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開場白
這一帶的墳頭都沒有墓碑,因爲靠近鐵路,很多意外死亡的屍體無人認領,通常會被草草埋葬,只留個來年長滿青草的土堆。沒有守墓人,通常,也沒有憑弔者。
靠近邊緣的幾個墳頭似乎屬於附近的村子,只是在清明的時候,偶爾會有人來上墳,上墳的人不仔細,紙錢夾雜着火星,隨風到處飄灑,也會看似均勻的滋潤枯竭的墳頭。但那並不是盛宴,只會讓這亂墳崗顯得更加淒涼和安靜。
又是一個清明黃昏,意外的,某個女人遠遠的走來,手中提着一筐紙錢。
剛剛被那個男人無情的趕了出來,他說是她引誘了自己,所以不會爲她和肚子裡的孩子負責,非但如此,他還當着全村人的面,罵他不要臉。
她跪在墳場中間,拿出紙錢元寶,口中唸唸有詞。
“怪只怪我瞎了眼,看錯了人,上了當。如今鬧成這樣樣子,我跟孩子是沒有地方可去了,我只能投奔你們,只要你們接受我和我的孩子,我做什麼都可以。”
火星燒到了她的手,不知疼痛,只是重複着那句話。
“做什麼都可以啊……”
女人兩眼望天,雙手舉起了一把長刀,直向自己的喉嚨刺去。
夕陽西下,墳墓間有低低的笑聲:“你看,還有人投奔到我們這個地方來!”
“就這樣歡迎她麼?我們這個地方,也不是說來就來的。”
那些聲音來自地下。
而女人已經倒在血泊中,猶然還在掙扎。
“讓我死吧,趕快結束這一切……”
她擡頭,一道長長的影子印在臉上。“讓我死吧……”女人痛苦萬分,向空中招手,等來的只是冷酷的回答:“你還不能死,誰叫我們對你的生命不感興趣。”
“你們想要什麼?”
墳墓中間升起一股煙氣,漸漸形成一個淡淡的人影,人影蹲下,在那女人面前,很有耐心的說:“你的女兒,我要你的女兒。”
……五年後,同時同地,有個髒兮兮的小女孩挎着一筐紙錢,光着腳走來。紙錢被她的小手抓了一把,揚在空中,下個瞬間便化爲灰燼。“叔叔,阿姨們這是今年的。”紙錢撒完,小傢伙擡頭,面前有個人,不是來掃墓的。
“我帶你走吧。”不速之客說,接着將小女孩一把抱起。
掠奪者帶着小女孩走遠,他身後,幾乎連成一片的墳頭個個蠢蠢欲動。
題外、英飛的回憶(之四)
程英飛從夢中驚醒,這已經是第三次,自從踏上這列火車,噩夢就沒有停止過。坐在黑暗中,背靠枕頭,他摸摸自己的臉,全是冷汗。
很久不曾有這樣的感覺,上一次……他也說不清楚是什麼時候。火車劇烈的晃動,這樣的噪音之下很難聽到細微的響聲的。英飛看了一眼手機,正是凌晨兩點。這種時候有誰會醒着?他一個翻身,從上鋪跳下來,臨窗有座位,拉開窗簾,可以隱約看到經過的風景。樹林,荒草,一個一個的土堆。因爲經常出門,英飛對於這些太熟悉了,平日裡的臥鋪車廂是不會有多餘的事情,他一上車便會翻到上鋪,白天閉目養神,晚上練功,無人打擾。
但是這次,打擾他的恰恰是他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集中精神,上半夜竟會沉沉睡去,還做了亢長的夢。
而凌晨,神思混亂的醒來,再也無法平靜。
夢中,有一雙手。
“約定好的,你要幫我……”
英飛點頭,朝那雙手走去。
六、廢樓
爲了尋找英飛託付給我的小女孩月光,我追蹤何恆炎到了學校準備拆除的宿舍樓,遠處看這樓還真是讓人渾身不自在。
周圍沒有別的可疑建築,而許民說,那個樓裡有他害怕的人。
“我不能陪你,我不敢進去。”
“還有什麼可以幫你的?”他臨走的時候說。
叫林傑來,我毫不猶豫的回答。
緊接着我就小心翼翼的走進這棟廢樓,沒有燈,這裡廢棄很久了,地上滿是碎玻璃和磚頭,好在有月光透進,不全是黑暗。
背後有腳步聲,似乎有人跑上樓。追到二樓,卻沒有發現。腳步聲好像很近,但琢磨不到,此時我聽到三樓有人在高聲說話。
“都是一幫沒膽子的傢伙,有種就過來單挑啊!”
