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片的天空
一直以來我都在想,也許我們的某一部分是應該生活在另一片的天空底下……
那是在我讀高中的時候,還是個用功的年代,我放學很晚。有一天黃昏,我不想坐公共汽車,一個人走在寬闊的馬路邊上,邊走邊看着來來往往的車輛。
有個少年在馬路中間吹着口哨,滿不在乎的樣子,不顧正飛馳而來的一輛大卡車。卡車開來了,絲毫沒有減速,從他身上撞過去……
我揉揉眼,我沒有看錯吧?卡車是開了過去,啊,還好,他還是毫髮無損站在那裡。不行,我忍不住了。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過去拉了他就走,一直到馬路邊的人行道上。他輕輕的跟着我,沒有一點反抗。
“你不要命了?”我說。
他笑了一笑,是那種很安靜,沒有聲音的笑。他說:“我不是還沒死嗎?”
第一次有男孩衝我這麼親切的笑,我臉上有一點發燒,我不看他了,說:“可是你那個走法就是不要命,你死也不要死在我面前,嚇着我怎麼辦?”
我的神情語氣很可笑嗎?他臉上的笑意一直沒有退,我感到他在仔細的看着我,猛然間發現自己還拽着他的胳臂,趕緊放開說,好自爲之吧,你好自爲之,下次我可沒這麼見義勇爲了。然後我走,走了好遠回頭,他竟然在跟着我。
“你幹嘛?”
“天黑了我沒地方去,你好人做到底吧!你要是對我好,我可以爲你做任何一件事。”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麼非分的要求!”你不會回家呀!”
他走過來到我面前,有點可憐兮兮的:“我不想回家,又沒地方去,所以每天晚上在馬路邊撞汽車玩,這麼多年了都沒有人管我,你今天既然打攪我,那麼就繼續做好事吧。”我看着他,我怎麼能把一個年齡相仿的小男生帶回家呢?可是,他看起來是無害而且很可愛的,好吧,我做件好事。
我帶他到我家樓下,告訴他我住在三樓。
“是不是那個窗戶?”他很認真的向上看。
“嗯。”我說,“你可以睡在我家的地下倉庫裡,就是地方小了點。”
他馬上說沒關係,很興奮的仰頭盯着我家的窗戶看。
“那是我的房間,你有事就在這一邊叫我,聲音不要太大,不要讓我爸爸媽媽聽見了。”
他點頭:“你晚上都做些什麼?”
“當然是用功學習!我要考大學的!”我拉住他進了我們家的小倉庫,其實那就是個小地下室,在樓下的大地下室裡長長的走廊兩邊的一間小屋子。裡面很黑暗,沒有燈,平時的夜裡我都是不敢進去的,不過今天我不怕,還有他,我拉着他找到我家倉庫的門,裡面灰真不少。我想起來了,這裡沒有燈。
我下意識的抓他抓的更緊了。
“你這麼喜歡拉着我?”
我不理會,問:“你怕不怕?”
“怕什麼?”
“怕黑。我剛剛想起來,這裡好像沒有燈。”
黑暗裡我聽到他咯咯的笑聲,他說:“我不怕,我在黑暗裡也能看得清楚,不過你好象很怕。”
不錯,不過我嘴硬的很:“誰說的!我只是擔心你會怕黑。”
他好像是點着頭:“好了,你自己上去吧,我知道這個地方了。”
我答應一聲放開他往回走,但是我什麼也看不清楚,很快撞了一下門框。
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吹過來的冷風,我打了一個寒戰。“喂,你!”我喊,”來一下。”
沒有人回答我,我轉身,我家的小倉庫裡一片漆黑,我東摸西摸就是找不着他。我害怕了,也許他在門口躲着,成心捉弄我吧。我出了門,面前是長長的地下室的走廊,我從來不敢一個人走出去。因爲我常常害怕突然從身後蹦出一個什麼……
“哎!”有人由背後拍我的肩膀。
“啊——”我大叫,不過很快回過神來,是他。
他怎麼會在我身後,倉庫裡沒有人呀!
“我看你沒頭沒腦的摸呀摸,就躲開了。”他解釋道,湊近了問我:“你真的怕黑呀,要不要我送你上去?”
“算了,我膽子沒這麼小。”
“是嗎?”
