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出來了。”傅漢卿驚道“你們真的都很聰明。”
聽到這種毫無愧疚,且不帶半點心虛的回答,狄一發現自己連嘆氣都已經無力了。這個白癡,把話說到這種地步,狄九氣極了,不管再對他做什麼事,似乎都已經是情有可原的了。
狄九卻只淡淡一笑:“是啊,你總是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人情事故,全都不進你的心,不是因爲你笨,而是因爲你太強了,強得根本不需要去在乎這人世間的一切。”
他微笑,笑意從容,完美而冰冷:“永遠傳奇的小樓,從小樓裡走出的人,這世間,有什麼可以傷害你們,又有什麼人可以在傷害你們之後,能夠躲得過報復?”
“不是這樣的。”傅漢卿搖頭道“小樓的一切力量都受到嚴格的限制,絕不可以肆意影響世人,我們每個人的困局難關都要自己去面對,而所造成的一切後果,也只有自己承擔。小樓即不會干涉,也不會追究。”
狄九淡淡然望着他:“你是想說,就算你被人殺了,小樓中人也不會爲你報仇?”
傅漢卿靜了下來,他難得沒有象平時那樣,萬事不經大腦,全部脫口而出。他安靜地看着狄九。
而狄九也同樣平靜得望着他,彷彿問的,不過是今天早上吃什麼的簡單話題。
狄一沉默着把手按在劍柄上,莫名地感覺心頭的沉重,這樣的問題,已經太過份了,已經越過了可以接受的界限。
然而,在安靜了很久之後,傅漢卿還是輕輕答“是,對我們來說,每個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所有的災難困厄,也必須自己應付,一般來說,小樓是不會救護的,至少我從未見小樓救護過任何一個成員,同學彼此之間,也不會特意去爲誰報仇,我們都有各自的迷障要破,各自的難關要開,所以,若非必要,我們甚至不允許刻意相會。”
狄一閉目嘆息,手依舊搭在劍上,這麼長久地等待,他握劍的姿式依然沒有絲毫變化,彷彿他的手臂是鐵鑄的。
狄九沉默不動,聽完了答案,他的眉眼神情,也無半點改變,彷彿他的神經與面容,也一樣是鐵鑄的。
他只是看着傅漢卿,那個平靜的,坦然的,有着一雙孩子般眼睛的傅漢卿的。在如此長久的安靜之後,在如此平靜的回答之後,他的眼神依舊清澈明定,不含雜質。
他很白癡,但他從不說謊,縱然有萬種隱密,只要有人問起,只要在允許的範圍內,他總是盡力回答。
從不隱瞞,從不迴避,從不推託……
然而,這是好,還是不好呢?
狄九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傅漢卿。
狄一沉默着數着他的步伐,全身的氣機運行,已悄悄同狄九前行的步伐同一起落。
只有傅漢卿,彷彿依舊什麼也不明白,依舊用那清澈的眼,看着狄九一步一步,最終走到面前。
“你的迷障與情愛有關,所以,你的頓悟,需要一個情人,這個情人是我還是別人不重要,是男是女不重要,容貌如何,性情如何,能力如何,通通不重要。你只是需要一個情人,就象是需要一個工具,而你的要求很低,且對工具從不挑剔。”
狄九低頭附在傅漢卿耳邊,用極輕,極低,也極溫柔的聲音同他說話。
傅漢卿皺了眉,想了想,搖搖頭:“不,不是工具,不是的,如果你愛我,我就會愛你,我會努力……”
“你會努力對我好,有難替我擋,有禍爲我當。當然,這也算愛,一個人要完成一件事,對於自己必不可少的工具,總是要愛護的。”狄九擡起右手,輕輕放在傅漢卿的脖子上“你找到了一件工具,告訴自己要愛這件工具,這個工具可以是我,可以是任何人,你都會愛他的,是不是。”
傅漢卿再次沉默。
而狄九安靜地,沒有一絲不耐煩地等待着。
他的手一直放在傅漢卿的脖子上,一點一點地,感覺着傅漢卿頸脈的躍動,一點一滴地,感受着傅漢卿身體的溫暖,他始終不曾放手,一如那始終掛在他嘴邊的那一縷淡淡的笑容。
這一次的等待,太長,太長,長得幾乎讓人以爲不會到頭。
狄一的手一直握在劍柄上,汗水悄悄溼了劍柄,而劍柄卻把掌心烙得生疼。
狄九的手一直擱在傅漢卿的脖子上,這麼久這麼久,他的指尖始終是涼的。那麼溫暖的身體,那麼熾熱的鮮血,卻暖不了,他冰冷的手指。
“也許,你說的,是對的!”傅漢卿慢慢低頭,輕輕說“不管是誰,如果他答應做我的情人,我都會努力嘗試去愛他。”
狄一終於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這該死的,永遠不肯說謊的性情……
而狄九隻是笑,連眼神也沒有任何震動一下。多麼簡單,多麼誠實,且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回答啊。
他容顏本就俊朗,忽得展顏而笑,竟叫人生出眼前一亮的感覺。他一邊笑,一邊溫柔地對傅漢卿說:“多麼奇怪,你情願自己被殺,也不肯傷害一個十惡不赫的強盜,那麼,你會傷害我嗎?”
