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九的人影再也看不到了,傅漢卿還呆站了一會子,才悶悶不樂得往回走。
“不就是有段日子不能見嗎,何必這樣垂頭喪氣。”旁人早就不耐煩得散了,獨有瑤光喜歡欣賞傅漢卿失意的樣子,偏要一個人跟在旁邊。
傅漢卿懶洋洋看也不看她一眼:“如果不是你們不許我們一起去,我就不用這樣了。”
“真是不識好人心,我們不讓你隨便出去,不是爲了怕你吃虧嗎?”瑤光滿面帶笑。
傅漢卿鬱悶地說:“有狄九在,他不會讓我吃虧的。”
“我們就是怕有他在。”瑤光冷笑一聲“這麼多年過來了,你怎麼還和當年一樣,一點兒也沒變,還那麼天真,那樣輕信,這麼多年,你就從來沒有防備過他一回?”
傅漢卿駐足回首“防備?爲什麼?”
瑤光嘆息:“你還問我爲什麼?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你從來沒有懷懷疑過他對你的情義嗎?你從來沒有想過,當年他做你的情人,也許只是想借你的手,抓緊一切權利?”
傅漢卿微笑:“他和我的關係是一回事,他是修羅教的天王是另一回事,有多少人不喜歡權利,又有多少人不想擁有權利,何況他的才華也配得上他手中的權利,爲什麼你們一定要把這兩件事扯到一起。”
瑤光蹙眉:“當年他本來只是個空頭天王,是你的一句話,才讓他可以通過你而擁有權利,但這麼多年下來,他的羽翼已豐,勢力已固,他的地位已不再需要依賴你的信任了,你可知道下頭有多少教衆對他狂熱地崇拜和忠誠。”
傅漢卿摸摸鼻子,笑道:“你還老告訴我,教衆對我也很崇拜,很忠心。”
瑤光冷哼一聲:“教衆的確崇拜教主,對那個讓他們過好日子的教主很忠心,但這位教主離得太遠,高得就在雲端上。他們崇拜的是那個坐在教主寶座上的人,至於那個人是誰,他們分辯不了,也不會在意。可是,大家崇拜的,卻是叫做狄九的天王,如果有一天,換了另一個人成爲天王,絕不會得到如他一般的擁戴。”
事實確如瑤光所言,傅漢卿太懶散,太喜歡自在適意的生活,權謀手段,人心掌控,這些正常上位者該注意的事,他卻根本懶得費心思。教衆們固然對教主極爲擁戴,但他們擁戴的,其實不過是教主這個符號所代表的人罷了。對傅漢卿本人,他們完全不瞭解,也沒有感覺。
可狄九卻不同,多少年來,教務都是他親力親爲,各方難關,都是他一手處理,各處困局,皆爲他一力突破。他的神威,他的能力,他的謀略,他的武功,他的知人善任,他的諸般舉措,無不給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相比遠在天邊的教主,那個實實在在出現在眼前,帶着他們走出難關困境,帶着他們,開拓盛大事業,挺身而出,以天人之威擊敗所有正道高手挑釁,解救他們於危難之中,可以親切地與他們交談,可以深刻地感受他們的疾苦,可以真切地瞭解他們的心意,可以簡拔人才,可以識得英雄,這樣人怎能不在心中深深紮下根。
這些年來,狄九在教內所擁有的威望,羽翼,心腹,實力,皆在日益增長,現在的他,已經越來越不受諸王羈絆了。
然而傅漢卿聽來,卻只是一笑:“這有什麼不對嗎?他爲神教做事,不就是你們希望的嗎?做得好,得到大家的認可,這不是應該的嗎?如果連這都算是罪名,那還有什麼人肯出頭來做事呢?”
瑤光氣結:“你啊,真不怕哪天他志得意滿,就象狄一那樣,把你利用完就扔啊。”
傅漢卿皺了眉頭:“第一,他的得志和與我之間的情義沒有關係,他能得志,是他的努力,他的才華,我並沒有幫到他什麼,相反,是他幫助我擺脫了許多我不擅長的瑣事,幫助修羅教一步步更上層樓。第二,狄一沒有把我利用完就扔,他們都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喜歡有人在我的面前誹謗他們。”
瑤光哼了一聲:“狄一沒有利用你?他本來口口聲聲要當你的影衛,可是在你的地位穩固,可以保護他不再受我們謀算了,他就找個藉口一去不回頭,估計你的死活他早就不在意了。”
傅漢卿不悅地道:“狄一一開始的確是希望藉助我來擺脫你們的牽制,但這也不是罪過。誰也不欠誰的,憑什麼無端端要爲別人賣一世的命。更何況,他是真的在幫我助我關心我。他在我身邊陪了我六年了。因爲你們總是阻撓,不願意讓我離開總壇,六年的時間裡,最起碼有五年,他是陪我一起被困在總壇的。六年了,沒有自己的生活,沒有自己的朋友,每天都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只能一直守在我身旁,你們從來不覺得,對影衛這種無時無刻,不得遠離主人的要求,太過殘忍,太過沒有人性嗎?”
