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來了。”傅漢卿走出房來,先對狄九笑笑“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所以才這麼着急。其實我已經和左樓主說好了,他答應我,以後再不會追究記恨此事了。”他回首又是一笑“是不是啊,左樓主?”
房內的男子因着長時間的囚禁和折磨,神容間已沒有了傳說中的出衆風華,但他也畢竟當了多年的一樓之主。雖遇驚變,卻也很快鎮定了下來,緩步出房,對着衆人抱拳一揖:“以前本是有一些誤會,剛纔傅公子已然解釋道歉過許多次,我明月樓若還計較,未免太過不識好歹。”語氣一頓,復又對傅漢卿施了一禮“公子請放心,此後我明月樓中弟子若有一人敢提起此事半個字,公子儘可向我問罪。”
這番話說得衆人無不驚避。
誤會?好輕飄飄的字眼啊。
好端端一家人連着徒兒弟子一起被人打了傷了囚了辱了,到現在,當事人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用誤會二字就給帶了過去。
大家一起看向傅漢卿,這一席密談的時間也並不長啊。他到底對左明月用了什麼迷魂術。
就連因爲受打擊而對傅漢卿大爲失望的兩位正副壇主,都不免用刮目相看的眼神盯着傅漢卿。
獨有狄九,暫時也懶得理會傅漢卿到底對左明月用了什麼手段,只是冷冷望着傅漢卿肩上那破裂的衣衫和鮮血,眼神沉鬱至極。
傅漢卿被他看得有如芒刺在背一般不自在,無濟於事地努力想拉平破開的衣裳:“沒事,沒事,都是小傷,剛纔卓壇主替我點穴止過血……”
話音還沒落,狄一已欺身上來,一點也不客氣地一把撕開他好不容易纔撫平的衣裳,眼神頗爲兇狠地給他上藥。
傅漢卿被這兩人的樣子嚇住,什麼話也不敢說,只得乖乖站在那裡等着上藥包紮。待一切結束,這才笑對副壇主道:“我和天王還有壇主他們有點事要談,你去安排人手,親自護送左樓主他們一行人回去。”
他加重語氣說:“一定要親自護送,確保他們安全無憂得回家去,如果途中出了任何事,我都唯你是問。”
副壇主心中一凜,忙連聲應是,雖然滿心不服與不解,卻還是不敢不遵教主的命令,只得親自帶了左明月離去。
傅漢卿這才轉頭,看看目中已凝萬重寒霜的狄九,輕輕道:“如果有什麼事要現在辦,就別耽誤了。”
狄九定定望着他,語聲低沉:“你早料到了?”
傅漢卿輕輕點點頭,這樣的事,他已見過太多太多次了。以往身處那些帝王霸主之間,有時無意對人多看一眼,偶爾笑一笑,都會給別人惹來殺身之禍。他素來不會見死不救,難免開口相求,而對方的應付方法,通常是前腳當着他的面放人,後腳揹着他就殺人。
這些事,看得多了,想猜不到都不可能。
狄一看看神色莫名有些黯淡的傅漢卿,再瞧瞧臉色極不好看的狄九,看樣子局面又要僵在這裡了,只好自己去通知凌霄等人放棄行動了。他低笑一聲,便轉身去了。
見到狄一離開,知道左明月這一幫子人的性命是撿回來了,傅漢卿這纔有真正鬆了口氣的感覺。
狄九卻只冷冷道:“你救得了他一時,護得了他一世嗎?今日你只憑教主的身份強行放人,教中何人心中肯服,明月樓將來也未必有安生日子可過。”
傅漢卿笑道:“我不需要護他一世,只要護到齊國宣佈支持我教,而分壇也可以公開身份的那一天就行了。有了國家支持,別的武林人就不敢形成同盟來對付我們,那卓雲鵬殺人滅口的這個動機,也就不存在了。”
卓雲鵬不敢置信地道:“齊國一向打壓武林人士不遺餘力,怎麼會支持我教?”
傅漢卿回首向他笑道:“快則半月,慢則一月,必有消息就是。若一月之後,尚無音信,要怎麼做都隨你,我就不干涉了。但如果一個月後,我教弟子真能光明正大擺明身份,得到官府的協助支持,你還想對付明月樓嗎?”
