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蕭墨遲的身世,宛央自己可算是理順了。他既是皇四子,推來推去也只能是蕭淑妃所出,而當年的蕭壬何與蕭重便是他的至親。這麼一來也能說得通爲什麼是宛央的母后與皇兄殺害了蕭墨遲的親人了。可如此一來,宛央只得斷了再與蕭墨遲相認的念頭。她有何顏面再去見蕭墨遲呢?他的孃親蕭淑妃被皇兄憑空捏造的一道遺詔賜死了,他的外公與舅舅則是被皇兄斬首示衆,而那些都是與蕭墨遲打斷骨頭還連着筋的親人吶!
現在的這張麪皮已然成爲了宛央的盔甲,讓她不必再以真實身份面對蕭墨遲。可每每她對着蕭墨遲微笑之時,心頭卻都在滴血。她曾經所期盼的蕭氏宛央原來只是夢一場。
既斷了與蕭墨遲相認的念頭,宛央便開始暗暗告訴自己,她從一開始就是蕭墨遲未過門的媳婦,而大慶朝的公主已經死在了絕壁之下。也只有這樣,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活在浮屠宮中,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現在這張麪皮所帶給她的一切。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浮屠宮裡的日子總是靜得能聽到足音,宛央卻是習慣了,與宮裡的日子相差無幾,唯一不一樣的便是身邊多了蕭墨遲。
蕭墨遲自從去了絕壁下祭奠了宛央後,心情這才慢慢地回覆了平靜。可宛央卻漸漸地再也沒法子平靜了。
那個白髮人已經在商量着要推翻大慶顧家的政權了。
這天下誰掌管,那皇位誰坐,對於宛央而言,都是一個樣。可她介意的是那皇宮裡的母后與皇兄,那可都是她的至親之人。她現在知道了蕭墨遲的真實身份,心裡也想明白了,即使蕭墨遲當真要反大慶,要把自己的皇兄拉下皇位來,好像也是件無可厚非的事情。父皇當年命令蕭淑妃陪葬的遺詔本就疑點重重,而蕭壬何與蕭重兩位大人更是受盡了屈辱和折磨,蕭家滿門也未曾留下一個活口。這份血海深仇,他如何能不報?可儘管她能理解這份恨意,她卻還是希冀着蕭墨遲能饒過自己的母后與皇兄一命。
蕭墨遲這幾日總是被遲健追着、趕着一道去議事廳商議大事。現在正是舉事的關鍵時期,他這個少宮主怎能再像個沒事人一樣躲在屋子裡呢?
蕭墨遲被衆人簇擁着坐在正位之上。他只覺得渾身彆扭,聽那些個連名字也叫不出來的長老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他突然打斷了一名長老的話,“你們當真要打到京城去?”
遲健眉頭一皺,語帶訓斥,“什麼叫當真?難不成你以爲我們在過家家。”
蕭墨遲扁着嘴,小聲嘀咕道,“反正我不去……”
議事廳裡的長老雖多,但是全都安靜地望着少宮主,所以這一句話,誰也沒能錯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大祭司,爾後便小聲地議論了起來。大家的心中都很是驚乍,舉兵推翻顧家纔是第一步,爾後要盡收天下民心、建立一個新的朝代卻必須要師出有名。所以這個長在民間的皇四子便是浮屠宮舉兵的理由。先帝當年盛寵蕭淑妃,若是蕭淑妃膝下有子,這天下哪輪得到皇三子來坐呢?更何況,椒房殿裡的那場大火本就蓄謀已久,這事兒一說破,英宗的皇位哪裡還坐的穩?那西太后又有何顏面繼續活在這世上?可到臨了,這皇四子卻丟下一句“反正我不去……”,這可不是讓大家又驚又急嗎?