他笑着低頭,嘴就湊在傅漢卿的耳邊,他說的每一個字,帶起的氣流,都會輕輕地衝擊着傅漢卿的耳膜,如此曖昧的姿式,如此歡然的笑顏,如此溫柔的話語,說的,卻是全然冰冷的話。
“如果我一直用力,你會被我掐死。你不會武功,你掙不開我,如果你用內力反震,我就會受重傷,而如果我不甘心服輸,還要逞強和你的內力對抗,也許我的性命就會交待在這裡。那麼,現在告訴我……”
他微笑着收緊手指:“你會怎麼做?”
他右手掐着傅漢卿的脖子,左手卻悄然將他抱住,乍一眼看,這是一個純然親熱的姿式,傅漢卿的身子,完全被他抱在胸前懷中。因爲脖子被掐緊,所以傅漢卿不得不保持仰頭的姿式。
他安靜地半依在狄九的懷抱裡,他安靜地擡眉看着狄九,他安靜地在感覺到頸間的壓力一點點增加,然後輕輕說:“我不會傷害你……”
這句話,他無力說完,因爲不斷加劇的力量,已讓他無法吐字,所以,他只能繼續用出奇安靜而平和的眼神望着狄九。
再然後,呼吸的力量也被奪去。
脖子上已掐出深深的指痕,剛纔止住的血因爲受力又開始溢出,然而,他並不覺得痛,甚至也並不覺得窒息的痛苦,他只是感覺涼。
狄九的手指,始終是涼的,冷的。
因爲長時間不能呼吸,他的眼神開始迷朦,他的意識開始朦朧,然而,他依然盡力睜眼望着他,他依然模模糊糊地想,爲什麼,這麼久的時間,狄九的手指,還是涼的,爲什麼,他的手指,會暖不起來。
好冷啊!
那一點一點捏緊的手指,那一點一點,斷絕的呼吸,那一點一點摧折的生命,這是一個漫長到如同地獄煎熬的過程。
然而,在如此漫長的時間裡,狄一的手按在劍上,卻始終,不曾拔劍。
在如此漫長的過程裡,狄九的眼睛,一直望着傅漢卿,從頭到尾,不曾有過瞬間的遊移和迴避。
他只是望着他。
永遠坦然,永遠迷茫,永遠懶散,永遠無辜的臉。
他只是看着他。
永遠純淨,永遠清澈,永遠安靜,永遠如孩子般的眼。
世人皆有罪孽,獨他是個聖人。世人皆有所欲,獨他一人超脫。
紅塵迷亂,人間最苦,只有他,身在紅塵,卻不被紅塵沾身,挑動萬事,卻彷彿萬事與他皆無關。
狄九迷亂地想着,迷亂地恨着,卻又分分明明是清醒的,所以眼睛裡會有刻意的溫柔,所以笑容一直絕對完美,所以手可以毫不猶豫地一點點收緊,讓死亡的過程如此漫長,如此難堪。
他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
他掌上的血,與他脖子上的血,悄悄融到一起,血明明是熱的,手,卻始終是冰冷的。
他的掌心,是他脆弱卻鮮活的生命,他的手背,是不久之前,被他重重咬出的傷痕。
他的掌下,分明可以感覺到,每一分血脈跳動,每一點鮮血奔流,生命的溫暖,就在指掌之下,卻永遠暖不了他的手和心。
他的手背上,那齒痕觸目驚心,是他心中的病,胸內的結,是他一直以來,藏手袖內,萬事都盡力用左手辦好的真正苦衷。
整個殺戮的過程,就是沉默的,施者與受者,都沉默地出奇。
狄九隻是看着傅漢卿,看着傅漢卿一直凝望他的眼。
看着那眼中的清明漸漸朦朧,看着那眼中的澄澈漸漸迷失,然而,卻始終還是安靜的。
他說……
“我不會傷害你……”
從來不會說謊的傅漢卿,從來不會說話不算數的傅漢卿,從來也不肯主動傷人的傅漢卿。
他說……
“我不會傷害你……”
在這場沉默而殘酷的迫害中,他始終沒有傷害他。
當狄九鬆開五指,徐徐後退時,狄一覺得過了足足有一百年,遍體冷汗,幾乎站立不住,簡直比和一堆頂尖高手打仗還讓人身疲心倦。
狄九淡然負手而立:“我一直等着你出手,你竟然沒動靜?”
狄一微笑:“我一直等着你放手,我真的等到了。”
狄九淡淡擡眉:“你也和他一樣開始天真了?”
狄一淡淡道:“你一直等着的是,是看我出不出手,還是,他是不是會始終忍耐,無論怎麼樣也不傷你?”
他凝眸望狄九:“你等到了你想要的結局嗎?”
狄九淡淡轉眸看他,神色無悲無喜:“他不傷我,也不會傷你,不會傷任何人。他的慈悲和他所謂的情愛都一樣,對所有人,都沒有區別。”
二人說話之間,傅漢卿正捧着脖子猛力呼吸呢,好半天算緩過氣來,還不免急速地喘着氣。
耳邊聽到狄九淡淡的聲音:“你贏了,一切都依你,現在把他們幾個叫醒,我們好動身。”
傅漢卿急叫:“等等,還有事啊。”
狄一和狄九一起望向他,情人也定了,要救的人也救了,要帶去給官府的強盜也讓他帶了,還不讓動身,這傢伙還能整出什麼事。
傅漢卿大步走過來,一手抓住狄九的右手,擡起來,望着狄一:“你還沒有替他的手止血治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