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很多年的時間裡,狄九一直以爲,遇上傅漢卿,是自己生命中最大的不幸。
搶走他的權力和地位,毀掉他所有的希望和光明,讓他引以爲傲的定力徹底崩毀,以所謂的天真和無辜,對他做最深的譏諷和打擊。
聽到卓雲鵬說起傅漢卿開口要一個情人時。狄九很久都沒有說話。
只是心冷,面冷,目冷,指冷,整個世界,彷彿都以他爲中心,陷入了一片冰寒之中。
好象就在前幾天,那個人還無比認真地對他說,“如果你不喜歡我找別的人,我就不找了。”
而當時,自己居然沒有一絲疑慮地完完全全相信了。
多麼可笑,這麼多年的地獄掙扎,他居然還會白癡地相信那個擺明了全身都是謎團,絕不可信的人。
所以,轉過身,那人就輕輕交待下屬,需要一個情人。
是的,一個情人,一個工具!
那個白癡終於找到了一個正常而簡單的方式,達成自己的目的。何苦抓着人一個個要求呢,他是修羅之主,只要他吩咐下去,什麼樣的情人送不到他的身邊呢?
狄九極冷,極輕地笑了一笑!
在狄九沉默的時候,天地之間,都凝結了無窮無盡的肅殺森冷之氣,卓雲鵬和副壇主已經不自覺得牙關打戰,手足發僵,仿若置身萬載玄冰之間,再這樣站下去,就要生生凍死了。
就在他們完全凍僵之前,猛覺一道勁風疾旋而過,二人被帶得踉蹌退開數步,再定定神,狄九人已經不在了。
兩個人都面無人色的互相看一眼,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又是一道強風勁疾而來,狄九去而復歸,沉聲道:“他住在哪裡,帶路!”
二人半個字也不敢說,兔子般跳起來,盡展輕功在前方帶路,等到了傅漢卿的房前,狄九身形不頓地向前掠去,人在半空中,就信手一揮,整扇大門應聲飛了起來。
卓雲鵬和副壇主眼還沒來得及眨一下,狄九人就進了房裡,而他們因爲視線被狄九阻隔了一大半,所以並沒有看清房中的情形,只是聽到一聲慘叫,一個人穿牆跌了出去。
他們沒看清,狄九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兩個大男人,光着身子在牀上壓成一堆,絕對談不上賞心悅目。也沒細想心中那濤天烈焰從何而來,只是不經思索地一袖拂出,那個據說長得很漂亮的什麼什麼明月樓的公子爺就生生撞破牆壁,跌了出去。
想到傅漢卿那一身光溜溜,他就覺着扎眼,爲防自己失控,他刻意看也不看那傢伙一眼,便鐵青着臉向前去。
那小子留不得,要真讓他跟着傅漢卿一纏綿一訴苦,一講前因後果,天知道那位聖人教主能幹出什麼事來。
可是他的所有打算都被傅漢卿給毫不客氣地破壞掉了。
傅漢卿抱着他死不放手,口口聲聲喊什麼,不關他事,全是我逼的,又叫什麼,你想幹什麼,直接衝我來。
就算是怒火萬丈的狄九,也聽得是啼笑皆非。
他不用回頭去瞧卓雲鵬二人的臉色,也知道他們的表情肯定極之詭異。換誰看到喜歡男風的教主就這麼大大咧咧不知羞恥地當着人家的面,死命抱住一個人,喊什麼你衝我來,要不往歪處想,反倒不正常了。
罷罷罷,反正自家的名聲臉面,也早就給這個混蛋給敗壞光了。
狄九也不知道自己是氣極而笑,還是想笑笑不出,只剩下氣憤了,說話的語調都是怪異的:“什麼衝你來,什麼不管我幹什麼事,你都不反對,我能對你幹什麼事?”