易旻怕是這羣人裡最鎮定的一個了。他這時緊張地看着大祭司。浮屠宮舉兵反慶,說起來是打着皇四子的旗號,可真正的領頭人卻還是遲健。
遲健沉下聲音,“別耍小孩子脾氣。”
蕭墨遲站起身來,定定地望着遲健,“你若當我是小孩子,那怎麼能把那天下交給我呢?這豈不是和天下人開了個玩笑?”
遲健愣了愣,手往下壓了壓,示意長老們別出聲,“你這是什麼意思?”
蕭墨遲一直把遲健當做父親,即使後來知曉了遲健是個閹人,他也還是敬遲健如父,所以蕭墨遲被遲健盯得心慌,又一屁股坐下了,“不去就是不去。我不要坐那皇位。”
遲健這時換了個問法,“不想坐那皇位,那你想報仇嗎?”
蕭墨遲歪着腦袋看着遲健,“報仇?”
遲健點點頭,“報仇。”
蕭墨遲吞嚥了一口口水,從遲健的臉頰上移開了眼神。
遲健見蕭墨遲盯着頭,又繼續說道,“你娘,你外公,你舅舅,還有蕭家滿門的性命,難道你不要向顧家討回來嗎?”
蕭墨遲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目光從左手跳到右手,又從右手再跳到左手,心神不寧。
議事廳裡的長老們見少宮主這副神情,面上不禁有些難看了。
遲健只恨自己沒法子鑽到蕭墨遲的榆木腦袋裡去看個究竟,於是又逼迫着問道,“你就不惋惜?你就不恨那些殺了你親人的人?”
蕭墨遲這時不曾遲疑,答道,“當然惋惜,當然恨。”
遲健很是欣賞蕭墨遲這會兒的斬釘截鐵,“那便不日後隨我們返京。”
遲健早已部署好了,待到時機成熟,以月氏爲首的關外各部落將集結兵力同時進攻邊關的各個城鎮,勢必以引出京城守軍來援助爲目的。等到京城守備力量薄弱之時,他便率領浮屠宮衆人直搗黃龍,與映秋來個裡應外合,進入皇宮,發動宮變,直接繳了英宗與西太后的性命,推蕭墨遲登上皇位,這天下便從此易了主人了。
蕭墨遲此時卻又反對道,“不不不,我不回去,我以後就住這兒了。”
遲健詫異萬分,“你不恨嗎?不惋惜嗎?”
蕭墨遲又肯定地說道,“恨,惋惜。”
遲健點點頭,“那便隨我們一道攻進京城去。”
蕭墨遲搖搖頭,“我不回去。”
遲健這下子被蕭墨遲弄糊塗了,“你不是心裡也恨那喪心病狂的劊子手嗎?”
蕭墨遲說道,“自然恨。我打小連一個親人的照面都沒打過,能不恨嗎?”
遲健又問道,“既然恨,爲什麼又不願意回去?”
蕭墨遲說道,“恨歸恨,但是我並不想報仇。”
這話一出口,廳內一片譁然。
“不想報仇?”遲健盯緊了蕭墨遲,這個小祖宗真是想一出便是一出。
蕭墨遲也不看遲健,“你殺我,我再殺你,有意思嗎?”
遲健正色道,“報仇不是有意思沒意思的事,你明白嗎?”
蕭墨遲說道,“明白,我又不是小孩子。”
遲健冷哼了一聲,“不是小孩子,便別再說這些不知趣的話。”
易旻眼見着今兒個這議事是議不下去了,對着遲健使了個顏色,遲健點點頭,於是易旻便領着一衆長老離開了議事廳。
三當家的卻不知怎的留下了。
遲健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你不走?”
三當家的說道,“這茶才泡上,還沒喝呢。”
蕭墨遲一拍腦門,“就是,快,把他們都喊回來喝茶,別浪費了。”
遲健只覺得眼前一黑,怒氣衝衝地一拍桌子,“胡鬧!”
