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實在太晚了些。
林傑打了個噴嚏,手中的試鬼符砰的一聲爆炸了。“我們從早上就埋伏在這裡,翅桶都吃了兩個,你們這裡真的有鬼嗎?”他很無奈的轉身,問我們現在的委託人。
“真的,”那個樣子看起來十分老實的婦女說,“我兒子去年因爲車禍去世了,你看,這就是他的遺像。”
相片裡的孩子跟母親有幾分相似,也是一臉木訥,中規中矩的微笑着——就是嘴有點歪。不知道人在死亡之前有何感想,大概來不及操心自己的遺照吧。“請您節哀。”我衝母親點一點頭。
林傑則毫無同情心,道:“你不是說,自從他死掉之後,每天晚上,都有人來你家敲門的?”
“對啊,每天午夜十二點,就會響起敲門聲,但是從門鏡往外看,一個人都沒有……我跟我丈夫都很害怕,不知道怎麼辦纔好,後來我們就找了套房子搬走了。兩個月前,我丈夫生了一場大病,錢用光了,只好回到這裡來住。”
“你丈夫呢?”
“他去醫院拿藥了。”
我問:“這麼說,你們回來之後還是能聽到敲門聲?每天都是嗎?”
“每天都是,嚇得我們不敢睡覺,每天都等到敲門聲停止,纔敢回屋休息……他的忌日就要到了,你們既然是天師,能不能給我們貼點符什麼的?”
“我知道,”林傑有氣無力的說,“我們今天晚上八點以後再來。好了小狼,走了。
一、小菲
黃的……白的……花的……林傑揉了半天眼睛,驚呼道:“怎麼會有這麼胖的貓啊?迦菲的表親嗎?”
沒想到這個小區有這麼多的流浪貓,下雪天冷,都躲到門洞子裡來了,毛茸茸湊了一大團。有個老太太站在旁邊,正不緊不慢的從塑料袋裡拿吃的。“我來幫您吧。”我說,“這大冷天的,虧您還惦記着這羣貓啊。”
老太太笑笑,說:“這些動物多可憐啊,平時就沒地方呆,今天還下雪了,讓它們到哪裡找吃的啊。想起這個,我在家裡都不踏實,這不,弄了點剩飯就出來了。”
反正也閒着沒事,我就跟林傑,坐在樓梯上開始幫老太太喂貓。這些貓一點不怕人,還相當配合,尤其那隻其胖無比的大黃貓,咪咪叫着,讓我撓它的下巴,一副愜意模樣。
“你說樓上那一家的孩子啊,聽說是小時候從農村抱來的,那孩子可乖了,學習又好,平時不愛說話。去年剛考上名牌大學,誰知道會這麼一下子就走了呢……”
“你問車禍那天啊?我還真看見那孩子了,臉色古古怪怪的跑出去了,當時是——十一二點吧,嗯,那天晚上還是小菲跟我出來的呢。”
“小菲是我孫女,她啊比你們小,是可好的孩子了,對了,你們要不要去我家裡看看她?她都不合羣,平時孤單的很,我就盼着她能有幾個朋友。”老太太發完了手裡的食物,站起來。林傑正在跟一隻小白貓糾纏不清,那小貓正企圖爬到他腦袋上去,小爪子趴在他的新運動服上,惹得那小子哇哇怪叫,跟其他野貓的聲音混在一起,好像合唱。
難爲這小子,還能抽出精神頭聽着:“她總呆在家裡嗎?是不是身體不好?”