傅漢卿見他又象笑來又象哭的可怕表情,越發不敢放手了,自己心裡居然也有點發毛,但還是挺胸道:“反正隨便你幹什麼了,只要別找他就行,你衝我來好了。”
狄九已是連笑也笑不出來,吼也沒有力氣了。媽的,我能對你幹什麼?不對,我還真想對你幹什麼……
他十指開始屈伸,指節都咯咯作響。面對衣服被扯光,一絲不掛的教主大人,他倒是實在生不出什麼綺念來。
傅漢卿本來就不是那種絕世傾城有陰柔之美的男子,更何況,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瘋狂表現,早已給人極惡劣的印象,除非是不知他底細的人,否則怎麼可能對他生得起一絲溫柔情腸,半縷曖昧綺念來。
狄九想的是把這傢伙掐死算了,心中想起以前好幾次能殺而沒殺的機會,此刻真有點兒悔不當初之感。
手都擡到半空中了,忽得擡頭看看前方牆上一個大破洞,才一挑眉,回頭以殺人的眼光冷眼掃了掃門口站着發呆,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不懂迴避的兩位正副壇主。
罷罷罷,不管他想幹什麼,都不適合在這前後通風,讓所有人可以一覽無餘的所謂房間裡做。
畢竟這些外圍子弟,不比總壇的弟子,在他們面前,多少還要替神教的體面着想,怎麼能上演天王和教主彼此相殘的戲碼。
這心頭一動間,他也不得不強忍了口氣,伸手略略一拂,隔空攝物,立時將牀上的紗帳取到手上,信手披在傅漢卿身上,淡淡道:“我不幹什麼,一切都聽你的。”
傅漢卿沒料到他竟這麼好說話,愣了半天神,才慢慢鬆開了手。
狄九後退一步,淡淡吩咐:“爲教主更衣沐浴,另換一個房間,我等你們操辦妥了再來。”
他說完話便回首向外行去,心裡只想着乘卓雲鵬二人纏住傅漢卿,趕緊把那幫子人全殺光滅口。
沒料到,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傅漢卿已是大聲說:“替我把外面那位受傷的公子扶進來,請大夫來看傷,卓壇主,你先別忙,有點事你還是先同我說清楚得好。”語聲一頓,復又輕笑兩聲“卓壇主,你一定會跟我說實話,不會騙我的,對不對?”
傅漢卿話音未落,便看到狄九的背部略略一僵,腳步略頓,然後才行了出去。心裡悄悄鬆了口氣,還好我小說看得多,防着這一手呢,否則等我洗完澡換完衣服,那人不定給你XXOO成什麼樣了呢。
狄九沒想到自己的暗中思量竟生生叫笨笨的傅漢卿給先下手爲強地攪和了,他也不可能讓尊敬教主的分壇弟子們對教主撒謊,叫他們懷疑總壇內鬥。更不可能把傅漢卿的真面目公開給外圍弟子,讓所有分罈子弟都就此看輕教主。
傅漢卿即說了那樣的話,那幾個人的性命自是暫時保住了,料那卓雲鵬也沒有膽子欺騙傅漢卿。於其留下來同他唱反調,白白叫些外圍弟子們看笑話,倒不如大方一點,徑自離去得好。
狄九大步而去,只脣邊一縷冷森笑意,一現即逝。
他快步如飛,轉眼已過了好幾處院落,這才站定了身,輕輕問:“有人嗎?”
一旁暗處有個矯健的身影飛掠而至,施禮道:“請天王吩咐。”
“去替我把總壇來的弟子們全部叫來。”
此人應了一聲,便飛快離去。
狄九靜靜站了一會,才輕輕道:“出來吧,還要躲到幾時。”
一聲淡淡嘆息之後,狄一的身影彷彿是從虛空中倏然而現。
“你不守着他,卻跟着我做什麼?”
