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所指之處,卻是月下荒草之間的一丘荒塋,半塊殘碑。當年他一劍刺傷傅漢卿,乘夜驅馬絕情而去,也曾在此荒丘之前,駐馬不前。而今又刻意將狄一引至此處。
太深的夜色,太長久的歲月,無論狄一如何運足目力,也看不清碑上的文字。
狄九看着狄一那驚疑的神情,微微一笑:“你不必猜了,這裡埋的不是什麼大人物,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夫,他的名字,叫王大牛。”
在狄一愕然的目光中狄九徐步踱到墳前,伸手輕輕拍在殘碑之上:“他老實,忠厚,本份,有一把子力氣,家裡有幾畝田,娶了個不漂亮,但很貼心的妻子,而且生了一個據說是虎頭虎腦的兒子。他不富有,但可自足,他覺得他可以一世過得快快活活,等着兒子長大,娶媳婦,生孫子……”
狄九這樣的人,居然會用如此平和的語氣,說出這麼長的一串看似平常,事實上卻極之詭異的話,狄一莫名得覺得心頭髮緊,頭皮發麻。
“直到有一天,他的兒子忽然不見了……”
狄一微微一震,若有所悟。
“然後,他的妻子爲了兒子哭瞎了眼,他賣了房子賣了地,帶着瞎了的妻子到處尋找他失蹤的兒子。一年又一年,他的兒子找不到。他的妻子瘋了,在一個這樣的夜晚,大叫着兒子,跳進了湖水裡,就再也沒有起來。王大牛抱着老婆的骨灰接着上路,後來,他老了,窮了,生病了,沒有力氣了,然後,只能討飯過日子,再然後,在一個很冷的早上,死在本城的街市上。據說,是有個當地的善心人看他可憐,捐了點錢,才讓他死後有黃土埋身,一碑刻名。”
如此淡淡然地講述着一個普通人的生死苦難,狄九的語氣無悲無喜亦無痛。
然而,狄一自己卻莫名升起一種徹骨的寒冷和錐心的痛。他只能怔怔望着狄九,說不得話,言不得聲,忽然間發覺,自己很難再指責他任何事。
狄九卻倏然大笑起來,他仰天長笑的身姿孤傲到了極處:“哈,狄一,你這表情真好笑。我有告訴過你這是我父母的故事嗎?這根本就只是一座荒墳,這些也都根本就只是我臨時編出來的話,你竟然如此好騙。”
狄一隻是望着他,任他如何長笑狂語,不駁半句,不接一字。
他人眼中的厭惡憤恨變成憐憫,反而讓狄九感到難以忍受:“行了,這故事真的與我無關。”
狄一輕輕喊:“狄九……”
這語氣裡少有的溫和,讓狄九皺着眉打個寒戰,回頭狠狠看了狄三一眼。
狄三笑笑才道:“這是真的故事。但那故事裡的人,與我與他都沒有關係。那個失蹤的孩子叫王富貴,在我們之中,排行二十三。”
狄一眼神微動,二十三?那個他們之中學武最快,卻學不會狠毒存活之道,至死還不肯忘記自己名字的孩子。那個與狄三相知,被狄三殺死,卻也最終讓狄三可以在影衛之中,保留下一絲血肉活氣的……笨蛋。
凝視狄三那依舊懶洋洋的笑容,忽然間,狄一明白了許多。
“你們是怎麼查到這些的?”
“還記得十五和十九嗎?”狄三答道。“對於自己的來歷,我們這些早已經沒有了過去記憶的影衛,誰不都還是有幾分好奇。那兩個說要過安靜的日子,跟着莫離管理文檔,雖然關於影衛的資料是對他們保密的,但是這麼多年,只要有心,總能找到機會翻查。而在知情之後,透露一些給曾有過相同經歷的人,彼此分享,也很自然。”狄九淡淡說明。
“他們透露給我的並不多,或許,他們自己能查到的也很有限吧。我知道王富貴的來歷之後,就安排人去查他的父母親人,查出結果之後,便立刻派人尋找狄三。”
“他找我聊了很久,然後,我答應幫他。”如許生死大事,狄三說得卻是輕描淡寫,眼中依然帶笑,儘管那笑意入骨奇寒:“七百年了,他是第一個站出來與修羅教正面爲敵的影衛。不管他有怎樣的私心,怎樣的陰謀,我只知道,如果沒有他,也許我一生一世,也不敢去想報仇二字,也許我……”
狄三臉上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了,他咬了咬牙,才道:“是啊,我是個棄兒,我沒有父母親人可念,可難道我就不該去向修羅教討還他們欠我的債,就算不爲了我,只爲了那個與我同住數載,卻被我殺死的人,我也該做些什麼吧?”
他望定狄一,再笑,那笑容竟是慘淡的:“狄一,我知道你是孤兒,你沒有失親之痛,你不象二十三有一個至死都不肯忘的名字。但是,難道你就真的不怨不恨,你就可以去感激修羅教把你從街上撿回來,讓你從人變成獸嗎!”
狄一默然不語,驚濤駭浪皆在心頭,那些血腥黑暗,恐怖殘忍的過往,呼嘯之間,盡在眼前。
痛嗎?恨嗎?苦嗎?