我一聽,精神起來,大步跑過去。
“英飛!”那是他的聲音,不會錯。
我許久不見的老朋友坐在地上,背靠着牆,那對眼睛依舊亮得出奇。見到我,他有些驚訝,眼神向旁邊掃了一掃,意思是讓我靠邊。
背後有個陰陽怪氣的聲音,來源於樓梯那邊,高叫一聲:“出來吧,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英飛咬着牙道:“休想。”
我才發現他右臂整個抱在胸前,左手抄着一把銀光閃閃的匕首,兩隻眼睛目不轉睛的盯着走廊的拐角。
“小狼,你怎麼過來的?”
我一時半會無法回答,在他旁邊蹲下,道:“回頭再說吧,你怎麼呆在這裡?”
英飛嘆口氣道:“我把月光送到你們學校之後,就被他發現了,我想把他引開,可是,咳咳,才跑到這裡。你們學校的工人真是大鬆心,有那麼兩三天了,居然沒有一個人到廢墟里來。”
“好了英飛,三天了,你都沒有想辦法跑出去嗎?”
真正的月光穿過牆邊沒有窗框的窗戶,照着英飛的臉,他的表情有些彆扭,如果不是如此氣氛,我會以爲他在害羞。
“我給你打過電話吧。”
我說就那麼一次,也沒說清楚,後來再打就不通了。英飛說,沒電了當然打不通。“白天我走不出去,晚上這傢伙來煩我。”
“是什麼人?”
“不知道,”英飛道,“不過我不怕他,只要他一冒頭,哼,我就一刀過去……”
拐角那邊的聲音又說道:“飛賊,你還有揮刀的力氣嗎?難道還要我們在你身上來個記號?”
英飛道:“胡說八道,我有沒有力氣,拿你的腦袋來試試看!”
“別這麼說,你的朋友也來了,跟他好好聊聊,我只需要等待。”
自此那邊就沒有聲音了。
空氣中飄着血腥味道,我看看英飛,他依然保持着那個姿勢,彷彿定住。
“英飛,你受傷了嗎?”
這回他不理我。
“你到底傷得怎樣了?”英飛紋絲不動,我一再追問,才匆匆道:“小意思。”我低聲道:“別硬撐着,我帶你去醫院吧!或者把手放下讓我幫你包紮一下也好,你這樣捂着又有什麼用呢?”英飛板着臉,顯然還在咬着後槽牙,說:“我好得很。”
這模樣也叫好的很?我恨不得把他扽起來直接打包送到醫院去。可惜英飛也打定主意死撐,低聲問我:“月光怎樣了?”
“失蹤了……我就是找她找到這裡來的。”
英飛嗯了一聲,接着沉默,後來我才聽見他悄聲的說:“知道了。”
我問:“發生什麼事?”
英飛看了一眼匕首,接着道:“我見到那個小女孩,是在火車上,我不知道她從哪裡來,也不知道她身邊還有什麼人,那天早晨,我只是感到很不舒服,所在窗邊的座位上坐一會。車上沒有別人醒着,我正在愣神,忽然有人揪我的衣服。低頭,是這樣小女孩,瞪着一對大眼睛,穿着破布一樣的衣服,她叫我救她。”
英飛說到這裡,看我一眼,平靜又有些恍惚:“她說,救我,你答應過。”
“我愣住了,她說得那麼斬釘截鐵,而且說話時候的眼神似曾相識,我只答應過一次這樣的要求,就是五年前。我從來不認爲這個諾言會有履行的一天,直到遇見這個小女孩。”
“她說我會救她,因爲你答應過?”我問,“你怎麼就那麼肯定,她是那個女人的轉世呢?”
英飛低下頭,看別處,說:“她記得,她都記得,在我還沒有來得及提出疑問的時候,她就重複了那句話。”
“你答應救我的,在下一輩子。難道你忘記了嗎?撲克牌白癡?”英飛說完,咳嗽兩聲,道,“我不能再懷疑什麼,她轉世重生,讓我來兌現承諾。我必須救她。於是我在下一個小站帶着她下了車。”
“我沒想到那只是麻煩的開始。”英飛道,“我以爲救了小女孩,再送她回家就可以,誰知道她說不清自己到底住在哪裡。而且我們一路走來,總是不停的受到追擊,開始是食物和水變得不安全,後來再次坐火車的時候,有道上的人被買通來暗算我,這些都好擺平。我回到這個城市之後,把小女孩放在一個以前的藏身之處,聯繫認識的朋友幫我查清她的底細,結果一無所獲。”
“那你怎麼知道,她是月光的這些事情?”
