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八、墜入深淵
我跑得太猛了,推開那扇小門的時候,膝蓋痠疼,嘴裡滿是血腥味兒。梅背對着我,面對着灰濛濛的天。我忍不住大叫起來:“你在幹什麼啊?”
梅側過頭,表情出奇的平靜。
我想知道可不可以再死一次,她說。
“傻瓜,你想連這個身體也沒有嗎?”
“可是我已經沒有溫度,沒有呼吸……如果這樣也算活着,我真想再死一次。”
我搖頭,拼命搖頭,不管她說了什麼。
“我不會讓你在我眼前跳下去的!如果你非要跳的話,我也豁出去了!”
“別傻了……再說,你是不會跳下去的!”
我向前走,一隻腳踏上天台的邊緣:“別這麼肯定,梅,會有意外的。”
梅令我心痛的挪了挪步子。
她看看下面,淡淡的說:“真的很高啊!”
我向她伸出手:“那就快點跟我下去!”
她搖頭,再看看我,滿臉淚水。
“我不能,我已經漸漸控制不了這個身體了。爲了給你補衣服,我的手被針扎得千瘡百孔,卻沒有流出血來。小狼,我留下來的唯一理由就是你,可我現在什麼都不能爲你做,時候到了……”
“什麼時候?”
“遲早有這麼一天,我不能再留在你身邊,你也知道,只是從來不說罷了。”
“可是,梅,我不需要你爲我做什麼!”想要抓住她,不料梅很快向旁邊躲,彷彿我是不可饒恕的瘟疫,這動作太激烈,我生怕她掉下去,所幸沒有。
底下一片譁然,梅對我道:“我很痛苦,你知道嗎?我每天都很痛苦,變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着,我沒有白天黑夜,沒有睡眠,不需要吃東西,這種痛苦也是沒有解藥,不能終止的。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想我和你……還有我曾經做過的事情,有時候低頭一看,滿手都是鮮血……這些、這些你都知道嗎?你不知道,你還在勸我,還在留我,你不知道怎麼樣會比較好嗎?也許你真的不知道——你好端端的活着呢!”
我沒想到她能說出這麼一大堆來,而且也全都聽不進去。
“你先下去好不好?這樣太危險了——”
啪的一聲脆響,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臉頰生疼。
結結實實的捱了個嘴巴,樓底下又是一陣熱鬧,我看着梅,她垂下手,咬着嘴脣,兩行紅色的淚淌下來。
她是不會哭的……也是不應該哭的。
如果這樣你會好過,我把右臉也貼上去。
“梅,別哭,不要哭。”我上前一步,這回終於抱住她肩膀。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們分手吧。”我輕輕的說,那個兩個字就像巨大的石頭砸的我兩眼發黑,被一壺開水從上到下澆過似的疼,嗓子裡有棉花,眼睛生疼,又腫又脹,鼻子緊跟着發酸,再也說不出什麼話。
她怔怔看着我,半晌,低下頭,道:“……我終於等到了。”
梅,你等的就是這兩個字嗎?
……
是的,小狼,我承認我沒有勇氣。本來以爲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什麼都有了,誰知道真的回到這個世界上,卻發現已經無法再快樂。我太自私了……明明預見到了這樣的結局,卻偏要嘗試徒勞的過程,明明要提出分手,卻無法承受這兩個字的重量,還把痛苦完全推給了你。現在想想,我無法對你說抱歉。我們之間的錯誤太多了。
我走了,旅行會很漫長,也許沒有止境,但至少不是重蹈覆轍。我也許到很遙遠的地方去,在那裡把你全部忘記;也許投胎重新做人,開始新的生活;也許,變成某棵樹,某朵花,某片草坪,當你再次經過的時候,我們誰也不會認出誰來。未來有很多可能,希望是你喜歡的東西,不要再找我,也把我忘記吧。
……
九、意料之外
“你真是名人啊!”薛文萁搬了一把凳子,坐在我面前,饒有興致的說道,“已經有第五個mm跟我打聽你了,這下子可好,當衆跳樓,轟動全校。”
黑子推門進來,似乎只是恰巧踢到高高翹起的凳子腿,讓薛文萁結實的來了個跟頭。“抱歉啊,對不住。”他抓住薛文萁的胳膊,拎小雞一樣把他弄到角落的牀鋪上去,同時道,“沒事就在自己鋪上呆着,坐門口多危險啊——小狼,李姑娘讓你去一趟,解釋一下、嗯,你女朋友的死因。”
我一下跳起來。
梅推開我,向相反的地方飄過去,臉上漸漸的……充滿的笑容。
“梅!”我不顧一切地衝過去——
現在的我抓住黑子:“我爲什麼……沒有跳下去?”
