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決別

許多年許多年以後,盧東籬總會無數次記起,在那個星辰漫天,月光溫柔的夜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帶着那永遠漫不經心的笑容,彷彿遊戲玩笑般地問出那一句話。

“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還記得當夜他聞言只是笑:“你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以前不是整天吹自己武藝高強嗎?”

“就是武藝高強才容易出事啊?善於技擊者往往死於爭鬥中,何況我整天干的都是這出生入死的活。”風勁節懶洋洋地笑,還是那看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的態度“東籬,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盧東籬沉默下來,如果說定遠關的將領,誰最有可能出事,那自然是風勁節了。幾乎每一次戰鬥,最危險的差事,一定是由他來擔當的。

因爲他最強,所以,最重最累最苦最艱難的事,從來都由他來做。

做爲主帥,每一次,他都是理所當然地把最重的擔子向最好的朋友壓下去。

那樣漫長的歲月,那樣無盡的戰鬥,他可曾有一時一刻想過,如果風勁節死了,他該怎麼辦?

每一次風勁節接下最危險的任務,盧東籬都一定會爲他日夜懸心,憂思不斷,但是,他卻是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如果……風勁節……死了……

這一刻,乍聞風勁節那似笑非笑的一問,他卻只能怔怔發呆。

原來風勁節竟然也是會死的啊?

那個天塌下來也不在乎的傢伙,那個笑看世情的狂生,那個萬馬軍中的戰神,那個,在任何時候,都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人,其實也是會敗,會倒,會死,會消亡的嗎?

盧東籬茫然擡頭望月,爲什麼如此簡單的事,他以前,竟似從沒有細想過,爲什麼,心中總隱隱得覺得,天會絕,地會滅,山川會改道,星辰會移位,但那個總是笑得漫不經心的傢伙,其實是會一直一直就在這裡,就在身旁,就在他一轉眸可以看到的地方,就在他一擡手,可以夠到的地方。

見盧東籬怔怔發呆,風勁節又是大笑起來:“行了行了,隨便問一句,就呆成這樣子。我哪是那麼容易死的,就算當年我受過重傷,武功大打折扣,也不過是從天下十大高手之內,滑到二十大高手之內罷了,這戰場上能殺我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然而,笑聲未絕,耳釁就聽到盧東籬低沉的聲音。

“若你死於沙場,我會盡力奪回你的屍體,我會盡力守住城池,我會盡一切可能,擊退陳軍,我會把你沒有做完的事情,繼續下去。直到如你預言一般,拖得陳國國疲兵弱,再也無力進擊我大趙。但是,我不會爲你特意去復仇。國家之間的戰爭,只有敵人而沒有仇人。所以,當戰爭停止的時候,我會把你帶回故鄉,將來得暇,我會接了婉貞,在靠近你的地方,結廬長居。你喜歡飲酒,我會代你常飲美酒,你心在長風意在雲,我會代你踏遍天下,看盡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會帶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墳前祭你,每一年,我會把我看到美景畫下來,至你墳前焚盡。我會告訴我那漸漸長大的孩子,我有一個極好極好的朋友,我每時每刻都思念着他。”

那麼深的夜晚,那麼柔的夜風,那樣明亮皎潔的月色,那樣低而柔的聲音。

風勁節靜靜地望着盧東籬。

說話的時候,盧東籬並沒有看他,目光始終遙遙望着遠方的天之盡頭。眼中的光芒,卻愈發地溫暖柔和,叫人恍然懷疑,那月華下閃動在眸子深處的晶瑩是些什麼。

他有一個極好極好的朋友,一個最喜歡問一些奇怪問題的朋友,每一次他問的怪異問題,都讓人難以回答,都叫人只要一思考答案,便覺剜心之痛。

然而,盧東籬從來沒有迴避過風勁節的問題,只要他問,他便一定會答,無論那答案細細思來,到底如何傷人,如何傷情。

風勁節輕輕笑起來:“真是不夠朋友啊,還以爲你要跳起來喊着和我同生共死呢?”