英飛道:“是他告訴我的!”
他示意走廊拐角那邊,接着道:“這個王八蛋一直在追蹤我,沒完沒了,自己也不嫌煩的慌。”
“他是誰?”
英飛一隻手開始玩匕首,說:“我也不知道,從頭到尾,我就沒有看清楚他的長相。我開始以爲他是人販子,可現在看來不是,他只盯着這個小女孩打轉。”
是嗎?英飛,已經三天了,你真的沒有機會跑掉?
“我說了沒有,”英飛有些不耐煩道,“你趕快走吧,留在這裡不安全。”
我一路過來,沒有看到有人在外面等着你,雖然那個聲音,我也聽見,可是……“可是什麼?”英飛問。“你不覺得蹊蹺嗎?”我說,“爲什麼這個傢伙就一定要纏着你呢?”英飛有氣無力道,因爲小女孩。
“這把匕首是她給我的,她說追蹤她的人害怕這把匕首,一定讓我帶在身邊,而且只要匕首還有光澤,她就沒有事情。”英飛道,“現在我身上也只剩下這樣一件武器了。”
“所以你說,小女孩在,你就有命在?”我說,“別管那麼多了,來,我揹你出去。”
可是英飛道:“我哪兒也不去,我沒有受傷,我要呆在這裡跟他耗下去。”
他的右臂始終沒有動過,我判斷傷口在胸前,而且傷得不輕,現在的英飛跟往日不同,眼神迷亂,口氣好像個小孩,不想讓敵人知道他的傷勢也就罷了,竟然連我也想瞞過?按照平日裡的脾氣,我真想一腳把他踹起來。
時間拖得越久,對我們越不利。
“英飛,你到底想怎樣?”
英飛迷迷糊糊道:“救她……”
說完這話,他腦袋終於搭拉下來,看樣子昏了過去。我掰開他的手臂,看到一條皮開肉綻的刀傷。傷口很深,雖然不再流血,但是開始發黑了。英飛呼吸急促,額頭滾燙,真不知道是以什麼樣的毅力忍到現在的。我把他的衣襟解開,拼命回憶曾經學的那點急救方法,包紮傷口,下一步就是把他弄到醫院去。
爲了不觸動傷口,我把英飛的胳臂扛在背上,他輕得真不象話。
七、戰鬥
剛走過拐角我就摔了個跟頭,好在哈着腰,而且英飛昏迷不醒,一時看不出把他老兄摔得怎樣。我沒廢多大力氣便爬起來,觀察四周。“你還在這裡吧?那位混蛋?”我說,“月光不在我們這裡,你還想怎樣?”
“很簡單,要你們的命。”
一股黑糊糊的東西隨着聲音穿過我腳下,直撲英飛,那是一股滲人的冷氣,我低頭一看,不由得哆嗦起來,是老鼠!無數毛茸茸,拖着長尾巴的老鼠!我跳到了英飛身邊,想要擋住這些噁心的小東西,於是這些吱吱叫着的東西撲到我的身上,順着袖子朝臉爬過來。那只是不到一秒鐘的事,我拼命抖胳膊,它們像不乾膠一樣粘着不放,左手背上鑽心的疼痛,被耗子咬了——我拼盡全力依舊無法擺脫那隻噁心的動物,手背先發冷,再發燙,接着猛然間被黑色的火焰包圍了。
身旁的老鼠化爲灰燼,其餘的也不敢再衝過來,它們圍着我和英飛,形成了小小的包圍圈。我手上的火焰並未熄滅,燃燒的更加熱烈。這讓我的膽子稍微大了一些,指着那團黑暗道:“出來吧!你這個支使老鼠的混蛋!”