他企圖苦笑,可是笑不出來。
“你都忘了嗎?”
我怎麼還會記得?
“是林傑先從後面拉住了你,然後哥幾個一起把你架回來的。梅……已經救不活了。”他拍拍我,“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便。”
林傑在寢室門口等我。
“我都知道了,梅……”
我說,她不會再死一次的,也許只是這個身體不能用了,再去尋找別的身體嘛……她會回來的,剛纔在夢裡,她還在對我說話。
林傑咬咬嘴脣,道:“她是對你說過話,不過肯定不是這個意思。”
下一刻他就被我推到牆上去了。
“你什麼意思?你剛剛見過她?她在哪裡?”
“她已經屬於另外的世界了,你見不到她。而且她也不願再見你,只不過臨走的時候,拜託我想辦法轉達留言罷了。”
“我不明白……她死了都可以再回來,爲什麼……”
“那是違背客觀規律的,”林傑道,“死了就是死了,況且死亡不是壞事,沒有死,哪有生?想開點兒!”
“還有啊,子強不是需要咱們救嗎?你忘了他了?”
對,我說過要救子強的,他被蘇魘的鬼魂附身,危在旦夕……扒拉開林傑我就問黑子,子強呢?
“哦,剛剛走進去了。”黑子指指寢室的大門說,“我先上課去,老師那邊如果點名就給你請假。”
寢室裡只有薛文萁和子強。
前者蹲在鋪上不懷好意的瞧着我,後者窩在被窩裡。
我一把掀開被子,把他扽起來。
“起牀!”
他明明穿的挺完整,卻在揉眼睛。
“你到底——”
“小狼,幹嘛吵我?”
林傑拍拍我肩膀。
“他真的被附身了嗎?”
“當然!”
“蘇魘——”
子強道:“蘇魘?是學生會那個蘇魘嗎?你怎麼認識他的?”
“他不是搬到咱們寢室裡來——”
“真的?”子強道,“那敢情好,我生怕搬來一個不認識的,還得磨合磨合,本來離畢業的日子就不多了。”
我無話可說,這時他站起來。
“不知道爲什麼這麼餓啊,我得出去吃東西,一起嗎?”
學校的書吧。
林傑坐在對面,看了我很久,終於道:“你真的確定子強曾經被蘇魘附身?”
我說,廢話,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好多遍了。
“問題是他現在一點事兒沒有,在我看來頂多是精神抑鬱,最近吃得少,瘦了點。”
“他最近一直沒吃東西——”
林傑道:“不對啊,我問過你們寢室的胖子了,他說曾經看到過子強在食堂打飯。”
“那是他想求薛文萁幫他,所以請他吃飯,我給你講過!”
林傑擡手,打斷我,道:“好了,小狼,你不覺得……覺得這一切都是由梅開始的?”
他一說這個名字,就好像小塊的傷口又被拔開,慢慢的由內到外的疼,我一拍桌子,站起來道:“那是兩回事!一開始是子強——”
林傑也站起來,冷冷道:“一開始是梅吧?你的心思全在她身上,所以神情恍惚產生了錯覺!”
“你不相信我?”
“抱歉,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對視,半晌,最後我對着林傑,點點頭。
“好,”我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十、再見靈車
戴黑邊眼鏡的蘇魘坐在我的牀鋪上,跟子強一搭一唱,我進去的時候,他站起來憨厚的笑,說明天就會搬過來,問我好。
電話響,是輔導員李姑娘。
“你到我這裡來一趟啊,黑子沒跟你說嗎?”
我說是我忘記了,而且現在沒心情過去。
“我知道你不好受,別的都可以幫你擋下來,但是沈梅……她死得怪異啊!”
我腦子嗡嗡直響,接着李姑娘大概是說,現在不便詳談,還是要我過去。
放下電話,蘇魘對我微笑。
我問,你有什麼事嗎?
“我也聽說了,請節哀。”
眼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竟似乎是真誠的。
李姑娘頭一次跟我講話的時候不吃零食。
“小狼,我知道這件事情對你打擊太大,不過,你的上一個女朋友,也是死於非命的吧?”上一次的梅的死亡,我更不能解釋,好在李姑娘也沒深究,只道:“那次也是很奇怪的事情,不過已經確定是意外,不過這次……他們說,沈梅在跳樓前,是已經死了的!”
我答應了一聲,無精打采,毫不吃驚。
倒是李姑娘,對我的反應看來是嚇了一跳:“你知道?難道她真的在跳樓之前,就已經是個死人?”
我調整一下語氣,說我沒心思討論這個問題。
李姑娘意猶未盡,道:“那麼一個死人是怎麼跳下來的?全校多少雙眼睛都看到了,她是自己跳下去的,而你拼命想拉住她——這太怪了,太怪了不是嗎?”