他的聲音裡漸漸有了不平之意:“他是我的朋友,我雖然遲鈍也會嘗試去關心他,我知道他很壓抑,很寂寞,我知道,很多時候,他一個人看着天空的眼神,都很孤單。是我趕他走的,我受了教規的限制,也不想和你們衝突,當然,我自己也很懶散,所以留在總壇就留在總壇吧,我要他代替我看看這大好河山,看看世上所有的美景,看看所有有趣的事,然後回來告訴我。他沒有拋棄我,是我想要我的朋友,可以自由,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他定定望着瑤光:“我希望你記得,也希望蕭傷能記得,狄一是我的朋友,我不願聽到任何關於他的壞話,我不喜歡有人監視他,有人算計他,還有狄九,他不止是我極親近之人,也是你們的夥伴,你們都是神教的弟子,你們都在努力讓神教變得更好,請你們也最少給他一點尊重,不要這樣肆意非議他,不要這樣無端猜疑他,還有,蕭傷的風信子……最好別老在狄九身邊轉,這世上就沒有別的事好打探了嗎?”
瑤光難得見他發脾氣,愣了一會兒,方啞然失笑:“你永遠都只會爲別人而生氣嗎?怕只怕,旁人待你之心,未必如你待人那般誠。狄一原說,四下走走看看,常回來看望你,起初兩三個月回來一次,可兩三次之後,就不見蹤影了,到現在都大半年了,也沒見他回來。至於狄九,每次出門,他若真有心與你同行,你以爲,光憑我們,可以攔得住嗎?”
傅漢卿搖搖頭:“狄一最近人沒有回來,可信不是早回來了嗎?他遇上了個極好的女子,也許會發生極美好的故事,你爲什麼不能爲他高興,卻要處處挑刺,狄九出門確實不喜歡帶上我,他最討厭同人打架的時候,我在旁邊拉後腿,他自己早就坦坦然承認過,用不着你們來一再強調,以後別再說他們的壞話了,我不想同你們發脾氣。”
他再沒興趣多說一句,轉身便走。
瑤光輕輕嘆息:“你就這樣相信他,一絲一毫也不懷疑他嗎?”
傅漢卿也嘆口氣,再次停下腳步:“你們就這樣懷疑他,一絲一毫也不肯相信他嗎?”
瑤光苦笑:“怎麼可能,若不相信他,他不可能手握實權,坐大到現在這種地步,只是,我們是不可能完全相信一個人的,防備一切背叛,是我們的本能。”
傅漢卿回眸望他:“可是,人的生命這樣短促,美好的時光轉眼就過去了。哪裡有那麼多的時間去猜忌防備呢?眼前的每一點幸福,都要懷疑,每一絲快樂,都不能純粹去感受,手中擁的任何一點,都要去再三思慮,這樣的生活,哪裡還有樂趣。你們懂得那麼多懷疑和猜忌,爲什麼從來不肯多學一點點信任和親近,如果自己的夥伴還不可信任,如果一起並肩攜手發展神教的人,也要諸多提防,你們的生命到底還有沒有快樂?你們的事業,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瑤光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輕輕嘆道:“我們不是你,傅漢卿,阿漢……我們不是你,我們永遠不能變成你,也正是因爲你一直都不肯變,所以我們對你,才總是不放心。阿漢……”她凝視他“你也許很聰明,但在這個人世間,你卻一定會吃虧,留在總壇,留在我們所能保護的範圍內,我們才能安心。”
傅漢卿也同樣凝望她,輕輕問:“瑤光,如果我變了,你們真的可以放心嗎?如果我處處精明,我時時猜忌,我和你們每一個人都一樣,你們可以放心嗎?”
瑤光默然不能答。
自然不能放心。
泯然衆人矣的傅漢卿,同所有人一樣的阿漢,誰能放心呢。
只有這個懶散的,平和的,只肯信人,從不疑人的笨傢伙,坐在教主的位置上,所有人才能真正心無旁騖地傾力爲神教做一些事。
否則,他們就必須留着太多太多的心力來防備彼此了。
她悵悵立了一會兒,方纔嘆道:“也許你是對的,我同你說這些話,真是枉做小人。”
傅漢卿見她認輸,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抓了抓頭才道:“也不全是啊,你和我說明白了,我才知道,你們爲什麼總對狄九有意見,你們爲什麼總反對我們在一起……”
瑤光忽得一笑:“怎麼,你一直以爲,我們手段用盡地阻撓你們,只是因爲對他不信任?”
傅漢卿一怔:“不是這樣嗎?”
瑤光低笑:“也可以這麼說,我們確是對他不信任,所以纔要出盡百寶地破壞你們,但其中卻另有深意,你不是說你還算聰明嗎,自個去想吧。”
不知她是否忽然想起什麼開心之事,竟忽得笑若銀鈴。
傅漢卿望着她發呆:“你們這麼惡毒地棒打鴛鴦,還有什麼深意?”
瑤光卻不肯說破,只是笑個不停:“慢慢想吧,教主,想出來了,有獎。”把話說完,她轉身要走,略一遲疑,又一笑回首“你肯信人,我們疑人,你不會變成我們,我們也當不了你,以後,我們再不會浪費精神同你說這樣的話了,但是,我們的顧忌防備卻也不會因你而有什麼大的改變。我們不會刻意加重對任何人的監視,但也不會對任何人的行爲不聞不問,蕭傷的風信子喜歡在哪裡出入,那是他的事,不滿意的話,擺足你教主的臭架子,找他算帳去。”
把這番話交待完,她已帶着笑,一陣風地去遠了。
傅漢卿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找蕭傷打架?算了吧,反正狄九對於風信子那種老在四周瞎轉悠的東西也早就習慣到熟視無睹了。
他只徑自往自己的居所去,一邊走一邊想。
到底爲什麼要破壞我們呢?
到底爲什麼要拆散我們呢?
到底有什麼深意呢?
越想越是頭疼,算了吧,沒準人家就是幹了壞事不承認,要故弄玄虛一下子。想穿了頭也未必想得出什麼說得過去的深意,還是先回去,大睡他三天三夜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