盧東籬本來滿心說不出的傷感,被他這麼一笑,那傷懷倒全化做了氣惱,不覺白了他一眼,開什麼玩笑,一不是結義兄弟,二不是誓盟夫妻,憑什麼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再說,那些同生共死的夫妻或兄弟,也往往只存在於傳奇故事裡罷了。生死與共的情義固然感人,但絕不應當鼓勵或提倡。人生於世,必然會眼看着至親至近之人一個個逝去,若是個個動則要同死,只怕不用打仗,亡國滅種就在眼前了。

風勁節只是笑,也不說話。該放心的吧。盧東籬必竟不是十七八歲少年郎。這樣的年紀,這樣的閱歷,這樣的理智和從容。相比死之壯烈,更懂得生之意義,相比死之容易,更瞭解生之艱難。無論有什麼樣的打擊和傷害,他也應該會好好的活下去,帶着死去人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爲着死去的人,去飲盡天下的美酒,爲着死去的人,去看盡天下美景,當然……要能幫死去的人,也親近完天下的美色,也未嘗不好,不過,嫂夫人那裡怕是通不過的。

心間莫名地一陣竊笑,卻見盧東籬忽得凝眸深深望他:“勁節,若是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那是不可能的。”他想也不想答。

在如斯明月下,他的眼中帶了如許笑意:“我活着,你就活着,我死了,你也要活着。”

還是那漫不經心的笑容,還是那仿若遊戲的語氣,盧東籬卻覺得被人當面一拳打中,胸口一陣發熱,竟是半日也發不得聲。

風勁節卻還只是微笑。

他活着,他便活着,他就是死了,也總要保他能夠好好活着纔是。

他微笑着昂頭,伸手於空,眸中忽然帶出些天真,做出想要抓住星星的姿式。

“東籬,你覺得,人死之後,是怎樣的世界?”

盧東籬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略略平復自己方纔激動起來的心緒,極力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未知生,焉知死。”

“是啊,世人害怕死亡,其實害怕的不過是未知的世界罷了,我們誰也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即然不知道,又爲什麼要悲傷呢。怎知死亡,不是另一個生命的開始,怎知我們死後,不會飛昇到這漫漫星空中,乘雲氣,馭雷電,恍若神仙呢。所以,東籬,你要記住,永遠不必爲死亡而過於悲傷。”

盧東籬終於皺了眉頭,輕輕問:“勁節,你今天是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今天月色這麼好,要不發點感慨,實在有些對不起天地造化。”風勁節微笑“要不,你給我點酒喝吧,過足了酒癮,我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不許。”盧東籬板起臉瞪他“你明天就要出戰,今晚還敢討酒,膽子越來越大了。”

風勁節被他訓得悻悻然摸摸鼻子不說話。

或許是今夜月色太柔,晚風太暖,就連盧東籬也莫名地心頭一軟:“等你得勝歸來,我豁出去陪你喝上三天三夜,好不好?”

風勁節目光深深望着他,良久方纔一笑:“好,待我歸來,與君同醉。”

在出戰前的那個夜晚,風勁節的親兵首領小刀,滿世界到處找自家那不肯好好睡覺的將軍,一直找到城下,仰頭時,看到了他的將軍和主帥並肩而立的身影。

月光下那兩個人,一個英武,一個儒雅,站在一起時,說不出地和偕,說不出地美好。

銀色的月華,悄悄地灑了他們一身,碩大的明月,遙遙地掛在他們頭頂,漫天的星辰,都在遙遠的地方,悄悄凝視着這個世界,只有晚風,悄而柔地,把他們的衣襟髮絲徐徐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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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一切,美麗的讓人不忍驚擾,不敢打破。