“是的。”
我回過神,發現還是在抓住他的胳臂,感覺很沒面子。
“我走了,你叫——”
“小鴿子。”他學着鴿子咕咕叫了兩聲。
“好了,我走了,我以後叫你你要答應。”
“一定。”
我於是壯着膽子沿地下室的走廊走下去。
走了五六米,我叫:“小鴿子!”
“哎——”他果然在後面答應着。我沒有回頭,接着走,走了一段,又叫:“小鴿子!”
“哎——”回答聲總那麼清晰。
外面的天空黑漆漆的沒有星星,十二點鐘,我很無聊的靠着窗前的寫字檯,看書。
突然感覺什麼地方有人在叫我,像在樓下,又像是在天上。我正納悶間,身後好像有個人在輕輕的笑。“誰?”我沒多想,回頭一看,沒有人。
那聲音還是在叫着我。
我想起來了,我爬上桌子往下一看,是他,小鴿子站在空蕩蕩的樓下叫着我的名字,聲音很大。
這個傢伙,把鄰居吵起來怎麼辦!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似的,衝我道:“沒關係,不會的。”
我做了個手勢要他安靜,自己悄悄的走出房子,他會不會餓了?想想也許,就從冰箱裡拿了個麪包出來。家裡很安靜,不時有爸媽的酣聲。打開門不會驚醒他們吧?我儘量輕輕的走出家門。
小鴿子在樓下站着,笑盈盈的。我說:“餓了吧?給!”
他不接,說:“我不餓。我只是悶的慌。”
我沒好氣的說:“你悶的慌就叫我呀!我還要用功學習呢。”
哈哈,你那樣就是學習呀?心不在焉的看?他撇嘴笑着。
我那叫自我調節,我馬上辯解,問他:“你怎麼知道我看什麼?”
他仰頭說:“我從這裡看到的。”我順着他的視線看我房間的窗戶。三樓呢,三樓這麼高,你怎麼看得到。我想看就看得到,他說。
我們兩個就這樣在樓下說着話,四周圍靜悄悄的,把他的聲音變得幽幽的,他眼睛看着我,我發現那眼眸很深,很……空靈的樣子。也許這麼形容有一點過分,但是此時此景對着這麼樣的他,我想不出什麼別的詞來。他問我好看嗎,我說還成,挺好看的。他又問我是不是經常這麼對着書發愣,我說纔不是,只是偶爾。他神神秘秘的笑着說我死要面子不說實話,學習一定很糟,是不是考試經常不及格呀?我狠狠心說是,不及格都不及格了,怕什麼。他就笑。
你笑得太大聲了,我說,別把鄰居吵起來。
“我不是說過不會嗎?”他一點也不在意,我正要責備他,突然想起了什麼。
你究竟是什麼人呀?天這麼黑,竟然一點也不害怕,我問他。
“咳,你看!”他指着我背後。
“什麼?”
“你快看!”
什麼呀,我回頭,不遠處好像有什麼人走過去。
“那是誰呀?你認識嗎?”
他在我身後笑,走過來拉住我:“我們過去看看,肯定有好玩的。”
怎麼了?我竟然沒想到要拒絕。
我們小區的傳達室裡,一個小警衛昏昏欲睡。小鴿子帶着我走近亮着燈的傳達室,讓我躲在他身後。”要看什麼?”我問他,他一笑,指指不遠的矮樹叢。
躲進去?爲什麼?
我們躲進了矮樹叢。
一個黑影從樓羣中出來,到了傳達室的門口。是什麼人?我從來沒有見過腳不沾地這樣子走路的,是鬼嗎?那個黑影接近了傳達室的燈光,我看不清它的模樣,燈光照到它好像就淡了。它似乎是在看着小警衛,一點一點的湊過去。
小警衛渾然不覺,還是睡在甜美的夢鄉里。那個黑影輕輕一躍,竟然有一半穿過了玻璃。我看到這一幕身上發冷,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臂,小鴿子的胳臂。
小鴿子在我旁邊輕輕笑着。“它要幹什麼?”我問。
如果他命大,只會做噩夢,如果他命短,他就死了。
他指着小警衛告訴我。
它是鬼嗎?我問。小鴿子笑而不答。
那個小警衛不會有事吧?你幫一幫他行嗎?