卓雲鵬吶吶不能言,以齊國打壓武林勢力手段之強硬,若能得官方支持,修羅教必然一枝獨秀,傲視同儕,在這麼大的利益面前,明月樓滿門的生死性命,真個不值一提。
“所以,爲了我教的將來着想,現在一定要放左明月他們,我與齊國朝廷的交換條件就是,官府扶持我教發展勢力,而我教中弟子不做違法之事,不給官府添麻煩。明月樓重要人物全部失蹤能瞞得了幾時,將來一旦我們分壇表明身份。天下又有誰猜不出與我們近在同城的明月樓之事是與我們有關。官府這邊才表示扶持我們,那邊就看到我們囂張跋扈,公然滅人滿門,只怕就算是發出來詔告天下的公文也要找個理由收回了。”
卓雲鵬打個寒戰,顫聲道:“若官府真能扶持本教,則屬下對明月樓的作爲,的確有害而無益,若非教主及時扭轉,便聚九洲之鐵亦難挽此錯。”
傅漢卿知他仍覺難信,所以只輕輕笑笑:“你不必着急,只安心等着,一個月之內,萬事都見分曉了。”
卓雲鵬低頭連連應是。想來這位壇主的腦袋都給傅漢卿這一顆憑空扔下來的炸彈給轟暈了,估計在這一個月之內,想睡個安生好覺怕都不可能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狄九至此才冷冷一哼。傅漢卿一番話,可以說把明月樓所有人將來的性命隱患都除去了。卓雲鵬聽了這樣的話,想是再也不敢胡作非爲了。只可惜,他卻不喜歡叫傅漢卿太過稱心如意:“你身爲堂堂神教之主,向左明月一幫人又跪又拜,此事傳揚出去,我教弟子豈有半點顏面可存?”
卓雲鵬亦是凜然一驚,失聲道:“天王說的是,教主行卑微之禮,此事斷不可外傳,左家諸人……”
傅漢卿淡淡道:“我下跪是因爲我覺得這是理所應當之事,他們無辜遭受的傷害,我做爲修羅教的首領,理當負責,理當致歉。”
卓雲鵬急道:“若是屬下行錯,教主便是殺了屬下向左家謝罪也就罷了,豈可如此自污身份?”
傅漢卿聞言卻只是搖了搖頭:“我不會爲了這件事處懲你們任何人?”
“爲什麼,這不是你一直以來,堅決反對的所謂不對的事嗎?”狄九冷笑。
“因爲,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告訴你們任何一個,這是不對的。”傅漢卿輕輕道“已經七百年了,修羅教弟子的行事,一直肆無忌憚,從不受任何道德的約束,七百年來,從來沒有人對你們說過,這是不對的。我沒有權力一成爲教主,就立刻以我的觀念來強行要求你們。”
他看看狄九不以爲然的神色,笑一笑方道:“但是,從現在開始,我要告訴你們這樣不可以,不能再肆意以個人的喜惡,以眼前的利害來殺戮傷害其他人。武力可以用來保護自己,可以用來振興修羅教,但卻不可以用來隨意凌辱其他人。這不只是對你這一處分壇的要求,而是我對所有修羅弟子的要求。”
他擡眸看向狄九:“我知道你有辦法能儘快把命令通傳天下,我希望所有本教弟子,都能接到這樣的信息,明白身爲教主我有什麼樣的期望?”
狄九冷冷擡眉:“教主有這樣的吩咐我自然遵命,但教主真的以爲,這一道命令就可以改變我教弟子幾百年來的行事方式?”
“我不知道能不能改變,但我知道,這是我該做的事。”傅漢卿聲音極輕,神色亦極平淡,仿若這驚天的變革於他來說,只是極平常之事“七百年了,總該有一個人,告訴修羅教所有的人,那些事都是不對的。不能因爲名門正派並不都是道德君子,不能因爲所謂的武林俠客,並不真正光明磊落,我們那些殘忍惡毒的行爲,就可以算做正當。”
狄九語聲漠然地問:“如果有人還是不聽你的命令,依然任性地去做所謂傷天害理之事呢?”
“我會處罰他?”
