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容與宛央在關外大漠逗留了好幾日後照舊返回了堯曲城。兩人預備在堯曲城打個尖,置辦些東西再上路去。
也真是無巧不成書。兩人才到堯曲城不久,還未找着留宿的客棧時便遇着了出街巡邏的岑迦。
岑迦一見傅容高興得簡直要飛上天去。如今的傅容雖已不是戍邊將軍,但岑迦卻仍舊規規矩矩地對着傅容行了一禮。他正要拖住傅容敘舊,傅容卻以眼神向他示意,又朝着站在自己身側的公主努了努嘴。
岑迦也是個聰明人,一下子便明白了傅容的意思,忙衝着公主行禮。他的心裡也有幾分後怕,自己一見着小傅將軍竟這樣得意忘形,險些得罪了公主。
宛央微微一笑,示意他平身。
岑迦見傅容竟預備住在客棧裡頭,心裡好生不快活,不做聲不做氣地吩咐自己的隨從將傅容三人的行李連同馬車不由分說地一道拉去了軍營。
傅容拗不過他,也只得沒轍。宛央在一旁倒是毫無異議。
如今這堯曲城的守軍大營裡仍舊是傅柏年說了算。岑迦領着傅容與公主回到大營後便尋來了傅柏年,朝着傅柏年行禮後,仍有不滿地說道,“小傅將軍如今當了駙馬可是與我們生分了,來趟堯曲城,竟然想住客棧。這是想把我們這些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往哪兒擱呢?”
岑迦一向快人快語,心裡想什麼便說什麼。傅容也是早已習慣了,朝着傅柏年微微一笑,並不多說什麼。這往後堯曲城有傅柏年在,自己好似也沒有不放心的。
傅柏年再見到傅容,百感交集。他早已從老爺的家書裡得知了傅容被皇上招爲駙馬一事,心裡滿不是滋味。傅容可是傅家的希望,當了駙馬,看着光鮮無比,可這個中的心酸滋味也只有傅家自個人知曉。
傅柏年瞅着岑迦是傅容一手提拔上來的,算不得外人,說話便也沒那麼多顧忌了,竟然直言道,“這駙馬真是不當也罷。”言語之間是少見的頹喪心情。
岑迦聽後愣住了,再一思量,臉色灰白,偷偷瞧了一眼公主,終於還是悶不做聲地自去給傅容與公主安排住處。傅柏年是傅家的家將,岑迦雖是傅容一手提拔上來的,但是與傅容的親厚還是遠比不上傅柏年。岑迦心裡頭對傅柏年的這番話也是贊同的,但是當着公主的面兒,他萬萬不敢這樣放肆。小心駛得萬年船,若是一不小心弄丟了腦袋可是得不償失。
傅柏年一向謹慎小心,這時卻當着公主的面兒說得這樣直白,嚇得傅容忙看緊了宛央的臉色。宛央卻只當聽不見,安穩端坐如泰山,任由着錦繡給她捏着胳膊、捶着脖子。
傅容朝着傅柏年使個眼色,傅柏年卻好似看不見一樣,硬着頭皮就是不向公主行禮,更甭說道歉了。
傅柏年怎麼着也是傅容的長輩,傅容自然也不願當着公主的面拆他的臺。於是他也是無計可施,只得尷尬地坐着。好在不一會兒的功夫岑迦便遣人過來了,說是廂房已經備好,請傅容與公主一道過去歇息。傅容趁機對着宛央說道,“公主你先行去休息,我與柏年叔好久未見了,再說說話。”
宛央乖順地點點頭離開了。
宛央前腳纔出了門,傅容後腳便沉下了臉色,“她畢竟是公主。”
傅柏年未置可否。一雙歷練已久的眸子裡卻是清晰可見的痛苦。傅家乃將門之後,傅容是傅德昱膝下唯一的兒子,現如今皇上將傅容招爲駙馬,這可不是從此讓傅家再無機會重上戰場嗎?他先是跟着老爺出生入死,後又幫扶着自家的少爺出入戰場,這傅家的人爲着大慶朝流了多少血汗他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可到最後卻還是落得這樣的下場,這讓他怎能不心寒呢?
傅容見傅柏年不做聲,自己也悶着聲,只顧喝茶。這大營裡沒有精細的茶葉,只有粗糙的茶葉沫子,但是傅容喝着,卻只覺得格外親切。
傅柏年也是難得像個任性的孩子,耍了會脾氣後長長地嘆口氣,問道,“你這麼光明正大地來這邊關大營,可想過皇上會猜忌你?”
傅容也不擡頭,“既然已經招我爲駙馬,說明來與不來,他都會猜忌。”傅容並未明說他來這堯曲城多半是爲着宛央,他只怕自己再這麼一多嘴,傅柏年會對公主的態度更爲冷淡。宛央的性子倒不見得會與傅柏年過不去,但是傅柏年的舉動落在旁人的眼裡則是大不敬了,這若是傳到了皇上的耳朵裡,少不了要責罰。傅家如今顯赫無比,但其實已經舉步維艱了,傅柏年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也鬧出些事端來,傅家便當真完了。
傅容與宛央就這樣在邊關大營裡住下了,原是說只住幾日,但是這大營裡的一干將領們重見小傅將軍,自然是喜不自勝,全都鉗住了他,不允許他離開,每日裡分撥來人纏住他喝兩盅。
傅容不見得有多開心,“行軍打仗,豈可貪杯?”
