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方輕塵半是逍遙,半是頹廢地倚石而坐,狄一的腳步一定。
方輕塵畢竟是當世最出名的英豪人物之一,所以他的畫像,也多有流傳。狄一來此之前,也曾細意揣摩他的畫像,然而,非要親眼見得真人,方知他這樣的神采風華,終究是傾盡世間妙筆,也難得幾分神韻。
方輕塵雖是似睡非睡,似醉非醉地半眯着眼,到底心裡明鏡一般地清楚,一眼過去,早把人上下看過。
其實,狄一也不算是陌生人了。雖說沒有正式照過面,可以前在小樓時,他也沒少在阿漢的模擬記錄中見過他的身影。
方輕塵的眼神幾乎不能察覺地飛快在狄一的滿臉疤痕上一掃而過。
這人本來長得不錯,要身材有身材,要長相有長相,可惜啊,就爲着心裡頭想不開,腦子轉不過彎,直接把自己這張臉給毀了。
就他這幅尊容,居然還能娶到老婆,真是運氣好得上天了。
不過,不會人人都這麼走運吧……
莫名其妙地,方輕塵走神走到秦旭飛臉上新添的那道疤上去了。雖說男人臉上來條疤痕也能多添幾分豪氣,不過,秦旭飛這人,長得本來就夠英雄,夠豪放了。所以……那種破壞美感的東西,能免還是免了的好吧。
幾步之外,狄一終於對着他深施一禮:“拜見方侯。”
方輕塵大刺刺受他一禮之餘,還順便奉送一個白眼,連他的來意也不問,直截了當說:“我知道你來找我是爲了什麼,告訴你,不可能。你好走,不送!”
狄一定定望着方輕塵,一字字道:“你什麼都知道,卻可以無動於衷。”
方輕塵微笑:“什麼都知道的也不止我一個,爲什麼我不可以無動於衷。”
狄一心下已經是冰涼:“我聽說,你們的情份與旁人不同。你與他,可以算是半師之誼。”
“半師?”方輕塵打個寒戰:“少把那個笨蛋和我扯上關係,我丟不起那個人。”
狄一眉間怒色一閃而過,沉了聲喊:“方侯!”
方輕塵衝他搖搖頭:“你又何苦如此。他現在長睡不起,對他未必不是好事。醒過來,又如何呢?繼續無聊地糾結下去,平白叫所有人都難堪一場,又何苦?”
狄一沉聲道:“無不無聊,也該由他來選擇。我們旁人可以說得什麼?”
方輕塵笑道:“他的選擇就是睡一場安穩大覺啊,我們這些旁人既然說不得什麼,又何必要去幹涉。”
“方侯……”
方輕塵懶洋洋打個呵欠:“我累了,也醉了,客人可以回了。”
狄一冷然凝望他:“方侯真的見死不救?”
方輕塵悠悠然搖搖頭:“第一,他沒有死,第二,他未必需要我救,第三,救不救他,也是我的自由。”
狄一要深吸一口氣,方能徐徐道:“方侯可以不念故舊之情,但您令得阿漢惡名滿身,難道就沒有一絲歉意嗎?”
方輕塵低低地笑了一聲。
“我和狄九,是這些年與阿漢最親近之人,對他的品性瞭解至深。如果說魔教諸王還只是猜測,我們卻可以斷定,他根本不可能做出你說的那些事。你平白將這誤國誤民的大罪加在他的身上,無端讓他成爲千夫所指的惡魔,你有無想過,如果有一天,他醒過來了,該如何面對這天下罵名……”
方輕塵徐徐搖了搖右手食指,極悠然地阻住他的話頭:“他不會醒過來的。至少在幾十年內,他是不會醒來的。而且,就算他醒來了,你以爲,他真的會在意這種無聊的事嗎?”
狄一在聽他那斷然的一句:“他不會醒過來的。”時候,臉色便已經有些灰敗,此時咬牙道:“就算他可以不在意,難道你就沒有一點愧疚嗎?”
方輕塵哈哈大笑起來:“連他的情人都可以毫不留情將他一劍穿心,且毫無愧疚,憑什麼我就要愧疚?”
“狄九何嘗不愧,如果阿漢醒過來,一定會對他賠罪……”
方輕塵冷笑着打斷他的話:“你覺得狄九會在阿漢醒來之後真心賠罪?算了吧,他心事放下後,偷偷溜走的可能更大。而且,就算他悔不當初,又怎麼樣?”他冷森森地笑:“認錯賠禮有用,還要王法有什麼用。鏡子摔碎了就是碎了,就算是強粘在一起,誰又有本事把那裂痕給抹平了去。狄一,你是從魔教出身的人,怎麼會天真到這種地步。”
狄一的語氣低沉:“魔教出身的人也許天真,但絕不至於只會任人陷害不懂辯白。”
方輕塵扔了酒壺,擊掌而笑:“威脅?”夜色下,他的眼睛亮閃閃地望着對方:“太有趣了。這似乎是我這一生,第一次被人‘威脅’啊!”