蕭墨遲悻悻地看着遲健,“你這脾氣真是見長,錢簍子都快趕不上你了。”
遲健步步緊逼,“你爲何不願報仇?因爲他們是顧宛央的親人?”
蕭墨遲想了想點點頭,“有這個原因,但是我覺得孃親與外公、舅舅一定希望我好好活着,而不是拼死拼活地爲他們報仇。”他頓了頓繼續說道,“更何況,那皇上也算是我的親人。”
“他不是你的親人,顧宛央也不是。”遲健很是氣憤,恨蕭墨遲這副不爭氣的樣子。
三當家的突然開了腔,“蕭重不會希望你爲他報仇,蕭壬何那隻老狐狸……卻不一定。”
蕭墨遲的眼睛發亮,“你認識外公和舅舅?”
三當家的喝着茶,漫不經心地回道,“豈止認識?”
他與蕭壬何共事了也得有十幾個年頭了,在朝中,兩人一向是針尖對麥芒。但他與蕭壬何心照不宣的是,朝中唯有如此兩股相對峙的勢力,大慶才能長治久安。及至後來,蕭壬何只手遮天,大權在握,他看得出來蕭壬何已經被權力矇蔽了雙眼,他不去勸蕭壬何,卻出言譏諷過、提醒過。蕭壬何聽不進去,爲此打壓過他的權勢,但終究未曾傷及他的根本。可後來,英宗登基,竟是將蕭壬何捧得更高了,他心有慼慼,只怕這並非吉兆。果不其然,英宗倚靠蕭壬何的勢力坐穩了江山,一回頭卻是連蕭壬何的老底都掀了個底朝天。他不曾站出來爲蕭壬何說過半個字,但是卻實在惋惜蕭重的才華,所以爲蕭重想討回個公道。皇上卻是氣憤至極,加之傅德昱進京述職,皇上已經內定下了傅德昱便是他的接班人,自然毫不留情地把他也送進了天牢裡。
蕭壬何與他的牢房挨着。蕭壬何看着他被打得皮開肉綻,笑笑,“到哪兒都有你作陪。”
蕭壬何的牙齒已經被打得掉了一顆了,說話漏風,聽着很是可笑。於是,他便笑了,也不說話。
蕭壬何問道,“你是爲什麼進來的?”
他也不說自己是爲蕭重鳴不平,只說道,“誰知道呢。”
蕭壬何卻是個操心操到死的人,“本以爲我走了,這天下有你看着,也放心。可你也進來,這天下……”
他咧咧嘴,甕聲甕氣地說道,“傅德昱回來了。”
“傅德昱?”蕭壬何暗自思忖了會兒,“他……只怕鎮不住這個小皇帝,小皇帝氣焰太盛,傅德昱打仗是個好手,玩算計卻是弄不過小皇帝,到時候皇權一集中,這……”
他聽得心煩,“死都要死了,還操心這個做什麼?”
蕭壬何撇撇嘴,“我不就是個勞心勞力的命嘛,死了,也好歇歇了。”
他嘆口氣,說道,“蕭重也被判了斬首示衆,和你一個日子。”
蕭壬何“哦”了一聲,平靜如常,過了許久,他才說道,“也怪我太得意忘形了,明明看出來了英宗不是祁宗那樣的性子,可自己手裡的權力卻還是捨不得放下。”
他不說話。死期都已經定下了,再說又有何用?
蕭壬何突然大笑了起來,“好一個慶英宗,這樣心狠手辣……”
他照舊不說話。
蕭壬何卻喃喃着說道,“他要了嬰嬰的性命時我就該醒了,可我卻昏了頭了……嬰嬰,蕭重……爹對不起你們”
他還是頭一次看見風光的蕭壬何這樣頹喪,老態龍鍾。他聽得出來蕭壬何的恨和愧疚,可他不知從何開解他。好好的一個蕭家,到最後,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蕭壬何怎能不恨呢?好在他孤家寡人一個,沒有家的牽絆,走便走吧,心裡也無甚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