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見皇上。”
“王師父快快平身。”雙手扶起這位在自己還是無人疼愛的孤弱稚子時,便傾心教導自己的老師,楚若鴻有一種見到援軍的感覺“王師父,你這次來是爲了……”
“臣特爲方侯而來”
楚若鴻心中一冷:“王師父,你也認爲輕塵通敵?”
王遠之爲當世大儒。當楚若鴻在深宮中默默無聞時,方輕塵去王府登門拜見,苦求了三日三夜,才說動王遠之做楚若鴻的老師。
當楚若鴻位登九五時,王遠之卻辭謝了高官厚祿,只領了個閒爵,在家中講學授徒。
除方輕塵外,楚若鴻心中,最重視最感激的,就是這位老師。
王遠之看楚若鴻驚慌的表情,微微一笑:“臣想說的是,所謂通敵,純屬污陷,絕非方侯所爲?”
楚若鴻心中一鬆:“還是王師父信得過輕塵。”
王遠之淡淡道:“我軍的三名探子被捉,居然可以全部從敵方的境內逃歸,還能從敵方帶回方侯的親筆信,又能偷聽到敵方重將的談話。莫非敵國從元帥到士兵,全都是木石稻草之人不成。分明是方侯踞守邊地,敵將難進寸土,所以才施出這等離間之計。再說,方侯在我大楚是什麼地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凡有所奏,陛下無所不準,甚至可以帶劍上殿,面君不跪,他有什麼必要叛國?他叛國投秦,秦國還能給他更大的好處嗎?”
楚若鴻心胸大暢,笑道:“王師父說得有理,明日再有臣子進言,朕就這般質問他。”
王遠之看着少年皇帝歡喜的笑容,平靜地說:“臣認爲,方侯決不會勾結秦人,但臣同樣認爲,方侯的權力已經太大了,皇上該抑制一下方侯了?”
楚若鴻臉上的笑容一僵:“王師父,你說過,輕塵不會通敵?”
“臣說方侯不會通敵,但沒說方侯絕不會叛國。”
楚若鴻臉色大變,厲聲道:“王師父!”
王遠之卻連語氣也沒有絲毫變化:“皇上,自你登基以來,已給了他太多的權力。帶劍上殿,面君不拜,史冊上,只有謀位的權臣,纔會在奪位之前,要求這樣的權利。代替君王參知政事,隨意批閱奏摺,國家大事,百官禍福,由他一言而決。陛下信之而不疑,君權卻早已旁落。舉國軍隊,甚至包括天子禁軍都由他隨意調度,而不需請旨,不必皇上用印。全國軍隊,所有的負責將領,都是由他舉薦,由他任免。皇上,這已經不是方候會不會反叛的問題,而是,任何一個稍有野心的人,擁有這樣的權力都遲早會反叛。就算他沒有野心,他身邊的人只要有野心,也一定會逼得他反叛。”王遠之神色肅然,不顧楚若鴻痛苦的表情,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一句一句說下去。
“不,輕塵不會這樣對朕的?王師父,是輕塵三日苦求,才使朕得你爲師,你爲什麼也和別人一樣對待輕塵。”楚若鴻幾乎是有些哀懇地叫出聲來。
“方輕塵與臣有私交是一回事,他如今的權威已經動搖了國家,這是另一回事。皇上,臣即爲帝師,就必須要爲國家着想,絕不可公私不分。”王遠之平靜地道“其他人蔘奏方輕塵,固然有爭權攬利之心,但眼見國家大權如此集中在一個人手中,任何一個憂國之士,都不可能緘口不言。”
“可是,輕塵他待朕這樣好,如果不是他,就沒有今日的朕……”
“方候的確有大功於國,但天子爲天地所鍾之子,自有萬靈庇佑,若說無他則無君,那就是貪天功爲己有,本身已是大罪。皇上,你對他的種種破例封賞,引來多少人側目非議,他居然不曾力辭卻坦然受賞,怎能說沒有私心,到如今,皇太后鳳體多日不進飲食已然不支,皇上,不孝之名,你如何擔當?衆臣日夜跪於朝門,眼見又暈倒幾個,日後史書之中,會怎樣記載於你。”王遠之眼神之中滿是嘆息。
楚若鴻咬着牙:“王師父,你也支持把輕塵叫回來審問嗎?”