“處罰?”狄九眼神微動,倒是有些興奮了,這個聽到殺人就象見鬼的傢伙,也會處罰人嗎?
“我會把他綁起來,送到犯案地點的官府,讓他受律法公正的處罰。而我自己也會爲我的領導不力而負責任。如果他們傷人一刀,我就當着苦主的面自傷兩刀,如果他們欺人辱人,我就給苦主磕頭賠禮,而且……”他目光淡淡轉向卓雲鵬“而且和這一次不同,我會主動邀約武林中人來旁觀,當衆賠罪。”
卓雲鵬打個寒戰,失聲道:“萬萬不可!”
敢情這一次教主賠罪,竟是有意而爲,看似衝動胡來,其實暗中早就注意到了分寸。一來讓自己與副壇主親眼看到他的行爲,因而感到深深的屈辱,就此留下極深刻的印象,以後再不敢犯。二來除了左明月等人,也只有他們二人看到這一切,只要當事人的嘴封住了,此事就不致外泄。
卓雲鵬想起剛纔親眼見到自己視如神聖一般的教主,居然向自己輕視不屑之人下跪磕頭時,心中所受的煎熬,一時竟是頭皮發麻。如果傅漢卿真的說到做到,萬一屬下弟子真做出什麼惡事,逼得傅漢卿果然當衆這麼做,讓天下人都知道修羅教之主給人磕頭陪罪,那所有修羅教的弟子們都該去撞牆自盡了。
傅漢卿看他神色激動,輕聲道:“卓壇主,你和我並沒有感情,你對我的關心,只是純出於對教主的尊重,以及身爲教中弟子,與教主榮辱與共的感受。僅僅如此,你在看到我下跪時,尚且會感到這樣難過,這樣屈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別的人眼睜睜看着家人至親受辱受傷時又該是什麼樣的心情。你不願看我受辱,又何忍對別人太過狠辣。”
卓雲鵬只是垂首無言。身爲修羅教弟子,多年來的行事觀念斷不可能立時扭轉,但被傅漢卿這麼一說,想想剛纔滿心的難堪與激憤,要說完全沒有觸動,卻也是假的了。
狄九又驚又怒,他萬萬想不到,傅漢卿不肯殺人傷人,卻懂得利用自己身爲教主的身份,以自己的屈辱來要脅滿教弟子。任何對神教忠心的弟子,在聽了這番話之後,都不會再敢冒讓整個神教就此蒙羞受辱之險去行爲非作歹之事。
同時,傅漢卿更藉着一番話,說得卓雲鵬也略有動搖。今天傅漢卿的表現,實在讓狄九有措手不及的感覺。
“如此說來,教中若有人心懷二志,想要陷害教主倒也簡單,只要暗中授意別人,去公開做些傷天害理之事,教主你就要當衆賠禮受辱,以後,這教主位子你自然也就坐不穩了。”
傅漢卿聞言只是沉默了一會,然後擡眼望他,輕輕問:“有人會這樣做嗎?”
他問的是“有人會這樣做嗎?”但是,那眼神如此清清明明地看過來,分分明明說的,卻是另一句話“你會這樣做嗎?”
狄九被他這凝眸一問,竟問得怔在當場,只覺全身都被他那清明澄澈的目光定住,再也動彈不得。
“你會這樣做嗎?”他的目光清淨明定,不含半點雜質。
“我會這樣做嗎?”他茫然自問,卻驚覺一直以來,他以爲自己明白,其實卻根本一點也沒有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你會這樣做嗎?”他無聲地問,神色安定平和,彷彿問的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我會這樣做嗎?”他無法回答他自己。
傅漢卿說的話一定會做到,傅漢卿從來不說謊,傅漢卿從來不會騙人,傅漢卿從來不會說話不算數。
那麼,要害傅漢卿,真的太容易了。要逼他當衆給別人磕頭行禮也太容易了。
修羅教絕不會讓一個在所有人面前出盡了醜使神教蒙羞的人繼續當教主。
但是,我會這樣做嗎?
在電光火石之間,狄九分分明明聽到心深處,有一個如驚雷激濤般的聲音吼叫着問了自己千百句,然而,他一直一直,答不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