老太太搖頭,說:“也不是,本來小時候,她也跟別的孩子一樣,那時候她父母都在,白天呢,我送她去幼兒園,晚上接回家住。可是有一天,她回來的時候不高興,說奶奶,我是不是弱智啊?我說這怎麼可能,誰說的?小菲說,阿姨說的,今天我跟一個小朋友玩遊戲,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她叫什麼名字,我就問她,她說了好幾遍給我聽,我還是記不住,她就生氣了,跟我吵架,我跟阿姨告狀,阿姨就說,不要打架了,小菲可能有點弱智,回頭叫她爸媽帶她檢查一下。”
林傑把那隻小白貓舉起來了,貓抓在空中亂抓,咪咪直叫,露出小尖牙來,他說:“那個阿姨才弱智,哪有這麼說小孩子的!”老太太高興道:“我也這麼說的,我家小菲特別聰明,凡是見過的人,都會記得人家的名字,有時候我都不記得有沒有告訴過她的半熟臉,她都能準確的叫出名字來。這麼樣的孩子,怎麼會記不住同學的名字呢!小菲被我一通安慰,高興起來,但是最後,還是跟我說,奶奶,我沒說謊,我真的想不起她的名字來了。”
我說:“不怪小菲,是那個阿姨不稱職,奶奶,你有沒有去幼兒園抗議抗議啊?”老太太點頭道:“怎麼沒有!第二天我就去了,可是那個阿姨沒空理我。小菲班上有個孩子,中午做遊戲的時候從蹺蹺板上摔下去,頭先磕到了水泥地,當時阿姨在打電話沒看到,後來小孩說頭疼,也不在意。結果那孩子下午忽然暈倒,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不行了。我本來是去接小菲,結果看見孩子的家長在那裡哭鬧。小菲跑過來拉我,小手冰涼,說奶奶啊,咱們快走吧……我記不住名字的同學死了,他們都說她是我害死的,她會來找我報仇的。”
林傑放下小貓,讓它在自己膝蓋上趴着,說:“小菲,可能是有特殊的能力吧。”老太太本來站起來,現在又坐回樓梯上去了,我幫她把墊子扶正,說:“您要是冷,就先回去。”
“不用不用,我在這裡跟你們聊聊天,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挺好的。我這輩子活的差不多了,現在就圖個輕閒,開心。小夥子——”她對林傑說,“你懂這個啊?早知道,當時你在就好了,我雖然逢人就說,那不怨小菲,但是那些人還是不信,說她咒死了班裡的孩子,躲着她。小菲說,幼兒園裡沒人跟她玩,不願意去,想想這孩子變得孤僻,內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等她上了學,就好了。”林傑說,“人的記性不是很好,再可怕的事情也會忘掉,何況是這麼一個沒道理的指責。”
老太太拍拍他的手,說:“他們要是都像你這麼想就好了!小菲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哭着跑過來,說她忘了她爺爺叫什麼,讓我寫在她手心裡。我說小孩子,不用記得這個,但是她不聽。非要我寫,我就拿根筆在她手心裡畫,可是當時也奇怪,怎麼畫都畫不上,小菲急了,自己抓起筆,一遍一遍的寫,都劃破了皮,流了血,還是沒寫上半個字。我心疼了,抓過她的小手說這孩子怎麼這麼固執呢?不就是個名字嗎?那孩子拼命搖頭,撲到我懷裡大哭,說奶奶,你不知道,我每次只要一忘記別人的名字,那個人就會死掉,我不想爺爺死掉啊!”
“後來呢,您老伴……”我問,並且或多或少的希望能聽到個僥倖的回答。
可是老太太只是微笑,說:“沒了,當天晚上中風,沒撐多久。人有天命,這不是小菲的錯,但她就是想不開。”
題外、追蹤飛賊的靈魂
雪片飄的很急,爭先恐後的打下來,仰頭看去,空中是一個白色的螺旋。英飛眯起眼睛,不想讓雪化到眼睛裡去。工作日上午八九點鐘,這個公園根本沒什麼人,地上厚厚一層積雪,平實光滑好似少女的晨衣。
他走了兩步,皺眉,回頭。
還是這樣,除了英飛自己的腳印之外,還有個很淺的鞋印,整齊的留在後頭。英飛摸一下項中,鎖骨還在隱隱作痛,一早就是這樣,被追蹤的感覺真是不好過,況且,還是被那種無法名狀的東西。
“小玉兒……”不,不可能是小玉兒,她應該早已離開自己,到沒有煩惱的世界去了,那這個是誰呢?
“我不管你是誰,”英飛指着空中道,“不要再跟着我!”
他的話沒有任何作用,唯一的回答是距離手指不遠處的雪片,在空中有規律的聚集起來,彷彿落到了什麼透明但是毫無溫度的東西身上,形成了白色的輪廓。
二、地瓜和少女
寒假期間,食堂封竈,林傑本着勤儉節約的原則,天天到我家混飯。而且因爲晚上說好到別人家裡守夜,這傢伙中午吃的特別多。“你說他們小區那個詛咒少女,跟可憐兒子的死有沒有關係啊?”