王遠之輕輕嘆息:“皇上,臣只是希望皇上能做出讓朝廷衆臣安心的決定。方候有大功於國,國家不可以負他。但是,適當地收回一些權利,略略約束一點方候的行爲,這不是在害方候,而是在救他,在成全他,也是在成全皇上啊,要不然,就算這一次,皇上能不理羣臣苦求,以後呢?再有莫測之變,誤的不止是皇上,也是方候自己啊。”
楚若鴻鐵青着臉不說話,是啊,召他回來吧,不審他,不傷他,不害他,只是高官厚祿養着他,把所有的榮華富貴都給他,然後慢慢把兵權收歸天子之手。慢慢地讓百姓知道,大楚國做決定的人,不是方輕塵,而是楚王,不過,當然不可以讓輕塵被隔絕於朝政之外,朝堂上一樣有他的位置,他說的話,一樣重要,自己也一定會認真參考,只是做決定的人,一定要是自己。
好吧,就這樣吧。輕塵會理解的,他會明白我的心情的。
楚若鴻一遍遍對自己這樣說,但也同樣清楚地明白,一道召回的旨意,代表着背叛,代表着放棄,代表着很久以前,他曾經承諾過的一切都已煙消雲散。
在王遠之告退很久很久之後,楚若鴻依然呆呆坐在御書房,內心掙扎不休。
看到皇帝這樣心神不定,貼身服侍他的總管太監趙寶,低聲道:“可惜方侯不在,往常皇上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必會往方侯府上去,如今……”
楚若鴻神色微微一動,忽得站起身:“走吧。咱們出宮。”
※※※
少帝輕車簡從往鎮國侯府去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慈昭殿,太后微微一笑:“這趙寶倒還是個精乖人。”
一旁的賢親王楚良也微笑道:“鎮國侯府的蘇管家,也早安排好了。”
當朝太師方直冷冷道:“趙寶也好,蘇河也罷,都算是服侍了他們主子多少年的人了。”
“這世上,本來就沒有買不動的人,只看你出的價錢有多高罷了。”太后慢條斯理地道。
楚良眼中冷色隱隱:“楚若鴻不過是個卑微宮女所生之子,有什麼資格高居九五?”
“但是,不除方輕塵,誰也動不了皇上。方輕塵此人把握朝綱,又掌控軍權,不除了他,朝中百官,誰也得不到應有的利益。”方直無所顧忌地道。
“要除楚若鴻,必殺方輕塵,能誅方輕塵,唯有楚若鴻。那樣的人物,那樣的本領,也只有這個他一心扶助保護的君王,才殺得了他。”楚良冷笑道“只要沒了方輕塵,楚若鴻一個黃口小兒,沒有任何心腹,又能有什麼作爲。”
“滿朝進諫,百官上折。一些忠直臣子們,自以爲驅除權臣,在我們的暗中鼓動下,居然擡棺上書,跪死朝門,再加上王老夫子一心一意爲國謀利,入宮苦勸,還有皇上生母的家裡的幾個兄長,略收一點好處,就個個跑來勸他們的乖處甥。撐到現在,他早已動搖了,相信今天去過方候府之後,就會立刻召方輕塵進京。”太后悠然道。
“但也只是召方輕塵回來,而不是治罪。”
“今天即然他可以信心動搖,召他回來,明天就會因爲疑心而治他的罪。今天即然可以不願讓他掌握軍中大權,明天,也一樣不會願意,禁軍,御林軍,九城巡防軍繼續歸他掌控。所以,耐心一些,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太后平靜地說。
“真的只需要一杯茶,就可以毀掉一代名將嗎?”楚良還是有些驚疑。
“楚若鴻再年少,再不懂事,畢竟還是皇帝啊。”太后淡淡一笑“哀家在這深宮之中五十年,見過三代帝王,深知帝王心術。一個君王,不管是明君還是昏君,不管是年老還是年少,不管是任性還是嚴謹,在骨子裡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帝王,他們最根本的利益,絕對不可被觸動,所以,很多時候,的確只需要一杯茶,就能毀掉一個蓋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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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中花正紅,草正青,漫步園內,楚若鴻本來沉重的心情,便漸漸輕鬆下來了。對於鎮國侯府的花園,他比御花園更熟悉。