傅柏年倒從旁勸解,“喝一些也無妨。”
傅容是深知傅柏年的秉性的,這麼些年,無論是跟隨父親,還是輔佐自己,從未出過差錯,治軍更是與父親如出一轍,嚴厲、嚴明。可如今這話從傅柏年的嘴裡說出來,聽着真是好生頹喪。
出嫁從夫,宛央雖貴爲公主,這時也只得跟着傅容一道留下了。好在這大營裡全都是大老爺們兒,也無人來擾她的清淨。今兒個晨起,錦繡自去廚房給宛央熬粥,宛央醒來後披了件厚衣裳便淨往無人處去了,想散散步。
宛央對這大營不甚熟悉,才走了幾步路便迷失了方向。再轉幾個彎,宛央聽到了馬匹的嘶鳴聲。她忽地記起了在關外大漠中與蕭墨遲共乘一匹馬時的情景,臉上不自覺地便掛上了一抹微笑。她循着馬匹的嘶鳴聲一路找了過去。邊關大營的馬廄修得很是簡單,但卻足夠寬敞,擠擠挨挨的戰馬被飼養得壯碩無比。
宛央總還是嬌生慣養的公主,一時間受不住馬廄裡這刺鼻的味道,正想加緊離開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闖進眼簾來。
宛央不禁笑出了淚來,自己也是相思成疾,憑空竟然又瞧見了蕭墨遲。可此刻的他想來該在京城裡陪着自己的嬌妻纔是,怎會無端出現在這邊關的堯曲城中呢?
宛央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腳下加緊了步子,想盡快離開這馬廄。沖天的尿騷味兒直憋得她呼吸都不順暢了。
宛央再一擡頭,蕭墨遲的身影還是近在眼前。
宛央無奈地笑着搖搖頭,自己難道當真思念他竟已經思念到了這步田地嗎?
“宛央……”這個聲音滿是遲疑。
宛央怔忡地停住了腳步,眼巴巴地看着這個人,一時間分辨不出來這是自己的黃粱一夢還是事實。
“宛央,你可還好?”眼前的這人又低低地喚她。
宛央的淚水撲簌着落下。這個人可以不發一辭地爽約,將自己在秋風中晾了一晚上;卻也可以毫不在意旁人的冷眼伏在地上兩個時辰,只爲不遺漏自己的碎髮。這個人究竟想要待自己如何?現下,自己眼神裡的惶恐和雙手的顫抖完全逃不過他的眼睛,他卻可以如常地與自己打招呼,甚至還可以置身事外地問候自己一聲可好。他是希望自己好還是不好呢?他……他……他終究是自己生命裡逃不出的劫數。
宛央不敢再多停留片刻。大婚當日,她的出格行徑已經掀起了大風大浪,皇兄偏袒她,一力壓下了;母后卻仍舊在生她的氣,至今對她不理不睬,好似只當已經沒有她這個女兒一樣。她切不可再重蹈覆轍。一轉身後,宛央忙慌亂地撒開腳丫子,只想逃得遠遠的,只想離蕭墨遲遠遠的,唯有如此,她才能如常呼吸。可也正因爲如此,她錯過了蕭墨遲痛苦萬分的眼神。
蕭墨遲與錢侍郎一路來到堯曲城後,錢侍郎自去找傅柏年傅參將交代皇上吩咐的事宜,蕭墨遲則牽着自己的小毛驢與錢侍郎的馬匹往馬廄去了。這邊關大營他之前待得久了,很是熟悉,此時雖才矇矇亮,他卻是熟門熟路地來到了馬廄。纔將毛驢拴好,蕭墨遲便聽得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他正狐疑這會子還未到餵馬的時辰,誰會來這馬廄呢?於是,他定睛一看,心頭不由得一緊。
宛央……那個輕手輕腳走過來的人分明是宛央……
怎麼會是宛央?
蕭墨遲來不及多想宛央爲何會出現在此,他只想走上前問一問她的病可曾好利索了。
宛央與蕭墨遲打了個照面,但是臉上的表情卻看得蕭墨遲心酸。她先是呆呆地衝着蕭墨遲笑笑,眼角的淚花顫顫巍巍地結出了果實來。蕭墨遲本想開口,宛央這時卻又笑着搖搖頭,好似不相信自己所見一樣。蕭墨遲心如刀絞,聲音幾乎打顫,“宛央……”
眼前的人確乎是宛央,可她卻好似壓根不認得蕭墨遲一樣,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蕭墨遲。
蕭墨遲再低聲喚道,“宛央,你可還好?”
宛央的淚水應聲落下。蕭墨遲只得噤聲,站在原地,無所適從。
宛央深深地看了一眼蕭墨遲,爾後突然轉身離開。
蕭墨遲呆呆地跟上了一步,而宛央卻是拼命地拔腿跑了起來,彷彿她這身後站着的不是蕭墨遲,而是魑魅魍魎一樣,倘若慢了片刻,便會立地奪了她的性命去。
可其實,在宛央的心裡,她寧願她身後站着的是魑魅魍魎,也不願意那人是蕭墨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