小鴿子嗯了一聲,撿起塊石頭扔過去。
石頭打在玻璃上“啪”的一聲,小警衛一下子驚醒,在他面前的黑影驀地消散了。
金色的陽光照進我的臥室,我醒了,很快樂的。我去上學了。
整個一個上午我都在想小鴿子的事情,奇怪的小鴿子,神秘的小鴿子,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他現在在幹什麼呢?或許,在睡午覺?中午我破例回了一趟家,爸爸媽媽是不在家的,我直奔倉庫。地下室裡不是很暗,有些陽光透過通風口闖進來。我看見我家倉庫的門虛掩着,剛剛想敲一敲,就從門的縫隙裡看到了小鴿子。
小鴿子翹着二郎腿躺在破舊的牀上,一束淺淺的太陽光從天窗射下來,穿過了他的身體直接照到了牀上。
是的,是直接照到了牀上。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走進去,馬上想往回跑。
一轉身,小鴿子站在我面前。
“怎麼了?”他問。
“沒,沒有什麼,來看看你。”
“來看我怎麼不進來呢?”他還是那樣好脾氣的說着,我就進了屋子。
牀上有很多灰,根本不像有人躺過,我站在牀邊上看着他覺得還是說點什麼好。
“你——餓嗎?”
“不餓。”
“哦。”我低頭,他穿了一雙白色運動鞋,白褲子,再往上看,是雪白的夾克。
……有什麼地方好像不太對勁,我想不起來。
“你怎麼不說話了?”他問我呢,我回答:“對了,今天晚上我們學校有篝火晚會,我回來的晚。”
“我知道了。”
我鼓足勇氣問他:“你什麼時候回家?你住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我明天就走。”他說。
然後我問他是回家嗎?他說不是。
就這樣搭訕着我走出地下室,小鴿子沒有送出來,他在地下室的深處遠遠目送我,臨出大門我習慣性喊了一聲:“小鴿子!”
“哎!”那回答就好像是在我身邊發出的一樣。
下午的課我上的毫無效率可言,我的最好的一個女伴問我怎麼了,還打趣道:“瞧瞧你,本來臉色就白的嚇人,現在都沒有血色了。”
我沒理她,臉色發白的人多得很,小鴿子不也這樣。
黃昏,下了課,同學們都沒有回家,大家在學校的操場上點起了一堆堆篝火,一個禿頂禿的“中央不長”的校領導宣佈:“班長帶領同學跳集體舞!”
我的天,我還不怎麼會呢。沒辦法,只有跟着同學圍着一堆火瞎跳,感覺集體舞是最弱智的團體活動了。什麼?跳“高山青”要和身邊的同學手拉着手?那麼拉吧,我伸出手去。
右邊的胖子男生做出了世界上最噁心的委屈樣子,不拉我。
是因爲下午我心情不好罵了他一句嗎?死東西!我不再伸手。
可是這樣大家就跳不起來了,其他人都看着不牽手的我們兩個。我——要不是顧及我那碩果僅存的淑女形象,我真的要罵髒字了。正當我憤怒的想佛袖而去的時候,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是小鴿子,穿着一件黑夾克,頑皮的對我笑。
……哪裡又不太對了,不過我來不及想。小鴿子加入我們的集體舞,整個一個大圈子又開始動起來。於是我們跳呀跳的,我居然跳的很開心。一邊跳我一邊找空問他:“你怎麼來了?”
“來找你玩兒。”他說,很得意的:“來的是時候吧?”
“當公主正在生氣時,王子來了。”他又說,“像不像童話故事?”
“童話故事?少來了,童話故事都是假的,所有的王子和公主的故事結局都應該是——他們終於幸福的相遇,然後開始過苦日子。”我邊跳邊和他聊,上氣不接下氣。可是他一點都不累,甚至大氣都不喘一下,還說:“是嗎?那麼我讓你感受一下。現在是幾點?”
我看了一下表:“九點!”
“我宣佈,過了九點鐘,小鴿子就再也不是王子,他要消失了。”
他說完哈哈一笑,跳進了火堆。
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家,我走到地下室門口:“小鴿子!”
