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靠着寺廟裡的齋飯度日,一雙眼睛總是不離邊關大營裡的風吹草動,生怕自己一眨眼,蕭墨遲這頭小羔羊便被大灰狼給吞進了肚子。邊關大營裡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也自然全都落進了老黃的眼中,他知道皇上此時已經守在了堯曲城外,準備伺機奪回堯曲城。老黃心裡擔心的是這皇帝只怕要奪的不僅僅是堯曲城,也有蕭墨遲的性命。這兩人都是先帝的兒子,老黃自然不願意見到他們自相殘殺,但事已至此,他也只有期望事情千萬不能向着他所不想看到的方向發展下去。
映秋在宮裡度日如年,皇上御駕親征也有些日子了,浮屠宮此時應該已經暗中動作,準備潛入京城,圍困紫禁城,再發動宮變,一舉奪下皇位。宮變那一日,該就是她與遲健重逢之時。所以,她日日跟着太后去佛堂禱告,可兩人心裡的話只怕隔了十萬八千里。
柳細細這幾日已經能下牀走動了。因爲傅容的關係,她對被關押的慶軍覺得格外親切。於是,她與宛央一道每日親自爲他們熬湯、煮粥,再分發到每人的手上。月氏人對此頗有微詞,但是阿爾闊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心裡也並不願意虐待被俘的士兵,畢竟在這關外曾經發生過一起慘案。西遼與大慶發生衝突的時候,西遼士兵殘忍地虐殺了幾名被俘的慶軍,爾後大慶的將軍雷霆大怒,殺了西遼一百餘名無辜的百姓。這事兒說不上誰對誰錯,但若任由事態滑向了那樣的地步,無論對誰而言,都是一出悲劇。阿爾闊彼時只是個年幼的太子,自然不知道那起慘案裡的大慶將軍正是武直。武直後來也因爲此事而被削職,自此回京擔任着御林軍統領,鬱郁不得志。
現在的武直一身戎裝,站在皇上的身邊。皇上問道,“古鏡川可會饒了蕭墨遲與遲健?”
武直幾乎忍不住想要提醒皇上,古鏡川只答應他會做內應,卻從未說過會殺了遲健與蕭墨遲。但武直心裡總歸是不願看到皇上對古鏡川生出戒心,到那時,他也不得不站在古鏡川的對立面。而今只好禱告天地,願古鏡川能早日奉上遲健與蕭墨遲的項上人頭。
皇上等了許久不見武直回答,竟也不惱。這關外的空曠好似也開闊他的心境一樣,讓他不再那樣易怒。
皇上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當年,你爲何屠殺俘虜和無辜百姓?”
武直沒想到皇上會突然問起這事兒,語焉不詳地答道,“臣問心無愧。”
皇上見武直不願詳說,自己卻笑笑,“朕並非先帝。”
武直也笑,兩人都沒再說話。武直自然知道英宗與先帝不一樣,先帝仁義治國,英宗卻尚武,可這些與他並無甚關係,他只想征戰沙場、揚名立萬。
自古鏡川離開了慶軍大營後,武直便時時刻刻注意着城樓上月氏人的旗幟。他治軍是出了名的嚴謹,別說古鏡川還給他留下了一個時辰來準備,就是連那一個時辰也沒有,他照樣能見着倒懸的旗幟就發動攻擊。
柳細細這一日與宛央一道拎着粥桶上了城樓。在蕭墨遲的強烈要求之下,兩人給慶軍熬粥之時,也只得捎帶上了月氏人的那一份。這不正要上城樓給月氏人送粥呢!宛央的身子雖說早已恢復了,但是一勞累或是乾重活,便只覺得全身不自在,柳細細平日裡也未做過重活,兩人於是便喊來了東哥,幫着拎一下粥桶,東哥自然是樂意效勞。
柳細細正在分發粥的空隙裡望了望城樓下方的慶軍。傅公子已經回了京城,也不知城樓下可有他的身影。忽然,武直的身影闖入了柳細細的眼簾,她的心一下子揪緊了,只覺得呼吸困難。那不是傅公子的隨從嗎?若是他在,那難道傅公子也來了?
柳細細只顧盯着那個熟悉的身影看着,就連東哥的喊聲也沒聽見。
宛央推了推她,“姑娘,怎麼了?咱們該走了。”
柳細細回過神,臉刷的一下紅了,但是目光始終不離開武直。
東哥順着柳細細的目光看了過去,狐疑地說道,“姑娘認識武統領?”
這下輪到柳細細驚訝萬分了,“武統領?什麼統領?”
東哥朝着那個很是顯眼的武直努了努嘴,“那不就是武統領嘛,他來魚莊吃過幾趟飯,我也遠遠地見過幾回。聽說他以前可威風了,是戍邊大將軍。”
柳細細難以置信地看着東哥,再看看武直,心裡嘀咕道,這人不該是傅公子的隨從嗎?每一回傅公子來抱月樓時,他都默默地跟在左右,從不多說一句話,讓人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柳細細只覺得天旋地轉,問道,“他是什麼統領?”
只有柳細細與東哥在場,宛央的警惕心便沒那麼重了,她隨口說道,“御林軍統領。現在他來了邊關,估計是皇兄……上重新起用他了。”
宛央心裡暗呼好險,差一點兒就說漏了嘴。好在東哥與柳細細也不甚在意,東哥正埋着頭收拾粥桶,柳細細則瞪大了眼睛看着武直,那眼神就好像要把武直生吞活剝一樣。
宛央看得心裡汗毛倒豎,拽了拽柳細細的袖子,“姑娘?”