那一夜,小刀靜靜站在城下,仰頭望着他的主將與元帥,很久很久沒有動彈。

那一夜,無論盧東籬怎麼勸,怎麼講大戰之前休息的必要性,風勁節始終不肯回去睡覺。

他們一直一直,這樣肩並肩站在城樓上,說了許多許多的話。

說起很久遠的過去,那小小縣城的公堂相遇,衙內相知,說起那漫長歲月中的無數次攜手,無數回並肩。說起在未來無盡的歲月裡,他們所憧憬籌劃的一切生活。

那些把臂同遊天下山河的許諾,那些談笑共醉三萬場的誓言,那些要叫某個孩子認乾爹的笑語。

那麼多那麼多說也說不盡的話,那麼柔那麼暖,叫整個夜色也明亮起來的笑容,就這樣,悄悄灑落在了城樓上,晚風中。

一直到天之盡頭漸漸露出初升的曙光,風勁節仍然覺得,有很多很多的事,沒有交待,有很多很多的話,沒有說完。

“東籬,如果有一天,你覺得,你所做的一切,其實都不值得,都受到了辜負,都遭受了背叛,不必太介懷,不必太傷悲。我們所做的,只是我們想做的,該做的。若是值得,便不需後悔,若是不值,那麼爲不值的事傷心,更加不必。我們做這一切,本來就不是爲了得到什麼。在該做的時候,我們做了,我們努力過了,併爲我們的努力而驕傲,而高興,這就已經足夠了。”在遠方初升的旭日下,白衣的風勁節身上,似乎有一種耀目的光輝。

東籬,我們做的一切,對國家來說,就算輕如微塵,也沒有關係,因爲,我們終究也爲那必然會給世界帶來巨大變化的摩天之塔中,添了小小一粒沙。

盧東籬微笑不應。這個灑脫得萬事不經心的朋友,終還是在爲他擔憂,悄悄地替他不平的罷。他又何嘗不知道,未來,國家不可能給他足夠的回報,但是,爲這種事傷心,怎麼可能呢?勁節真是多慮了。他做這一切,本來就不是爲着得到什麼,更何況,他還因爲這一切,而得到了一個最珍貴的朋友。

得到了一個,自己的事從不經心,卻只會爲了朋友而多慮的風勁節。

他在晨風中微笑,陽光裡凝眸:“勁節,你知道嗎,遇到你,認識你,和你成爲朋友,是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

風勁節聽他沒頭沒腦得忽然說出這句話,先是一怔,然後立刻笑了。

遠方的朝陽徐徐升起,他的笑容,這一刻,比朝陽更加明亮。

“東籬,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的事。”

東籬,遇到你,認識你,和你成爲朋友,是我那漫長無盡的生命裡,最重要最有意義的事。

東籬,你知道嗎?

那一夜,盧東籬和風勁節並肩站在城頭,說了一夜說不盡的話。

那一夜,城上城下,所有的守軍們,都默默凝望他們的將軍和元帥並肩而立的身影。

他們站了那麼久,那麼久,那肩並肩的兩個人,就此定格在每一個人眼底心頭。

他們相伴了那麼久,那麼久,幾乎讓所有人產生一種錯覺,他們會這麼一直一直站在一起,一直一直相守相伴,再過千年萬年,定遠關最高的城牆上,永遠永遠都會有他們彼此依靠,彼此信賴的身影。

然而……

那一天的早晨,風勁節點起最精銳的三千騎兵,起程而去。

那一天的早晨,盧東籬和所有將領們,站在定遠關前遙送。

那一天的早晨,盧東籬望着風勁節遠去的身影,直到那三千騎兵再也看不見一點蹤跡,他依然沒有動彈。他凝望了很久,很久,然後忽然驚覺,這一次,風勁節臨行之前,沒有同他告別。

這一次,風勁節上馬揚鞭之後,一直一直,就再也沒有回頭,再也沒有如以往每一次出兵一樣,笑着回頭望他,笑着揚鞭呼喚,笑着叫他準備最好的酒,迎接他得勝歸來。

那一天早晨,風勁節帶着三千鐵騎,離開了定遠關。他縱馬揚鞭而去,一路上,無數次想要回頭,也許,這一次回首,便是最後一次凝眸。也許這一次告別,便是最後的……

然而,他到底,不曾回頭,不曾留給盧東籬哪怕一個字的告別。

那個身歷數世,洞悉世情的風勁節,也會有那麼一瞬,盟生起異常天真的念頭。

若是沒有回首,便沒有最後吧。

若是沒有告別,也許就不是分別吧。

“是啊,你很快就會死,你不知道嗎?”

張敏欣,你說的到底是真相,還是戲言,很快,指的,到底有多快。

可是,我……真的,真的,捨不得,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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