沒有回答,這傢伙到哪裡去了?爲了他我受盡老師同學的盤問,“無可奉告”說的嘴皮子都破了。他把大家嚇壞了,把我嚇壞了,咳!到哪裡去了?我還真有點希望他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不過沒有。我慢慢的回頭看了,沒有。
晚上我睡不着,翻來覆去的想着小鴿子,他的身影在我面前來回來去的晃。那衣服,那笑容,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終於想起來了,他白天穿白衣服,晚上穿黑衣服。
兩件衣服的款式一模一樣的,不一樣的只是那對比鮮明的顏色。
我豎着耳朵仔細聽,夜晚靜悄悄的,有時候的“噶噶”聲都來自於不結實的傢俱。沒有可能來自他的任何聲音。
我不自覺的從牀上起來,爬上chuang邊的寫字檯往下看。黑夜靜悄悄,樓下沒有一個人。只有一輛車停在那裡,是一樓王伯的“奧迪”,那深色的車頂反射着月光。天上的月亮看上去挺好。不知道他今晚在哪裡過夜?
我要回去睡了,再最後往下瞧最後一眼。
那是,那是什麼?睡在車頂上?
小鴿子。
他睡的真香。也許春天的夜裡不很冷?
我突然很想叫醒他,問問他到底是什麼。我的理智告訴我,他是不正常的,但是我從來沒感覺到可以害怕他。那麼我要直接問問他。
就這樣我打開窗剛剛要叫,那個黑影就出現了,它先是飄過去,然後就像一隻烏鴉一樣飛到空中盤旋了一圈,落到小鴿子身上。
……我得乾點什麼。昨天我踩上桌子的時候不小心把大理石的震紙弄碎了,現在斷了的一小截正好在手邊,我抓起來扔下去,同時喊一聲:“小鴿子!”
那塊震紙掉在奧迪的旁邊(幸好沒把車砸壞),觸動了敏感的汽車防盜器。一時間鈴聲大作,小鴿子當然是醒了,還沒忘回答我一聲:“哎!”
可是黑影沒有散去,它還在他的身上粘着。
小鴿子站在車頂上,黑影就在他肩頭,月光此時正好明亮,我遠遠清晰的看到了他身後那黑影的一張臉。那是一張乾癟的,綠色的腐敗的臉,只可能屬於死人的臉。現在,這張臉和他在一起,沒有什麼不和諧。我大叫一聲,跳回被窩裡把自己連頭帶腳捂了個嚴嚴實實。感覺上好像沒關窗,不過我再也顧不得了,我渾身哆嗦着,一晚上沒有閤眼。
第二天陽光很耀眼的時候我纔起來,我的窗子關的好好的,寫字檯上放着那塊震紙。
是星期六,爸爸媽媽出去逛街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在只有自己的屋子裡,我心裡發毛。壯着膽子洗漱完畢,我拿了鑰匙就往外走。也許到人多一點的地方,我會安心些。對,我要出門。
樓道的窗戶被不知哪家堆的紙箱子擋住了,四周沒什麼光,我覺到點涼意,對外面的陽光十分渴望。當我一路小跑下到二樓時,一陣熟悉的笑聲響起來。
像是在我前面,又像是在我身後。
“小鴿子!”
“哎!”
我不敢回頭,我說:“你別嚇我,我和你無冤無仇。”
“我沒有想嚇你呀。”
那好吧,我說你不想嚇我你就慢慢的到我面前來。
他還就真的走到我面前來了,像一個正常人一樣。還是掛着那可愛的笑容,讓我不想害怕的那個樣子。但是我忘不了昨晚的那張臉。我有想跑掉的衝動,就是腿好像不聽使喚。
罷了,跑不掉還不如不跑。
“想不想知道我昨天晚上幹什麼去了?”他說,“我去看我自己。”
“哦。”我的冷汗開始往下流,他注意到了。
“放心,我不會害你的,我們是朋友對吧?”
我連忙說對。
“當我到處流浪無家可歸的時候,你是唯一關心我的人,我不想瞞你什麼。帶你去看一個人,好嗎?”
我確確實實還在害怕,但是最不可救藥的好奇心萌發了,我點點頭。
小鴿子就拉着我走了。
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一個害人的妖怪呢?我爲什麼要相信他?
一路上我一直這樣想。
我們搭汽車,過馬路,我發現街上沒有人看見小鴿子。因爲有不少人對我奇怪的走路姿勢表示驚奇。小鴿子抓着我的手臂。而我,沒有掙脫。
我把他要帶我去的地方想得可怕,實際上那只是一個醫院。並且去的只是一間普通的病房,而不是地下的太平間。
躺在我面前病牀上的是另一個一模一樣小鴿子,他睡的香甜。
帶我來的小鴿子,就牀頭窄窄的欄杆上坐下,對我說:“你看,這就是我。”
“自從我有記憶起,這個我就是這樣躺着。我站在他身邊看醫生忙活,好像是他出了車禍,腦子受到震盪。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醒過來,而我則到處流浪,無聊到在馬路上撞汽車。”
我看看病牀上的他,只是昏迷着,臉色有些蒼白,不那麼擔心了,問:“那麼你不是鬼吧?”