狄一提高了聲音:“方侯是覺得我不敢說,還是我說的話沒有人信,又或是覺得,我不會有機會把話說出來。”
方輕塵懶洋洋做了個由你去的手式:“如果是別人,我當然早就殺人滅口了。可你是阿漢的朋友。你愛說什麼,就去說好了,人家信不信都由人家,我不干涉,只是……”
他邪惡地一笑:“只是,我也不是啞巴。有時候,我也喜歡說點是非,講點閒話。比如,某個叛教而出的傢伙,帶着另一個長睡不醒的懶蟲,正躲在……”
狄一的臉色一變:“你怎麼會知道?”
方輕塵微笑:“你知道我和他都來自何處,又有什麼事,是我們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呢?”
狄一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終於略帶些激憤地說:“你們神通廣大,可你們卻一個比一個冷酷無情……”
方輕塵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再一次打斷他的話:“當年,聽說我和風勁節的死訊,他有無做什麼?有無任何替我們不平,想要爲我們報仇的表示?”
狄一沉默。
“看,冷酷無情的也包括你的那個朋友。其實,我無情不無情關你什麼事,你在乎的只是當你需要幫助的時候,我肯不肯幫你而已。但是很可惜,我的答案,仍然是不。”
狄一慢慢地低下頭:“已經這麼久了,我走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找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那麼多的傳奇,那麼多的英雄,那麼多被世人稱頌的豪傑。卻沒有一個,肯對朋友伸一伸援手,沒有一個……”
方輕塵有些厭煩:“行了,行了,別說我沒給你們指條明路。我們這幫人裡,我和燕國容謙,趙國的風勁節與他關係都不錯,我性子自私自利,旁人的死活與我無關。那兩個卻不一樣。風勁節爲人正直,而容謙則最爲心軟。你去求他們,倒還有一線生機,在我這裡,說得再多,也不過是浪費時間。”
狄一微微蹙眉,遲疑了一會才道:“燕國的容相已失蹤許久,而趙國的風勁節……”
方輕塵微笑:“既然我這個死人都可以復活,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狄一沉吟不語。
方輕塵冷了眼眸:“我沒興趣再同你瞎扯。我的話,你愛信不信,只要你別再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惹厭。否則莫怪我急了,對外說出什麼當說不當說的話去。”
狄一終於拱了拱手,不再多說,一躍而起,縱到花園的牆上,轉眼沒入了黑暗之中。
方輕塵重又躺回到大青石上,兩手張在腦後,擱在石枕上,枕着頭。
這狄一即能下決心冒了大險跑來找他,自是要死纏到底的,如今居然叫他這般容易地打發了去。看來這人的心思,怕也是有些惡毒了……
他眼神懶懶向園門處最黑暗的方向一掠,自去閉目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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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一悄然出了方府,確認身後並無追蹤之後,才輕輕打了個忽哨。
狄三如幽靈般自黑夜中倏然現身接近,遙遙地拋了個詢問的神色:“怎麼樣?剛剛裡頭打得風聲四起時,我還替你擔心。幸好你沒發出求救信號。”
狄一面沉似水,搖了搖頭:“他不殺我,卻也不肯救人。”
聽了這話,狄三其實也沒有什麼意外。一次又一次,失望地次數太多,漸漸都不敢再抱希望,被拒絕反倒是常態,若真是得到了相助的許諾,那才叫人不可思議呢。
“現在怎麼辦?”
“我們去找容謙和風勁節。”
“什麼?”
“方輕塵說,這二人與阿漢情義頗好,爲人又較心軟,也許肯幫我們。”
狄三皺了眉頭,“蕭清商推我們來找方輕塵,方輕塵又索性推我們去找一個死了,一個失蹤的人,這樣推下去……”
“既然方輕塵可以死而復生,風勁節也未必不能。而容謙只不過是失蹤,若肯用心思,總還有跡可尋。這也算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了。”狄一忽露出思索的表情:“當年這二人死訊傳來時,我不在總壇,只是聽說,阿漢表現得較爲冷漠,一點也不爲朋友的死亡而難過,也根本沒想過替他們復仇申冤。或許,阿漢早已經料到,他們不是真死了吧。畢竟他們……”
兩人對望,都只是沉沉嘆息了一聲。
“你覺得,這樣漫無目的找下去,真的會有用嗎?”
“去找總還有一線希望,不去找,我們連一線希望也沒有。”
狄三沒有再說什麼,只沉默着點了點頭。
罷了,這回來找方輕塵,已經抱定了最壞的打算,如今方輕塵居然沒有殺人滅口,只不過把麻煩推給兩個不知道在哪裡的人,這已經算得上是幸運的結局了。
“我們快些走吧,雖說你陷在府裡時他沒動手,我們總也要早些脫離了他的勢力範圍才能安心。”
狄一也點點頭:“好。”他回頭望了那黑沉沉的侯府一眼,忽然冷笑了一聲:“這侯府也不是鐵板一塊,其中也自有異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