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暮未暮時分,街市上人煙漸稀。已經是晚飯的時辰,家家戶戶,飄起炊煙。
男人們結束了一天的辛勞,各自忙忙奔向自己溫暖的小小家門,臉上多是疲憊也欣喜。
看着長街之上,人人歸途匆忙,狄三忽然有些羨慕。
普通人的簡單生活,實在叫人羨慕。最起碼,每天吃飽睡好,衣食一足,就萬事無憂吧。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少天沒吃過一頓好飯了。
他和狄一在山頭酒肆等傅漢卿等了一天一夜,終是不敢再坐等下去,硬着頭皮,下山再與修羅教聯繫。
蕭傷等三人也同樣沒有傅漢卿的消息,三人佔着道理,把二人狠狠一通斥罵。罵完了,連忙盡力尋找。
可是當時三王都受重傷,手下的精銳也喪失大半,人心不穩。雖說關心傅漢卿的安危,但是對他們來說,神教的基業,卻更在傅漢卿之前。爲恐再生變故,他們不能不盡快回返總壇,所以留下來尋找傅漢卿的人手,也就實在是有限。
狄一哪裡敢把希望全寄託在他們身上,自己也沒頭蒼蠅一般到處尋覓。狄三也斷無可能在此時抽身離去,只得同狄一做伴,滿世界亂找亂翻。
不敢停下腳步,時時刻刻是大睜着眼左顧右盼,支楞着耳朵遠聽近聽。這段日子,真個是沒有吃過一頓好飯,沒有睡過一回好覺。
即爲一直沒有消息的傅漢卿擔憂,看着狄一那緊蹙着放不開的眉鋒和已經是佈滿血絲的眼,也是再添擔心。
再找不到他,這個人,也要倒了。
此時忽看這炊煙四起,聽兩旁街市門戶之內笑語之聲,想着家家戶戶團圓在小小桌前,不免覺出了幾分孤寂。
那音信渺然的人,到底在何方……
目光茫然四望之間,忽得一凝,沉聲道:“狄一!”
正自在街頭茫然而立,不知下一步該去向何處尋覓的狄一轉頭向他:“你想起什麼了?”
十數日奔波少眠,狄一隻覺得自己的頭腦已經鏽死,一陣陣愣怔,不知道身在何方。
“不是!”狄三遙指遠方一道煙雲:“那不是普通炊煙,是狄九聯繫我用的信煙!”
說話間,已經拔足奔去!
狄一一怔:“狄九!”連忙跟在他身後,“你確定?會不會有詐?”
狄三搖頭:“肯定是他。我是他私人請來相助的高手,他對誰也不信,所以從不把我的行蹤交待給他的手下與合作者。我與他是單線聯繫,他要找我,就點燃此煙……”
“只要有煙就能找到他?”狄一有些驚訝:“他疑心那麼重,你現在也和他翻臉,他怎麼會肯把自己的行蹤透露給你?”
“他做事一向步步爲營,每次和我聯繫,都是極小心妥當的。我只到煙起的地方去,在那裡會有別的指示,或是紙條,或是隻有我們彼此看得明白的暗號。如果他不想見我,我根本不可能先一步找出他的位置來。”
凝視遠方信煙,狄一目光幽深:“那麼說,他會隱在暗處,而我們反而會被暴露。”
“可是,傅教主最後是與他一起離開的!”狄三話音未落,身旁的狄一猛然醒悟,身形倏然加速前掠!