“他這時候正被兩位壇主當祖宗照顧,我不用跟在旁邊,倒是你……”狄一輕嘆“我原本就擔心你會偷偷叫了人手,只等着這邊一放人,那裡就半路截殺。”
“即然你猜到了,也特意跟來了,爲何不阻止傳令?”
狄一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苦笑道:“因爲我知道,你的做法應該是正確的,仇已結得這麼深了,把人放走,也不過徒留後患。更何況,他們一旦把分壇的事傳揚出去,不出十日,這苦心經營數年纔有的一片基業就會被什麼武林正義人士夷爲平地。”
“即然你知道我是對的,又爲什麼要跟來?”
這一次狄一隻是沉默,卻再也沒有說話。
狄九冷笑:“你說那人把你從籠子裡放出來了,你說錯了,他幫你找回了被狗吃了一半的良心,把那全無半點用處的東西塞到你的胸膛裡,所以你就算知道我做的是正確的事,卻總是不知道該不該阻止。”
狄一不語,只是微微嘆息。
“算了吧,你和我都是地獄裡走出來的魔鬼,誰也不比誰強多少,我們所學到的一切都是殘忍惡毒的,我們面對任何事,生起的第一個應對念頭,都是冷酷自私的,這輩子,你是當不成好人的。”
狄一依然沉默。
他當不成好人,他也沒想當好人。
只是,傅漢卿總是說,那是不對的事。不對的事就是不對,任何理由也不能把不對當成對。
傅漢卿總有一雙清明而不雜塵埃的眼。
人不可以傷害人,人不應該殺人,生命是很珍貴的。
每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從沒有感慨,從沒有觸動,只是好笑,只是譏嘲。
然而,到底是聽得久了。看得久了,一想到傅漢卿會那樣真誠,那樣認真,那樣努力地爲一些無關的人爭取生機,把他們從地獄中放出去。然後卻在走進光明的那一刻被屠戮怠盡,總不免有些淡淡悵然。
如果當年,他自己身在地獄之時,會有人伸一雙手過來,會有人以清明而不染塵的眼,告訴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光明,會不會……
狄一復又失笑,搖頭,罷罷罷,他若是當年學了傅漢卿那一套,就算離開修羅教,怕也活不了幾年。
那樣的人,那樣的想法,那樣的行事,不是不容於修羅教,而是根本不容於這個世界。
正思忖間,見院門處一行走來十餘個行色匆匆的年青弟子們,正是凌霄一干人等。
狄一靜靜地看他們走近施禮,靜靜聽着狄九發號施令,一直一直,只是旁觀,雖說沒有參予,到底始終不曾阻攔過。
其實,他不是好人,其實他也沒想過以後要當好人,他不相信自己胸膛裡還有那種叫做良心的東西。
他跟過來的時候,其實就沒有打算要阻止。
即然如此,爲什麼要來?
也許,只是一時的恍惚,一瞬間的失神,一剎那的迷茫,僅此而已。
利害得失,永遠是他這種人衡量是非,決定行止的最高準則。
他如是,狄九如是,許多人都如是。只除了……
傅漢卿。
正自思慮重重之間,復又聽到一迭聲大叫:“天王,天王,出事了,教主出事了。”
狄九漠然而立,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冷冰冰道:“教主能出什麼事,頂多是聽了你們的話,就跳起來要你們放人罷了。照做便是,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不,不……止這樣……教主他受了……傷……重傷……”副壇主一邊飛跑過來,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話音未落,眼前一花,兩股勁風自左右掠過,叫他生生站立不住,被強風帶得轉了兩個圈就倒在地上。
他這裡才灰頭土臉地用手撐地站起來,又覺勁風襲來,剛剛飛掠而過的兩個人復又來到面前。兩隻手一同按在肩上,兩個聲音同時在耳邊響起。
“教主此刻在何處?”
可憐的副壇主,只覺得自己左右肩膀上被生生多了兩個鐵環,直勒進骨頭裡,一時間痛得滿身冷汗,半個字也答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