柳細細突然笑了,瘋了一樣衝下了城樓。宛央如今行走雖不成問題,但是想追上這一陣風似的柳細細還是有些困難。
東哥則愣愣地看着柳細細得背影,全然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遲健這幾日千方百計地從堯曲城裡尋來了一個奶孃照顧孩子。柳細細這時猛地推開門衝了進去。奶孃正在哄孩子睡覺,被柳細細嚇了一跳,不禁語出抱怨道,“姑娘,莫驚了孩子。”
柳細細上前不由分說地從奶孃的手裡搶過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孩子本是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這時一受驚嚇,嘩啦嘩啦地哭了起來。
奶孃心疼孩子,要從柳細細的手上把孩子抱過去,柳細細卻是緊緊地抱住了孩子,不鬆手。
孩子的哭聲越發嘹亮了,引得蕭墨遲等人也來看個究竟。
“哎呀呀,蕭瀟怎麼了?”蕭墨遲湊到柳細細身邊去逗弄孩子,完全沒有注意到柳細細鐵青的臉色。
遲健這時卻不滿地嘟囔道,“說了多少遍了,這個孩子不許叫蕭瀟,多難聽的名字。”
古鏡川偏喜歡和遲健對着幹,“我覺着挺好。”
遲健沉下臉色,“這是我的家務事,和你沒關係。”
古鏡川毫不在意地說道,“你都是將死之人了,還是別管得這麼寬了。”
奶孃這時衝着蕭墨遲使眼色,蕭墨遲這才注意到柳細細的不對勁。此時,東哥與宛央也終於氣喘吁吁地趕到了這兒。
蕭墨遲問道,“你怎麼了?”
柳細細突然放聲大笑,高高地舉起孩子,“這個孩子,不要也罷。”說完便要作勢往地上摔孩子。
一屋子的人都驚呆了,蕭墨遲忙上前死死地扣住了柳細細的手腕,“你怎麼了?”
古鏡川皺着眉頭看着柳細細,他知道先前柳細細是與東哥等人呆在一起,於是對着東哥問道,“怎麼了?”
東哥也是摸不着腦袋,“姑娘問了幾句關於武統領的事,爾後便瘋了一樣地跑回來了。”
武直?這和武直有什麼關係?
那一廂蕭墨遲已經奪下了孩子,柳細細癱倒在地上,神情恍惚。古鏡川琢磨來琢磨去也不覺得這孩子會是武直的種。武直這人一向不近女色,與風塵女子有染,更不像是武直幹得出來的事情。那這個孩子是……
古鏡川的腦中靈光一閃,難道這孩子會是皇上的?古鏡川打理魚莊和錢莊的生意,偶爾兩頭來回跑時瞧見過武直穿一身常服駕駛着馬車在京中行走。他可是御林軍統領,想來那馬車上的人也只能是皇上了。蕭墨遲決意要娶柳細細的時候,古鏡川曾着人去打聽過柳細細的身世。她的父親原是大理寺的一名官員,在國公案中受牽連,不幸被斬首示衆,好好兒的一個家便也就這麼沒了。古鏡川心裡對柳細細這個罪臣之後的身份很是介意,但當時卻沒看得出來這其中的蹊蹺,只覺得萬事以孩子爲重,便勉爲其難地允許蕭墨遲將她娶進了門。想來這皇上公然出沒煙花場所自然不會報上自家的真實身份,柳細細許是被騙了,所以此時一察覺孩子的父親竟是殺父仇人,新仇舊恨涌上心頭,這纔想拿這個孩子出氣。
古鏡川又看了一眼在一旁耐心哄孩子的蕭墨遲,倘若他的猜測沒錯,他這頂綠帽子戴得可不僅僅是閃閃發光了!
柳細細仍癱坐在地上,宛央上前扶起她,輕聲問道,“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柳細細也不說話,任由着宛央攙着她在牀邊上坐下了。宛央朝着屋子裡的人使了個眼色,大家會意,忙都走了出去。
奶孃從蕭墨遲的懷裡接過孩子,怕再刺激到柳細細,便將這孩子抱到旁邊的屋子裡去了。
宛央小心翼翼地給柳細細梳洗了一番,柔聲勸道,“這天底下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呢?拿孩子出氣,到時候後悔的可還是你自己。那可是你和蕭墨遲的孩子,是你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孩子……”
柳細細的心裡崩潰了,竟忍不住說道,“真是蕭公子的孩子也就罷了!”
這話宛央聽得分明。她頓時閉緊了嘴巴,不再敢多說一個字。這孩子若不是蕭墨遲的,又會是誰的呢?
柳細細此時此刻生不如死。她滿以爲自己豁出去了留下的這個孩子是一個禮物,可誰知道,卻是個孽種!她現在再一想起自己與傅公子的纏綿場景,心裡便不由得作嘔。哦,不,那人若是御林軍統領,那所謂的傅公子也只能是當今聖上了。
父親被斬首示衆,母親撞棺自盡,她淪落風塵。那時候,她未曾想過要恨那個自己永遠也摸不着的人。就算恨,又有什麼用呢?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能奈何得了天子呢?
可現在,柳細細恨他,一直恨到骨子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