狄三縱身跟上:“我們小心防備。”
就算是有詐,兩人也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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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飛馳如電,來到那信煙所發的位置,卻是一處小小村鎮。在村鎮僅有的一條大街上走了兩圈,狄三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狄九留下的暗記,照着暗記的指引,他們最後找到的,是鎮外小山下,依山而建的一處普通小醫館。
據事先打聽,這裡住着鎮中一位據說醫術不錯的大夫,只是近日大夫似乎家裡出了些事,醫館已經好幾天不曾開張了。
二人不敢大意,左右分開,小心地藉着樹木石頭的掩護,無聲無息地潛近醫館。待到了近處,看着那緊閉着的醫館大門,一時間,竟也不敢輕易靠近。
狄九從來不是心胸寬大之人,吃了狄三那麼大的虧,還會發出召喚信煙,天知道這其中到底有什麼陰謀詭計。
二人即不敢輕易靠近,又不能棄之而去,正自猶疑之間,醫館內笑聲倏起:“即然有膽子來,難道沒有膽子進來。”
兩扇大門微微開了幾寸,門內狄九英朗的眉眼分分明明帶着譏嘲冷笑。
狄一揚眉挺身,自大樹後閃了出來,冷聲喝問:“我們即然來了,自然不會懼你,你把阿漢藏哪裡去了。”
狄九雙手一拉,把大門整個敞開,淡淡然道:“就在醫館之內。”
狄一這纔看到他完整的面目,不覺一震:“你……”
狄三亦從旁邊一塊大石頭後竄了出來,與他並肩立在一處:“你的臉……”
狄九漫不經心回身向裡走:“你們現在關心的應該不是我的臉。”
狄一與狄三相視一眼,縱心頭忐忑,也唯有硬着頭皮跟了進去。
狄九渾不理身後兩個滿懷敵意地頂尖高手,袖了手施施然向內行去,竟似半點防範也不曾有。
推開內室的大門:“他在裡面……”
話猶未落,狄一已經一掠至了牀前,那牀頭守着的中年大夫嚇得臉色發白。狄一卻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就低頭呼喚那牀上雙目緊閉的人:“阿漢……”
“沒有用,他聽不見。”狄九淡淡道:“我用盡了所有的辦法,都叫不醒他。到現在他已經暈迷了半個月了。我實在沒了別的法子,所以只好找你們來幫個小忙。”
狄一關心情切,狄三卻還保持着足夠的警惕和小心。雖說一路行來,並未看出有任何人隱在暗處的跡象,他卻還是目光死死盯着狄九,身體每一分每一寸都緊崩着凝滿勁氣,此時只定定望着狄九,沉聲道:“你的聲音高而無力,響而無勁,分明中氣不足,內腑受傷。你走路的樣子,推門的姿式,雖說極力保持自如,但仍略顯僵硬,你的胸口要害處,當有重傷。你四肢也有大小不一的輕傷,影響了你的行動。當日追月峰一別,你雖心脈受損,但只要好好調養,應該還能勉強恢復過來。這段時間,你發生了什麼事?”
相比他的仔細慎重,狄一的反應就直接多了。他叫不醒傅漢卿,一把掀開被子,看到傅漢卿被緊緊包紮了的雙手,立時動怒,握着傅漢卿的手,厲聲喝問:“狄九!你將他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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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月峰一役後,修羅原本就僅餘的五王,也是一死三傷,還丟了一位教主。冥軍盡散,總壇和各處分壇調到落鳳嶺的其他三部高手,能生且還有戰鬥力的,只剩一半。
蕭傷瑤光傷勢沉重,就算是憂心傅漢卿的安危,也不得不盡速撤回總壇,與莫離會合。而傷勢較輕,未損根本的碧落,在麻藥藥性退去之後,便不得不強撐着帶傷的身體,裝做無事人一般,巡視各處,安定人心。