這些年安靜幸福日子,幾乎讓他以爲自己已經淡忘了一切。卻原來,不是忘記,只是不敢去想。
想得多了,只怕就沉進那黑暗血海,一生一世,掙扎不出。
然而,這一刻,往事歷歷在目,他卻必須用盡所有的力氣,纔不至顫抖失態。
“是啊,現在修羅教披上羊皮,要學做好人了。廢除影衛制度了。當年那些把我們抓到總壇的人,那些決定我們命運的主事者,也多已死了。那些訓練我們,折磨我們的所謂教頭們,也都在我們成長強大之後,利用一次次訓練的機會,被我們合乎規則地一一殺死……可是,你是不是認爲,因爲他們死了,現在我們就該認命了,現在我們就應該什麼也不做了?”狄三切齒冷笑:“我不知道狄九到底想幹什麼,我只知道我想要做什麼,狄一……”他幾乎是有些猙獰地望着他“你卻知不知道,你想做什麼?”
狄一不說話,只低頭望自己的雙手。
他想做什麼,他能做什麼?要怎麼樣,纔對得起自己的心!他怔仲良久,才能擡頭問狄九:“你可查出你自己的來歷?”
“沒有。”狄九坦然道:“我是天王,當初又是下任教主繼任者。我的資料是教內最高機秘,莫離不會給任何人接觸的機會。幼時的事我全記不得了。說不定我象你一樣是孤兒,象他一樣被拋棄,當然也可能,我是一個有父有母被誘拐的小孩,或者……呵呵,有區別嗎。如果不出意料,就算我曾經有家人,現在我的家人也早已被神教斬俗緣的時候殺光了。”他傲睨狄一,冷冰冰道:“不過你不必同情我,更不必替我設想我的過去可能是如何的可憐。我做這一切,爲的是我自己,和父母親人沒有關係。就算是報仇,我也只爲我自己的心。”
他伸手再拍拍墓碑:“就算這墳裡埋的不是王大牛,是我的父親,又如何?天倫之情?父子之愛?那是什麼?你懂嗎?我是不懂!就算有親人曾爲我受盡折磨,又怎麼樣?我明明找不到什麼感觸來。就算是我的父母現在大難不死,在等我回家,我也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去過那承歡膝下的日子。我要對付修羅教,因爲它折磨了我,因爲它沒有給我選擇命運的機會!儘管,也許我本來的命運,現在已讓我不屑一顧,可是它沒有給過我選擇!我要對付修羅教,也只是因爲它擋在我的前面,如果我不除掉它,它就一定會除掉我。”
他朗笑一聲:“我和狄三,都只想做自己選擇的事,對得起自己的心,你呢,這一生一世,你可曾痛痛快快,做過一次對得起自己的抉擇?”
狄一默然無語,只是忽地伸手,撫上自己臉上的傷痕。
當年,毀容時何其堅決殘忍,爲的,也只不過是,無比痛恨這張臉。
然而,他那時所能有的最大的決絕,也只不過是痛恨一張別人給他的臉。
夜風中,他的聲音幾乎是飄忽的:“爲什麼要說這些無情的話?如果,你告訴我一個悲慘的身世,也許我就真的完全無法再責怪你,也許,我真的會站在你這一邊。”
“我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也不是不懂裝可憐,只是,忽然之間不想說這種假話了。”狄九負手望月,輕輕嘆息一聲,顯見心中也不是不鬱結的。
“你只不過是受不了他同情的眼神,忽然間就不屑說慌乞憐了。”狄三失笑搖頭:“就你這樣,還敢自命梟雄。”
狄一竟也莫名地笑了一笑,復問:“其他人呢?他們怎麼選擇?”
狄九哈哈一笑:“除了我們三個,還有誰曾有勇氣,有力量,有心志,完全擺脫修羅教的陰影?我們這些人,當年能活下來,都是沒有了良心拋棄了感情的。就算是現在,瞭解了過往之事,也不是誰都有足夠的血性之氣站出來。對修羅教不是不恨的,只是他們不知道,從那裡走出來,他們還能怎麼活。他們能做的,不過是左右搖擺,肯主動悄悄給我通信息,但不肯明着和修羅教對立。如此兩邊討好,無論誰勝誰負,於他們都無損。”
“如此看來,你的實力仍然很弱。”狄一淡然道。
“自然。”承認現實,卻無損於狄九眉宇之間的傲岸:“否則我何必耐着性子同你說這麼多的廢話。”
狄一擡頭望望遠方明月,徐徐吐出一口氣,神色即似釋然,亦似悲涼:“對修羅教,我不是不恨。只是我有妻子有朋友,現在,在我心中,這些似乎已經比那些恨重要太多了。我不打算爲了仇恨,毀掉現在擁有的這一切。”
他凝視狄九:“阿漢讓我來勸你,提醒你,現在,我想我不必浪費這樣的口舌了。你想做的事,果然誰也阻止不了。我們有着同樣的過往,無論你是爲了野心,還是爲了復仇,今夜你對我說的話,我都絕不會泄露給修羅諸王。以後,只要你不傷害阿漢,我也不會與你爲敵。但是,阿漢是我的朋友,他被你背叛,已受傷至重,再經不起我也叛他一次。無論你說多少理由,講多少利害,無論我是否有苦衷,有深仇,這次我若與你站在一起,就是負他,這種事,我做不得,也不能做。”
他深深望了狄九一眼,再看看狄三,忽得重重嘆息一聲:“今夜一別,也不知你們還有沒有命同我再會,好自爲之吧。”
最後一句話交待完,他轉過身,再無遲疑,決然而去。
只是,離去的步子,如此緩慢沉重。今夜的這一場抉擇,於他,實比一次生死之戰,更加沉重,更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