敵人終於出現,但我和英飛一樣,不知道他是誰。
這個渾身散發着腐臭味道的傢伙綁滿了繃帶,只露出兩隻眼睛。
“那個小女孩是屬於我們的。”他說,我以爲自己眼睛花,再看他身後,並不是影子,而是四個跟他一樣幫着繃帶的人。不同的是那四個人可以看得見臉——他們的臉完全腐爛,只剩下骨頭。
“你們這些活着的人從來不知道我們的痛苦。”爲首那個幫着繃帶的傢伙道,“不爲人知的死去,埋葬在遠離家鄉的地方,沒有棺槨,墳墓,沒有人憑弔——我們被這個世界忘記了,只能日復一日的埋在黃土下面,品嚐着不知何時才能夠結束的孤獨!哼,你們不知道我們的苦!所以也不該干涉我們的事情!”
“你是誰?”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我沒有名字,自從我有記憶開始,已經在那個荒涼的令人髮指的地方了。”他說,音調毫無感情,“沒有人關心那個亂墳崗,那裡有無數散碎的屍體和殘缺不全的靈魂,那些東西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不能平靜,所以就有了我!我就是那些東西集合在一起形成的魔鬼……很好笑吧,沒有活過,就已經死了!”
沒有活過就死了嗎?我想起阿七,他也沒有活過的。
“我有個朋友,跟你差不多,他也沒有活過,那有什麼關係呢?照樣可以過自己的日子……”
“在那種地方過日子嗎?”對方毫不領情道,“誰願意被關在那種地方!我要出來,我,還有剩下的那些鬼,我們決定要離開那個地方!所以我們養育了月光!五年前,有個女人想要自殺,我用勁了法力留她不死,直到生下月光。”
“月光是生在墳場裡的孩子?”
“對,後來我們就把她送到最近的村子裡去養,我的能力可以支持到墳場周圍一千米的地方,可以在旁邊看管她,教會她應該知道的東西。她是個聰明的孩子,學的很快。自從可以講話,就開始隨便預言周圍村民的生死,全部都說對。村裡人開始害怕她,把她趕回了墳場,那時候她已經可以自己走路了,教會她自己找地方睡覺,找東西吃並不難,我們唯一的等待就是到她滿五週歲的那一天!”
“那會如何?”
“那天她會擁有最強的力量,我們便可以利用那種力量離開束縛我們的墳場,真正自由的在這個世界上活動,我多麼盼望這一天啊!”
一羣孤魂野鬼離開墳場,又不去投胎,到處遊蕩?我怎麼也不認爲這是件好事情。“結果呢?你們已經離開那裡了,對吧?”
“不,”對方說,“完全沒有,還差三天她就滿五週歲,卻被人偷走了!”
可英飛是在火車上遇到的月光,是誰從墳場帶走了她?我來不及多想,看來這個沒有名字的傢伙認定我們的滋味比較好吃了。老鼠們蠢蠢欲動,後面那四個站立的行屍走肉也在晃動着,我汗毛倒豎,感覺自己變成了悶鍋裡的一道菜。我必須拖延時間,再說點什麼。
“是誰從墳場帶走了月光?你們不會沒有看見吧?”
“我們就是沒有看見,不知道他用的什麼手段,不過他很厲害,也許,是個手段很高的天師……他帶走月光的時候,我們明明都知道,卻無法行動,無法查看任何情況,現在想來,那一定是一張很厲害的符咒。等到我們恢復了行動能力,月光已經不見了”
我嚥了口唾沫,保持頭腦清醒,說:“那你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對方諷刺的笑了一下,說:“不是我們,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可以脫身,總之有個聲音總是在呼喚我,告訴我月光到了什麼地方,怎樣可以找到她,把她帶回去!所以我就來了!我背後這些,是我臨時在你們這個城市找到的夥伴,你也應該知道,水溝,橋下,他們的死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屍體沒有人心疼,只有我,我告訴他們我要乾的事情,召喚他們的屍體和靈魂!”
“你召喚了一幫死人來幫你!”我大聲道,“可你還是不敢接近英飛,對吧?”說罷,我蹲下,迅速的從英飛手裡奪了那把匕首,雙手舉高,不倫不類的指着那傢伙,“你怕這把匕首,對吧?所以你除了暗算什麼都不會,沒出息的傢伙……”
如我所言,對方顯然害怕匕首,他和他的包圍圈退卻了一點,說:“你好像誤會了,雖然你們的命我要定了,但他身上的傷與我無關。傷了他的,是他自己!”
那一刀是他自己割的,用的就是這一把匕首。
敵人詭異的笑着,而我渾身發冷,竟不馬上以爲那是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