“可憐兒子”就是我們這回委託人的兒子,秦縱。林傑一路上續續道道,說兒子死了鬼魂回來看看,還要怕成這樣的父母,八成心裡有愧,再調查下去,八成會發現是被養父母害死的呢。
怎麼可能,不要以爲生活中到處都是倫理劇。我清醒的指出,正是因爲林傑接下了這個麻煩的案子,我們纔不得不在人家家裡蹲上半天,悶都悶死了。
“你也覺得那個屋子悶?”林傑道,“沒電視,沒冰箱,沒音響,沒有洗衣機,我好不容易找出個半導體,居然沒電池!媽的這哪裡是人住的地方啊!真懷疑他們一家子從史前來的。”
的確,讓我呆在那個家裡一天,肯定鬱悶的撞牆。林傑繼續絮叨:“你說這樣的家有什麼好?秦縱也是,變了鬼,還天天敲門幹嘛?那個家有什麼好?跟輛悶罐車似的。”
我說:“彆着急,盡頭晚上就能知道了——你手怎麼回事?”
林傑舉起右手,說:“這個?廟會那天燙的。”
“什麼時候?”
“跟你和飛賊走散的時候。我長這麼大,頭一次看見這麼多人啊,忽拉一下你們兩個就不見了,我正尋思着要不要找個竿子爬上去眺望一下,結果猛然間……”
我汗,林傑,你不是在講懸疑故事,別這麼多鋪墊成不?
林傑擺擺手,繼續白鬍:“我看見一個女孩!”
“你天天看見女孩!”
“這個不一樣,我當時是被烏漾的人羣衝到了小吃街上,當時雖然特別特別的冷,風還把稻草颳起一尺多高——”
“我們去逛的第二天才刮的風。”
“聽我說,即便這樣,吃小吃的人還是特別的多,這時候我忽然看見一個女孩,她就在人羣之中,卻沒有拿任何東西,她穿着一件很單薄的黑衣服,兩隻很大很大的眼睛——對,大得好像那個什麼——牛!這兩隻眼睛就盯着前面那個烤白薯的汽油桶,一盯就是不離開啊。”
“這個執着跟你有一拼。”
“所以啊,我一感動,就過去對她說,是不是想吃啊,我請你吧。”
“那女孩呢?”
“很純情,拼命搖頭,說不用了,轉身就要跑,我一慌張就拉她了,一拉她就沒站穩,右手不自覺的一扶——你猜怎麼着?就按旁邊那個烤章魚的鐵板上了,嘶……”林傑聲情並茂,從牙逢裡往外吹涼氣,導致我以爲自己聞到了一股烤肉味。
“後來,那個女孩不好意思了,就停了下來,我給她買了一塊烤白薯,熱乎乎的,放她手心裡了。”
“然後呢?你有沒有約她出去?”
林傑低下頭來,美滋滋的笑着說:“然後她說謝謝,就走了。”
……
“你這笨蛋,搞到最後連人家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
“當時氣氛多好啊,她很感動的看着我……難道我還能有別的企圖嗎?”林傑道,“誰都像你這樣思想複雜。你想啊,一個人出來打拼的孤獨少年,在廟會上遇到一個同樣可憐的孤獨少女,請她吃了一塊烤白薯——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你那爪子有沒有七成熟?”
毫無疑問,即便手沒熟,這小子的臉也熟了,跟個成熟的番茄似的,配合着跳進我家窗戶的陽光,整個一標準情聖。
題外、永遠回不去的地方
這座山不太高,實際上城裡也沒有特別高的山。英飛坐在亭子裡,身上的雪都撣掉,他還是覺得不自由。鎖魂釘……是叫這個名字吧,不但在發燙,似乎還在召喚着什麼,那個佇立在雪中的人形,便是這召喚的某種迴應。
以前我是看不到這種東西,但是現在不同了……是這個鎖魂釘造成的嗎?果然是個應該甩掉的累贅。英飛衝那隻鬼魂喊道:“招你來的不是我!該去哪兒去哪兒,別在這浪費時間好不?爲了不讓老媽嚇着,我已經出來逛遊大半天了,回去吧,行不?你不冷,我還冷呢!”
……
“什麼,還不能回去?你家的樓被飛機撞了?”
……
“你忘了自己的名字,所以沒臉回去?我的天,居然還有失憶的鬼,你就不會好好想想?名字這東西,哪兒能說忘就給忘了的?”
……
“啊?還是想不起來……我的天啊,”英飛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媽,嗯,對,我在小狼家,今晚也住這裡了,嗯,你放心吧,沒事的。”
……
“行。”英飛點頭,再點頭,對着那不知名的鬼魂,“慢慢想,反正我跟你耗上了。”
三、喂貓老太太
“您怎麼這麼晚還在門口呆着啊,不冷嗎?回去吧!”