從李姑娘的辦公室出來,我不想回寢室。果然是名人了,隨便在校園裡溜達,也會不時有人指指點點,梅,你走了,留下這麼一個爛攤子給我,叫我怎麼辦呢?
好大的一條楊樹毛掉到眼前,提醒我冬天已經過去。
可惜春天還沒來。
又一條楊樹毛掉下來,我擡頭,阿炯坐在樹梢上。
“你幹嘛呢?”他跳下來,背靠樹幹,懶洋洋的說。環顧四周,好像除了我,沒有人能看到他,這是魔鬼的便利吧,不知道爲什麼,有些羨慕起來。
“沒幹什麼……”我本來想馬上走,想起蘇魘的事情來,“那個蘇魘,又是你惹出來的吧?”
阿炯道:“魘是我的朋友,幫他是應該的,不過……”他輕輕吁了一口氣,道:“他也真是不聽話!”
原來那個魔鬼叫做魘,我問道:“那個真正的蘇魘到哪裡去了?難道它離開了子強,痛痛快快去投胎了?”
阿炯看了我一眼,接着,笑起來,一對虎牙閃閃發亮。
“這你也信?”
陽光耀眼起來,阿炯的身影變成了七種顏色,頃刻消失不見。
做了個夢,夢裡跟梅嚮往常一樣約會,我拉着她的手,走下地鐵,一輛車呼嘯而過,風大得吹翻了她的帽子,我伸手抓住,想要再戴回她頭上時——
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灰色的影子,慢慢的走向隧道。
“不——”
我蹦起來,夢消失了。
該死,竟然在中心花園的長凳上睡着了,天完全黑下來,上面灰濛濛的,看不到星星,四周也沒人,料想時候不早。
我站起來往回走,出了花園的門,來到小馬路上,聽得遠處有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大晚上還有車來學校?我退了幾步,到邊上去。
可那路偏偏窄起來,不知道腳下有什麼,再擡頭還是在馬路中間,有輛車迎面過來,躲無法躲,避無法避。
我忍不住高舉雙手,喊起來。
“停車!停——”
喊道這裡,我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那車太近了,近的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前面的黑紗,擺在司機副座的遺像,還有嘴角躺着鮮血,滲滲的微笑着的,蘇魘。
刺耳的剎車聲,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十一、置身事外
“你再回憶一下你看到什麼了!”林傑在我面前揹着手走來又走去,看那架勢,估計用不了多久我們寢室的地板就會像馬克思的圖書館一樣,留下一條羊腸小道。
我說,我能想到的全都告訴你了!
“反正你也不信,那麼着急幹嘛?”
林傑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樣子,憋了半天,道:“我有難言之隱……”
“去——你想噁心死我?不想說拉倒,別跟言情片男主角似的……”
林傑搖頭如撥浪鼓。
“不是的,小狼,我只是不想把這些事情都攪和到一起罷了,關於你說的,蘇魘的事情,我多希望那不是真的啊!我自己已經一腦門子官司了,真的,咱們不管這事兒行嗎?”
當然可以,你完全能置身事外,我說,可蘇魘想殺我。
“你不插手這件事,他就不會殺你!”林傑道,“要不咱們找他談一談?”
“到哪裡去找?你知道蘇魘的鬼魂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你打算怎麼做?”
我說:“今天晚上再到那條路上去,問問他想做什麼!”
林傑道:“你這是想找死?”
“我跟他無緣無仇,不一定會死。”
“你也知道是不一定——”林傑想接着往下說,不料薛文萁推門進來,咣噹一聲,被門板結結實實撞到後背上。
“小畜生——”林傑跳着腳就罵,薛文萁回頭看了他一眼,竟沒有像往常那樣冷嘲熱諷,而是一言不發的鑽到自己的牀上去了。
因爲屋裡多了一個人,我跟林傑的對話,也就此結束。
我們也都忘了一開始要討論的問題——昨天晚上是誰救的我?
黑紗,遺像,蘇魘。
越來越近……刺耳的剎車聲。
我猛地從牀上坐起來,再看四周兄弟們睡得正香。
又夢見了那輛車,林傑說得沒錯,我忽略了什麼。
能是什麼呢?近了,沒有車燈,星星點點的反射照在靈車的前擋風玻璃上,方向盤後面是一張臉,慘白的……
等等,好像不止是一張臉,有些重疊,有些模糊,在蘇魘的面孔上面,我好像,還看到了誰……
身後的門,此時開了,我看到地上長長的影子。
薛文萁,雖然逆光,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到他臉上寂靜的笑容,跟昨晚一樣,這張臉重疊在蘇魘的鬼魂的面孔上面,越來越近。
“時候到了,跟我走吧。”他淡淡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