“不是,昨天晚上的那個纔是鬼。不過我不討厭它。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昨晚附近一家人家生了個孩子,他投胎去了。他昨晚是來向我告別的。”
我聽了心有餘悸,他渾不在意的接着說:“你看,我並不害怕陽光,也不必總是灰溜溜的怕生人氣,還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思,讓你看見我。我還沒死呢!我只是他的一段靈魂,他的一部分,既不是鬼也不是人,我就到處流浪,過的挺好,偶爾會回來看看他。”
“那麼,那麼爲什麼你不回他身上,那樣你不就還是一個正常人了嗎?爲什麼不?難道沒有辦法?”
“辦法是有的,只要往他鼻孔裡一跳就行了,不過我不想。”
我驚訝:“不想?”
“我現在過的多好呀,能看到許多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自在,輕鬆,不用吃不用喝又沒煩惱,爲什麼要變回普通人呢?”
“你不願意做正常人嗎?”
小鴿子搖搖頭:“做正常人就只能做他。以前的記憶在他那裡,萬一有讓人煩惱的事豈不很糟?還是這樣多好,他是他我是我,我不需要爲他做過的負責。”
我看着牀上的少年說:“我覺得這樣不好。”
“爲什麼?”
我說不出理由,小鴿子卻在等我的回答,於是我絞盡腦汁想給他理由。
我在思考,我的手下意識的亂動,把牀頭櫃上的一個杯子碰掉了。
杯子是磁的,摔在地上碎了,很大一聲。
我,小鴿子都嚇了一跳,不過接下來的事情讓我們嚇了更大的一跳。
躺在牀上的昏迷的另一個他,這時候醒了。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小鴿子。
現在是隻有我們三個人在病房裡,我,小鴿子,剛剛醒來的小鴿子。
剛剛醒來的小鴿子名字叫徐鴿,他正瞪大一雙眼睛看着我們。我想他什麼也看不到,因爲他的眼睛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神采。是沒有靈魂的原因麼?生命不完整?我對小鴿子說:“過去吧,和他成爲同一個人。”
“我不。”小鴿子滿不在乎的說,“我不想做他那樣的人。”
何苦呢?我覺得他真的是不可理喻,哪裡有不想做人的?讓剩下的自己癡傻一輩子?我搖頭:“你這樣不行的,遲早你要回到他的身體裡去。”
小鴿子不回答。
天很快又黑了,我回到家裡,小鴿子睡到地下室。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累的夢,夢見徐鴿死了,小鴿子變成了遊魂野鬼,和一羣黑黑的生靈一起在四周圍流浪。我總是能看到他慘白的臉,他還是笑着,不過是苦笑。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決定要勸他回去,不管用什麼手段。
“你不想做鬼吧?小鴿子?”
“是的,我不想做孤魂野鬼,那都是意外死亡而沒有機會投胎的靈魂,他們只有等到適當的機會才能解脫,真是受罪。”
“那麼你就重新做回徐鴿吧,我不想有一天他因爲意外死了,你會變成鬼。”
“變回他,我就不會死了嗎?”
“至少這是你自己掌握的。小鴿子,要想快樂你就該勇敢。”一向討厭大道理的我,這時候喋喋不休。
我們走出地下室,外面陽光正好。小鴿子很開心的坐到門口的草坪上吹起口哨。不遠處有幾隻家養的鴿子邊走邊咕咕叫,小鴿子停下來說:“你知道我爲什麼叫鴿子嗎?其實我很想做老鷹,在天空翱翔,那種感覺,多棒!可惜,我只是普普通通的家養的鴿子。永遠也飛不高,永遠只能在家門前繞。還是現在好,現在我可以自由自在的當我的鴿子,雖然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好像是,好像是在另一片的天空下一樣的鴿子,我想你會羨慕我。”
是的我是羨慕他,但是我不能動搖。我在他身旁坐下:“小鴿子。”
“嗯?”
“記不記得你說過,可以爲我做任何一件事?”
“當然。”
“那麼你答應我做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先答應我。”
“好!”
