就真的衣不解帶一步不離。楚若鴻半夜想看月亮,他就陪着他在御園裡,一夜守到天明。楚若鴻想吃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他都立刻發下命令,整治得御廚們頭暈腦漲,天天擔心太上皇又忽發奇想,要啥不當令的稀罕蔬果。
楚若鴻想要四下裡去走走,他就帶着楚若鴻走出那幽禁多年的甘寧宮,走遍整個皇宮。
楚若鴻堅持每天到當年初遇時的柳樹之下,池水之旁去,說起當年舊事,談起他爲他舞的劍,彈的琴,說的笑話,講的故事。於是,他就在那柳下舞劍,池邊奏琴,在陽光下與他說笑,清風中爲他講述所有美麗的傳奇。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事,方輕塵都會完全依着楚若鴻。
楚若鴻提過好幾次,想上朝去看看,又或是心中懷念,想見見過去的幾個舊臣。方輕塵卻總是淡淡笑着將話題帶了開去。
可見,無論方侯再怎麼愛護太上皇,也沒有爲着私情誤公事的想法。
好在楚若鴻對於這些政務權位看來也並不甚在意,這世上,或許除了方輕塵,別的事,於他就都沒了意義。說了兩三回,見方輕塵不太放在心上,他也就不再多提了。只每天膩着方輕塵,拼命地想要重溫追回當年逝去的快樂時光。
就這樣匆匆七八日時光,又是轉眼而過。楚若鴻已不再如初醒時那麼驚惶無措,一夜數驚了。
他可以很快樂地微笑,他能夠很大聲地喊着方輕塵的名字,他總是高高興興地拉着方輕塵回憶着過去,晚上,也能比較安心地睡着。
雖說還是喜歡扯着方輕塵的衣服不放,但是他終究已經是不那麼容易驚醒,不常再做噩夢了。
只是每天晚上,臨睡之前,他必要拉了方輕塵說一堆又一堆的傻話,期盼,願望,而只要可以做到的,方輕塵總是會盡力去做,總會讓楚若鴻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願望成真。
而這天晚上,他的願望是……
“輕塵,我想出宮。”
“出宮?”
“嗯,以前你常常偷偷帶我出宮,帶着我踏青遊湖,看市井風物。你總說,老關在皇宮裡,人都會關成呆子了。”
“你登基之後,我就很少帶你偷溜出去了。”
楚若鴻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簾,搖了搖頭。
“現在我是太上皇了。我知道,我會一直一直被關在皇宮裡,不能到處亂走的。可是,我想出去,我想看看,看看這天地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看看我的國家,是不是還安然無恙,看看,那些山山水水,是不是還沒有變,輕塵……”
他有些心酸地擡眼看着方輕塵:“我現在已經清醒了。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也知道以後我要規規矩矩的。我知道……你這樣守着我,終究也不能長久。你還是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是一定要去做的。可是,我好想過去,我好想以前,輕塵,那個時候,你帶着我到處跑,到處看,我們總是那麼高興,什麼憂愁都沒有。那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輕塵……”
他那樣哀哀地祈求着,方輕塵默然半晌,輕輕道:“好,明天一早,我們出宮去。不過,不用偷溜,光明正大地出去。”
他微笑道:“你似乎還從來沒有光明正大地出宮遊樂過吧。”
楚若鴻興奮地點頭:“好,我們一起出去,就任性這一回。我保證,輕塵,以後我都不再爲難你,不再胡鬧了。”
方輕塵只微微一笑,輕聲道:“睡吧。”
楚若鴻乖乖地點頭,乖乖地閉目,乖乖地躺下,方輕塵順勢與他並肩躺下,沒過多久,楚若鴻就滾到他懷裡,閉着眼蹭了兩蹭,很自然地在他胸前找了個極舒服的位置,睡得很香。
方輕塵靜靜看了他一會,伸手輕輕撫過他的睡穴,慢慢地扶他在身旁躺好,挺身要起來,卻覺衣上一緊,過了這麼多天,楚若鴻已可以快樂微笑言談,卻還是沒有忘記拉着他的衣服不放手。
方輕塵伸手扯了一扯,楚若鴻在睡夢中的臉就慢慢蒼白下去,嘴脣開合間,又是喃喃囈語:“輕塵,輕塵……”
方輕塵的動作微頓,等了一會兒,想着自己的點穴手法斷然不會有差錯,不可能驚醒他,狠了心,略略用力再扯,衣服被他扯出一小半,楚若鴻眼中卻倏地落下淚來。
方輕塵一怔,停了動作,靜靜凝視着楚若鴻。
被點了睡穴的楚若鴻,昏睡沒有知覺的楚若鴻,卻還是會落淚,淚水順着眼角流下,慢慢浸溼了枕頭。
即使昏昏亂亂,即使不能思考,身體的本能也會記着牢牢抓住那個人,只要一感覺那人將要離去,悲傷的淚水,即使在神智沉睡之時,也會自然而然地落下來。
方輕塵無聲地嘆息,極小心輕柔地把衣服脫了下來,悄無聲息地站起來,順手抓了件外袍披在身上,便悄然步出殿宇,遁入黑暗深處。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輕塵又無聲無息地從黑暗中走進這燈火通明的殿宇內,費力地在不讓楚若鴻受太多驚擾的情況下,把被他抓着的衣裳重又穿好,上了牀,伸手把楚若鴻抱入懷中,卻再沒有解他的穴道。
這一夜,方輕塵一直沒有睡,他一直靜靜看着楚若鴻,聽着那被他禁錮住神智思緒的少年,一遍遍喊着“輕塵”。看着那與白天歡顏全然不同的蒼白容顏。
楚若鴻的淚水,不停地流下來,流下來……灼熱的眼淚,一點點染溼了他的衣襟。
第二天,東方發白了,方輕塵才解開了楚若鴻的睡穴。
這還是楚若鴻自清醒過來之後,第一次,一覺睡到天明,不曾有噩夢,不曾被驚醒。儘管這靠的只是強制的外力。
然而,楚若鴻卻並沒有神清氣爽,神完氣足的感覺。他莫名地覺得心力交瘁,眼睛發澀,精神疲憊。然而,想到,今天是個極重要的日子,方輕塵會帶他出宮,他將走出這片宮牆,這座牢房,看一看外片那自由自在的天地,便又強打起精神,擡頭笑望方輕塵:“輕塵,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