黃色的胖貓和白色的小貓咪咪叫喚,喂貓的老太太見了我們兩個,笑得樂開了花:“小夥子,回來了?”
“是啊。”我不想花時間解釋其實不在這裡住的事,只是問,“您幹嘛這麼晚出來啊?”
“等人啊!”
“等誰啊?”林傑道,蹲下,小白貓立即躥上他的膝蓋,“您兒子?”
“我就小菲她爸爸一個兒子。小菲三歲那年,有一回他們三口子高高興興要去外地旅遊,都報了旅行團,臨走頭一天,小菲發燒了。迷迷糊糊的盡說胡話,一會說不認識媽媽,一會說不認識爸爸。我兒子兒媳婦一合計,不走,票沒辦法退,走了,放心不下。我就說,你們走吧,小菲我帶大的,我會跟老伴一起照顧這孩子。”
“那天真不該說這話,當天晚上他們兩口子就走了。小菲第二天起的早,拿着家裡的相簿,小手指着照片上兒子兒媳婦的臉,說他們是誰啊?我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了。”
我扶老太太到了單元門口,說:“小菲的父母,不會是……”
“沒了,都沒了,飛機失事,還挺時髦的。”老太太說,“那時候小菲還小呢,後來發生了幼兒園那事,不知怎地,她就想起爸媽,好幾次又哭着對我說她果然是不吉利的孩子,唉,我苦命的孫女啊。”
林傑抱起小白貓,跟那貓來個四目相對,說:“您這是在等她呢吧?等小菲回家?”
“對,我家就在這上頭,五樓。孩子,就送到這裡吧,我等一會兒就上去,你說這門口路燈也讓鞭炮炸壞了,萬一小菲看不清楚回家的路,怎麼辦呢?”
“那您記得冷了就回家吧,”我說,“您家住哪間啊?”
“501,有空來我家玩。”
你知道了吧?告別了老太太,上樓的時候,我跟林傑說。
他點點頭,在門口掏出手機,說我先打完電話再進去。
“對,對,我是鄰居,那個老太太很久沒出來了,我怕出事,你們是不是派個人過來看一下?對,就是4門的501房間。”
掛了,林傑說:“他們會發現她的,多好的老太太啊,昨天還歡蹦亂跳的。咱們還是在她孫女回來之前,讓她安息吧,省得嚇了那孩子。小菲……這名字正經不錯的。”
委託人的門口近在咫尺,不知是不是因爲喂貓老太太的關係,我們竟然不想進去了。
“小菲,應該會走出陰影來的吧?要不這事完了,咱們抽空去一趟,看看她。”
林傑道:“聽起來她確實是個很不幸福的孩子,真是的,老天爺幹嘛要給她這種能力呢,看透別人的生死,總會被認爲是詛咒的力量的。”
“真的有詛咒這回事嗎?”
“當然,這種力量是存在的,其實或多或少,每個人都有影響別人命運的能力。只不過表現在不同的方面。你恨一個人,開口罵他,給他使壞,傷害他,這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詛咒。”
我說:“我指的是小菲這種,只能算是預言吧?”
“誰知道是預言還是別的什麼,不過,無論詛咒也好,預言也好,發生了的就都是命。”
“林傑,最近怎麼變得這麼深沉了?”
林傑笑,說:“你還不知道,一個人如果早就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是件多麼痛苦的事情嗎?”
“又來了,還是那個關於20歲死亡的預言?你生日早過了吧?”
林傑道:“就是這樣我纔不放心,詛咒的力量是存在的,只不過現在已經由定時炸彈變成不定時炸彈了。”
“怎麼說?”
“你……前世是林朗,”林傑道,“在你把黑焰打入輪迴的時候,是不是發生過什麼?”我說:“我怎麼知道,記憶被偷走了!”林傑道:“那我來告訴你吧,是關於火的詛咒。黑焰用了什麼方法,把他的毒血留在你的血管裡了,而我,正是林家的後代,毒素在我們一家人的血液裡日積月累,一代一代傳下去,等到毒性達到最強,我就會因爲黑火焰的詛咒而死。”
“這是誰告訴你的?”
“蘇魘,上個禮拜我去找你,你不在,他正在你們寢室開故事會。”林傑說,“別以爲看起來老實,就不會挑撥離間。”
那麼說是我惹出的禍?
可不,都是你的錯。林傑陰沉着臉說。
半分鐘後。
“剛纔那句話,意思是不錯……”我說,“但是你爲什麼要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