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佐武陵節席使府裡,王哲樂得找不着北:“方侯沒有死!”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我軍有救了!”身旁軍師一句話,說得王哲笑容一僵。“武陵地寡人微,將軍既然早已有心擇強而投,如今方侯主事,將軍不必顧慮被投閒置散,架空奪權……”
王哲傻愣片刻,道:“是啊,我要親自寫信給方侯,表我投誠之心。”提筆飽蘸了墨汁,擡起的手腕卻落不下去,半晌,一滴墨汁濺落在宣紙之上。
嘆一聲,拉過另一張紙,王哲幾乎是閉了眼,刷刷刷往下寫。方侯,你活着,我很高興。可這話這樣寫在紙上,怎麼就變了味。唉,方侯,你看了這信,還會不會相信,我是真的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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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方侯他不會死!”統率一地的大將軍江朗,激動得如同孩子。
“將軍,以方侯往日性情來看,只怕不會認同將軍私立皇帝之事……”
“廢了廢了!我早看那小子不順眼,成天和我擺皇帝架子,以爲他姓楚就了不得啊?廢了廢了!”江朗兩眼發光:“給我準備一下,我要立刻去面見方侯。”
“那可是卓凌雲的地盤!”
“去的就是他卓凌雲的地頭,有方侯在,他敢把我怎麼樣?”江朗得意地齜牙一笑:“早就想投個人了,可投他秦人,咱們丟了方侯的臉。蕭遠楓他另立着一個皇帝呢,一早瞧我不順眼。最可恨就是這姓卓的,成天罵咱們叛逆不義,還好幾次差點來打我。我招他了惹他了?現在好了,方侯回來了,我就大模大樣到他地頭上去拜見故帥,我就當着他的面在方侯面前說他的壞話,告他的狀,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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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之內,方輕塵起身向門外走去,卓凌雲緊隨其後。
趙忘塵一邊寫功課,一邊注意這邊的動靜,眼看着兩個人走向房門,心裡剛鬆一口氣,卻沒料到從他身邊經過的方輕塵一把抓起他眼前的紙張,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皺眉:“叫你論當今天下大勢,提上中下三策,如何一統大楚,平定天下,還百姓一個太平盛世。你這寫的都是什麼東西?”
趙忘塵還沒低頭呢,卓凌雲先出一身汗。方侯以前教他們的時候,可沒出過這麼恢弘的題目!
“出去給我扎馬步,晚上不許吃飯,再把我教你的心法給我默寫十遍,要是錯了一個字,有你好看。”方輕塵冷冰冰訓斥道。可憐的少年灰溜溜跑了出去。
卓凌雲充滿同情地看了看少年的背影。這小子沒得罪方侯吧?方侯這是要造就他,還是純粹想整治他?昨天還只會嚮導引路,今天就得分析天下大勢,爲國家爲百姓出謀獻策啦?一邊讓人家作題,一邊還特意在人家耳朵邊上嘮叨天下大局,他一個大孩子,哪裡來的定力去思考分析。方侯你夠狠毒。
出了帥府,騎了駿馬,一路策騎,街市蕭條冷落,百姓瘦弱麻木,旁邊就是方侯並肩而行……卓凌雲汗出如雨。趙忘塵的功課是交在紙上,他的功課,卻是交在了這裡。
方輕塵倒是沒說什麼話,神情也平和,甚至還微微一笑,安慰他:“我這一路回京,途經不少地方,大都比你這裡更糟。”
卓凌雲臉上不知是該青還是該紅。方輕塵又道:“真說起來,你這裡啊,也就比秦旭飛差些。他那邊亂後剛定,雖說也談不上繁華,到底還不會強徵兵士,百姓家裡,聽說也還有隔夜之糧。”
卓凌雲的臉都快成朱肝色了:“強徵兵士他未必是不想,只是不能。他畢竟是秦人,弄幾萬拿了刀劍的楚人在自家的軍隊裡,他自己放心麼。”
方輕塵搖頭笑道:“秦旭飛的確比你們要艱難得多。他以異國之兵,鎮我大半國土,難免百姓排斥,士族對抗。可在他的治理下,境內沒有大亂,百姓也過得還好。說到底,對於老百姓來說,比起能吃飽穿暖,衣食無憂來,朝廷正不正統,皇帝是誰,實在是小事了。”
卓凌雲大滴的汗幾乎要落下來了。敢情皇帝是誰,這屬於小事啊。忍不住說道:“可無論怎樣,他畢竟是秦人,只要稍有行差踏錯,百姓便會對他加倍怨憤。現在江州柳州那邊民亂未平,他要忙着平亂,乘着這段時間,方侯您收攏天下英豪,匯聚力量,就可以與他決戰……”
這次輪到方輕塵臉色發青了。
秦旭飛這個老對手的確能幹,不只是能征慣戰,治國之術也不弱於人。但是他能在楚國這片土地上立穩腳跟,說到底,還是自己教出的手下太不爭氣。南楚亂到百姓紛紛往北楚逃去避難,在北楚的楚人看了,還有心情反抗秦人?而現在,在北楚幫他牽制住了秦旭飛的,是亂民,可是不是反抗秦旭飛的亂民,而是被何司馬,蘇提督這兩個楚國敗類自己逼反的亂民,讓他怎能不鬱悶?