多少回他偷偷從規矩嚴謹的宮中溜出來,扯着方輕塵在這池塘中摸魚,高樓上賞景。逼着方輕塵爲他舞劍,爲他彈琴。笑着一遍遍說,輕塵,你永遠不要離開我,我做一百年的皇帝,你做一百年的臣子,我們君臣,永不相負。
雖然方輕塵遠在邊關,但是,坐在他曾舞劍,他曾高歌,他曾豪飲的花園裡,空氣中彷彿都有他的氣息。
鎮國候府的管家蘇河,親自捧了茶過來,恭敬地奉上。
楚若鴻隨手接過,隨意地飲了一口,含笑的眼神忽得一凝,然後微笑:“好茶。”隨即長身而起:“朕忽然想起來宮中還有些政務,咱們就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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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茶,還不給朕上茶來。”微笑着出了鎮國侯府門,微笑着進了宮門,微笑着走進屬於他的廣大殿閣,那面帶笑容的帝王忽然煩燥得大叫起來。
旁邊的太監打着寒戰雙手奉上剛沏好的茶。
楚若鴻只喝了一口,就一手擲在地上:“這是什麼東西,又是陳茶,今年新進的貢茶呢?”
太監全身顫抖,伏在地上:“皇上,按例,每年的貢茶至少還要有一個月才送進宮,這個時候,皇上,太后,用的都是以前的茶葉啊?”
“滾,沒用的東西,朕要喝新進的貢茶,現在就要,辦不好就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年少的皇帝滿臉猙獰,拼命踢着只會在地上叩頭的小太監。
眼看着太監求饒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漸漸消失。其他人全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擡一下,更無人勸解一句。
楚若鴻力氣用盡,終於頹然坐下。連皇宮還沒有收到的貢茶,在鎮國侯遠赴邊境,根本喝不到的情況下,卻已經送到了鎮國侯府。
“皇上,方輕塵倚仗皇上寵信,獨攬大權,欺壓百官,望皇上明查?”
“方輕塵武將干政,目無聖上,見君不跪,無臣下之禮,當受重懲。”
“方輕塵擁兵自重。”
“方輕塵意圖叛亂。”
“方輕塵有奪政之心。”
“帶劍上殿,面君不拜,史冊上,只有謀位的權臣,纔會在奪位之前,要求這樣的權利。代替君王參知政事,隨意批閱奏摺,國家大事,百官禍福,由他一言而決。陛下信之而不疑,君權卻早已旁落。舉國軍隊,甚至包括天子禁軍都由他隨意調度,而不需請旨,不必皇上用印。全國軍隊,所有的負責將領,都是由他舉薦,由他任免。皇上,這已經不是方候會不會反叛的問題,而是,任何一個稍有野心的人,擁有這樣的權力都遲早會反叛。就算他沒有野心,他身邊的人只要有野心,也一定會逼得他反叛。”
楚若鴻閉上眼,徐徐呼出一口氣,然後立起身,淡淡道:“傳旨,方侯離京日久,朕日昔思念,特召之回京,邊塞事誼,交於諸將辦理。”
趙寶躬下身,恭敬地道:“是。”然後,悄無聲息地退走。
楚若鴻徐徐擡首,遙望遠方。
輕塵,朕沒有疑你,沒有負你,沒有捨棄你,朕只是太過思念你了。輕塵,你曾答應,永遠留在朕的身邊,所以,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