有關傅漢卿失蹤的事,她自然是不敢泄露半個字。每到一處,也只敢聯絡蕭傷本部的風信子人馬,繼續尋找。只是如今蕭傷部下精英損失亦十分慘重,此時的重要精力還是要放在打探各方消息,保證教中根基不被狄九或別的勢力乘危而入上,又不能明着搜尋,所以,傅漢卿這個人,他們始終是找不到。
這般艱難的局面,碧落心中再是焦慮,也不敢在人前露出一絲破綻,依舊是談笑從容,一如既往。
卻萬萬想不到,她遍尋不獲的傅漢卿,會好端端地被送到她手上來。
那一日,狄一趕了一輛馬車,來到分壇門口,讓人把他的名字報了進去。
狄一雖離開了修羅教,但身懷教主令牌,可以同各處分壇聯繫,要打聽到碧落的行蹤自是不難。
碧落心中雖頗爲記恨他當日助傅漢卿救走了狄九,到底看在傅漢卿的面子上,不好不見他,只是萬萬想不到,狄一從馬車裡抱出來的,居然是暈迷不醒的傅漢卿。
碧落來不及多問一句,慌忙全力爲傅漢卿診治檢查,再一次調動各地力量,尋找各方名醫會診,調用各處靈藥,折騰得每天分壇飛出無數飛鴿,急訊密件漫天亂傳。
然而,傅漢卿手上指甲被掀的傷好辦,身上的幾處鞭傷也不算特別重,沒什麼問題。只是這個昏迷不醒,碧落試過了她能想到的一切辦法,也讓其他許多名醫參予了治療,卻是,完完全全,沒有效果。
百喚不醒,醫藥無效。任身邊的人如何忙碌焦慮,他卻只是安然沉睡。
最後,碧落告訴狄一的結論是殘酷。
“什麼?他活不長了?爲什麼?他只是暈迷而已,又沒有別的傷病。你沒本事治就算了,他哪裡就活不長了!”狄一忍不住拍案而起。
碧落冷靜地道:“承認自己無能,承認自己救不了朋友,你以爲我心裡好受?可我是他的朋友,更是醫者。醫者職責所在,不能不正視現實。醫術不是仙術神術,生死人而肉白骨不過是世人生造的故事。我不知道他爲什麼暈迷不醒,可是我和其他當世最出色的大夫,都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各種辦法都已用盡,這樣他也醒不了,那麼,這一世,也許他就真的醒不過來了。”
話至此處,她的語氣終也不能始終保持冷靜,漸漸低弱,有了些悲傷之意:“他不醒,也許,只是他自己不願醒吧。其實,這或者也是天意。我們都知道,他是異類。同我們相比,同這個世界相比,他一直是個異類。總有一天,他累了,想睡了,就不想再看這個世界了。”
狄一努力忍耐,努力讓自己保持安靜,卻到底還是忍不住,低喝一聲:“就算醒不過來,也不一定會死啊,他……”
碧落搖頭,無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你知道每年民間有多少人因爲得病而暈迷不醒,又有多少人最後因此而死?暈迷的人如何吞嚥進食?就算有親人照料,日日喂服,時間長了,人的喉嚨也會忘記如何吞嚥。忘記了如何吞嚥,就算能用細管將食物送進胃部,人的腸胃,也會忘記如何消化。昏迷的人,便溺不受控制,消化不良,排泄便不通暢……”
碧落的聲音便哀傷了。“你要他那樣活下去麼?每日被人多次用管子強行灌食,被換尿布,被人用手去摳出乾結的……他的四肢,會因爲長期不使用而漸漸萎縮,到了最後,連按摩也沒有用處的時候,他會只剩下一張皮,鬆垮垮地掛在骨架上。那張皮上還會長滿褥瘡,潰爛到深可見骨。我見過昏迷超過一年的人……用盡了所有靈藥……那些以前哭着請求醫者無論如何留他一口氣的至親之人,最後是哭着請求醫者,如何能給他一個痛快!狄一!你要他那樣,一點一點,慢慢去死麼!”
狄一臉色漸漸青白,牙齒幾乎都咬出了咯咯響聲,最終忍無可忍,重重一掌,拍得桌塌杯碎:“夠了!你不要再說了!”
碧落淡淡垂眸,看那滿地狼藉,終於輕輕道:“現在,你還不想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嗎?”
她徐徐擡眼,目光清明如水,把狄一看定:“是誰傷他至此,是誰令他沉眠不醒,你又是怎麼找到他的。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