農民起義啊!
不是不同情那些被逼到絕處憤然而起的百姓們,然而方輕塵也很清楚,沒有好的領導,沒有足夠高遠的謀略眼光的話,這些往日窮困至極的苦漢子們,在奮而反抗之後,只會不斷搶掠財物,瘋狂殺戮來發泄憤怒。這種情緒會瘟疫般肆意漫延,如果不得控制,便是赤地千里!
寧當太平犬,莫爲亂世人。這種混亂,對老百姓來說,比嚴酷的盤剝還要可怕。
方輕塵沒法爲這種事情感到高興。北楚的半壁江山,江州柳州那些曾經在他守護下的子民,現在正翹首盼望秦旭飛這個秦國人,來解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方輕塵閉了下眼。
他過目不忘。他親近下屬。那些在他的指揮下,爲了守護身後的國土,笑着倒在秦楚邊境之上的勇士,數也數不清。可是他都記得。每一個人的音容笑貌,他都記得!
那些裸露戰場之上的屍骨,那些拋卻的頭顱,灑盡的熱血,算什麼,都算什麼!
北楚的百姓,現在會怎樣想。那些英靈若是地下有知,可還能……笑得出來。
此刻,二人已隨意策騎行出城外很長一段路了。正好看見遠方煙塵四起,頗有大隊人馬行軍的氣勢。方輕塵知道前頭是駐軍所在,心中一陣溫暖,笑道:“你們在練兵啊。”
卓凌雲老臉一紅,就要阻攔,可方輕塵已是一鞭子敲在馬上:“咱們去看看。”
卓凌雲無可奈何,只好硬着頭皮跟上去。
二人雙騎即至,自是一路通行無阻,所有關卡迎面而開,將士們紛紛舉起刀劍遙致敬禮,轉眼就到了煙塵四起的新兵操演區。
呵呵,果然是在“操練”啊,一大羣衣裳破爛,雜亂無章的“士兵”,手裡握着被從家裡搜來的柴刀,鐵耙之類,少數幾個,算是有不知道是從哪裡撿來的極其粗劣的弓矛,正跟着老兵,不倫不類地學習殺人的動作。
幾個負責操練新兵的低級將領趨前行禮,臉上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是的,這些新兵,都是穿着家裡的衣服,拿着家裡的“武器”,操練一段時間,就被趕上戰場送死的。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他們無可奈何,也只得從俗。可面對方侯,他們不能無愧!
然而,方輕塵沒有責備什麼,只淡淡掃了一眼,簡單說道:“你們繼續吧。”便撥馬掉頭離開。
羞恥啊,羞恥啊!
他平靜的神色中,帶着的那一絲悲涼苦澀,足以讓這些不能在邊境上保國泰民安,卻改在這裡“訓練新兵”的將領兩天吃不下飯。
回城路上,方輕塵沉默許久,才深深嘆息:“凌雲,我不是神仙。這樣的軍隊也許有機會拼過蕭遠楓,但一定贏不了秦旭飛。”
卓凌雲咬牙道:“所以,要乘着秦旭飛現在分身乏術,儘早收攏各方勢力,這纔可以精簡軍隊,集全力與之一戰……”
“秦旭飛是否分身乏術還是問題。如果要儘快對付我們,他大可同那些亂民達成協議,高官厚祿,財物美女,完全可以臨時收買那些並無長遠謀略,只看得到眼前利益的農民……”
方輕塵話猶未盡,卻見前方一騎如飛而來:“方侯,大將軍,喜訊啊……”
凌方人未到,喊的聲音已是震天響了。待到近前,還不待施禮完,已是興奮道:“帥府那邊剛剛收到武陵節席使王哲,賀方侯復歸的親筆信,建州琅琳江朗大將軍也派人來傳信,說是要親自面見方侯。方侯……”他太過欣喜,一時竟不知可以說什麼。
卓凌雲也是喜上眉梢:“方侯復歸人世,果然是衆望所歸,這二人做過表態之後,其他勢力就算存有觀望之心,也該知道進退了。”
“其他勢力……”方輕塵微微一笑:“最重要的,還是要看遠楓怎麼選。”
凌方皺眉:“本來他一直在集結軍隊,準備與我一戰,自方侯重歸的消息傳出去之後,這軍隊倒是停止集結了,卻也沒有解散復歸的跡象,此人的心思……”
卓凌雲將心比心,自是知其矛盾所在,不覺苦笑:“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只是他還比我多了個擅立帝王之罪,若是承認了方侯的地位,那……哼,不過,他最後也沒有別的選擇。”
“這一次,我不打算讓他選了。”方輕塵的笑容是平靜的。
凌方和卓凌雲一怔,愕然望向他。
“遠楓的妹子不還在咱們這裡坐客嗎。現在我是東道主了,總該去看望一下貴客。”自從離開小樓,方輕塵第一次笑得瀟灑爽朗:“凌雲,陪不陪我去看看你未來的弟媳婦?”
這一次,他不會再讓任何人選擇了!
選擇,太艱難,太痛楚,太煎熬。
有一個卓凌雲就夠了!把一個卓凌雲逼到盡頭就夠了!
從卓凌雲那一跪之後,他便已經再不是那個孓然一身,來去自如的方輕塵。
這一次,遠楓,你不用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