“你做回原來的你吧,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他沉默了。
我在這家小醫院的病房裡,對着徐鴿。
他和小鴿子長的是那麼的相像,可是給我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
他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身上的汗味兒薰的我想吐。坐的那麼近我才明白活着是個怎麼樣的概念,這就是會髒,會出汗,會令人噁心的臭皮囊。小鴿子沒有這些,他只是一股輕靈之氣,如果沒有徐鴿的死去,是永遠都不會變質的。
“徐鴿!”我叫面前的這個人,可是他不回答。只是用一雙茫然的眼睛望着我,很遙遠的樣子,他的頭偶爾會左右轉轉,很迅速,好像非洲草原上的袋鼠。非洲草原上有袋鼠嗎?我不知道,我要看着他,直到小鴿子到來。
小鴿子答應會來,他答應了我要他做人的要求,雖然不願意。
他做了人,我也就結束了這幾天以來的噩夢。沒有人去世也就沒有鬼了。沒有鬼也就變得心安了,不是嗎?
我是不是有些自私呢?要他捨棄他的快樂,要他離開他的天空?這樣真的必要嗎?
“水……水……”面前的徐鴿要喝水,我起身給他倒,壺裡是空的。去要一些吧,我拿着杯子走出去,非洲草原上有沒有袋鼠呢?
小鴿子在樓道里等着我:“我們出去走走吧?”
然後,很不好意思的,我把要水的人給忘了。
街上很熱鬧,天有一點悶,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太陽。我們慢慢的走了一陣子,沒有說話。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和他之間有了好大一段空間,我沒有去拉他,他也沒有抓住我,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等他做了人還記不記得我呢?這個問題我很早就想去問他,只是,不敢。我們走到醫院的正門口,遠遠望着二層樓徐鴿病房的窗子。”一會兒我就飛過去了。”他說,“我……”
“幾點了?”他問。
“差三分鐘六點。”
他笑,說:“想不想聽我做靈魂時候的最後一句話?”
不等我回答,他就搶着說道:“那就是我不想做回正常人的最後一個原因。我不想忘了你呀。”他笑,兩隻眼睛盯着我。天吶!我是很自私,我不該逼他這樣做。
我說不出話來,看着他隨即興高采烈的宣佈:“六點鐘,過了六點鐘,小鴿子就再也不是靈魂,他要成爲徐鴿的一部分,成爲一個人了。”
“也許當我身上有了些小毛病,我會更好過一些?”他在問。
怎麼了,他說的話我都不能回答。阻止他嗎?撤回我的要求?
開始下起毛毛雨。
他就要飛進那個窗戶了,那個窗戶。
……我的天,是徐鴿!他爬出了窗子,是因爲太渴想喝雨水嗎?他要掉下去了!”小鴿子!”我大喊,小鴿子像箭一樣衝上去。
徐鴿的墜落和小鴿子衝上去幾乎是同時的,我看到他們兩個在空中終於取得了一致,他們變成了同一個,摔下去。
“啊!”我大叫,快救人呀!這麼多年以來我第一次有了這樣一種感覺,我想爲了另一個人哭。而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徐鴿沒有死,他很快變得正常而且康復了。我躲在暗處看了他幾次,很想走過去,但幾次都被他的某些動作嚇壞了,無論他笑着也好,坐着也好,我總能感覺到他並不是小鴿子。後來他出院了,在我的生活中也就不見了。
那麼純粹的小鴿子也不見了,這是永遠的並且無可奈何的事情。雖然我常常想他,常常夢見他,也許我真的是喜歡他,但是有什麼用呢?你怎麼可以只愛上一個人的一部分呢?
可愛的小鴿子,不是徐鴿,經常出現在我的白日夢裡,有時候他會說:“怎麼樣?公主,王子出現了呢!”
有時候也說:“那麼我們去過苦日子吧?”
這個時候我就傻笑,弄的其他人認爲我的神經出了毛病。很久,這個毛病才改掉。
徐鴿從來沒找過我,我想他是完完全全的把我給忘了。後來他成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家。一次在一個人煙稀少的畫展上我還看到了他的畫。畫得很抽象,整個畫面好像是天藍色的,大概有鴿子,鬼怪,有少年和少女的身影,黑煙,雲,像隔着毛玻璃看到的一輪明月,等等。題目是叫:另一片的天空。
很令人懷念的畫呢,我看了好久,幾乎決定明天就去找他了。
不過他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