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中毒

百合草在鎦金雕朱雀的銅鼎裡安靜地燃燒,火紅色的鳳首上嫋嫋升起白色的氤氳,清幽淡雅的香氣縈繞在鼻端,若有若無地往心底鑽。曾經有人問過我,老是聞一種香味不會厭倦嗎?我老實作答:會。只是當你習慣一種東西的時候,你就會從心底裡接受它的存在,無論它是否一如既往的給你最初的美好體驗。

我永遠不會討厭米飯,儘管我承認偶爾吃麪條也是一種不錯的體驗。

簾外雨潺潺,秋意闌珊。

秋天的雨總是莫名地纏綿些,來的也突兀。剛纔的天只是陰霾多了點而已,不想一恍神的工夫,已經漫天的銀絲,晶晶亮亮的,隨風而墜。矮小的灌木長滿了紅色的葉子,一簇簇的,疊加到一起,像美麗的,在風雨中閃爍的燈火。被濛濛的水汽屏蔽着,隱隱的,有些引人入勝的模糊。我不敢肯定它是不是楓樹,因爲在我的印象中,楓樹應當是喬木植物,身形要高大的多。然而這葉子又是紅的這般清冷絢爛,彷彿沒有溫度的月光,被烏雲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湊近窗子,想看的更加仔細一些,不想被縫隙間襲來的冷風衝上額頭,生生打了個寒噤,連忙把窗戶關牢,遠遠地退到了熏籠旁。坐在上頭,對着書發了一會兒呆。又想老這麼呆下去不是一回事,腦子總不運轉容易提前得老年癡呆。

拍拍自己的臉,我深吸一口氣,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處在別人的視野範圍內,不由赧然。回頭偷偷地瞄一眼,卻驚訝地發現沉香木狻猊坐椅上已經空空蕩蕩。嫋嫋的青煙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曳,空氣將它拉的極淡極淡,薄薄的近乎於無。

我略微有些詫異,不過也沒有放在心上,他可能出去有事去了。隨手給自己斟了杯茶,已經有點涼了,我皺着眉頭吃了塊栗子糕;因爲我不喜太甜的食物,楚天裔特地吩咐廚房給我做的糕點不要放太多的糖。

有丫鬟進來,給我換了壺熱茶,釉色的瓷器上泛着古拙微亮的青光。

“王爺出去了嗎?”我隨口問她。

她愣了愣,侷促地點頭道:“是的。”

我笑,也是個新手,和我當初一樣,笨手笨腳。

“你下去吧。我不需要你伺候。”我揮手示意她退下,坐了太久,該活動活動筋骨了。

“娘娘,茶水要趁熱吃。”丫鬟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也許是知道逾矩了,稚氣的娃娃臉上有一絲忐忑不安。

我笑着謝過她的好意,立刻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在她的注視下喝了下去。茶烹的恰倒火候,清香四逸;選的水也精妙,輕浮靈動,絲毫沒有澀意。

丫鬟心滿意足地躬身退下,淳樸的臉上全是嬌憨的微笑。

執著的人總是特別可愛些。

用晚膳的時候,我忍不住向楚天裔提到了娃娃臉的侍女。誇讚在一旁伺候的紗衾:“姐姐□□出來的人就是比別人忠厚。”雖然今時今日身份已經不同,我還是堅持叫她姐姐,楚天裔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異議。

“娃娃臉?是不是眉心有顆紅痣的那個?”紗衾一面按楚天裔的吩咐給我佈菜,一面笑着問。

我想了想,笑道:“這我倒沒有在意,不過見着面我還是能認識的。”

“你若是喜歡,就派到你屋裡去。”他親手給我夾了塊野山雞肉,“多吃點,上次看你挺喜歡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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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不必。我屋裡的人已經夠多了,綠衣和鴛鴦又是極好的人,我再要別人,豈不是要傷她們的心。”我咬着飯粒,含混不清地謝絕他的好意。

“你倒不貪心。”他瞅着我,黑漆漆的眼睛閃爍着笑意。

我沒有言語,低頭吃飯。我的貪心不表現在這方面。

“啷,這是不是被你誇讚的小樓,小蹄子,會使巧勁啊。”紗衾似笑非笑地用筷子指着端菜上來的紫衣丫頭。筷尾細細的銀鏈子輕輕地甩到了她的胳膊上。

我看了眼來人,搖頭,道:“不是她。”

小丫鬟輕輕地放下了白玉瓷盅,蓋子一打開,撲鼻的香氣。

“這是什麼?”我好奇地用筷子在裡面攪了一下,夾出一塊好象是肉的東西。

“回稟娘娘,這是鹿肉,下面剛送過來的。”丫鬟必恭必敬地回道。

鹿肉?!我好奇地嚐了一小口,滋味沒有我想象中的好,便放下了。眼珠子一轉,我笑着問她:“還有沒有生鹿肉?”

丫鬟雖然莫名其妙,還是老實作答:“還剩下一塊。”

“給我留下。”

“可是……”

“沒有聽到水妃娘娘的話嗎?”楚天裔突然開口,打斷了丫鬟的遲疑。

後者下意識地咬了一下嘴脣,恭謹地領命欲退下。

“等等。”我叫住她,問,“你剛纔想說什麼?”

“奴婢想說的是,廚房的那塊鹿肉是爲靈妃娘娘準備的,娘娘點名要廚房做鹿肉的。”丫鬟猶豫着,吞吞吐吐地回答。

“你先下去吧,鹿肉還爲我留着。誰都不許動。”我側頭對楚天裔微笑。他笑着點點頭,眼中有點無奈。

“要鹿肉乾什麼?”他放下筷子,伸手攬住我的腰。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他接過茶,漱漱口,吐在另一個丫鬟捧着的漱盂裡;至始至終搭在我腰上的手都不曾挪動一下。幸好我只是胳肢窩比較怕癢,如果腰上的感覺神經末梢也過度發達的話,一定會忍不住笑起來。

“不告訴你。”我沒理會他詢問的目光,自顧自地吃着自己的飯,難得胃口這麼好。今天的菜色也頗合我的口味,偏酸偏辣,我喜歡口味重的菜。

吃飽飯,我心滿意足地從紗衾手裡接過巾帕擦擦嘴。笑語盈盈地斜睨楚天裔,道:“王爺,鹿肉還要吃嗎?”

他無可奈何地搖頭,嘆道:“你啊,得了便宜還不肯自己出面當壞人。”

擡頭吩咐紗衾:“你趁熱把這盅鹿肉送到靈妃屋裡去,就說是本王賞賜給她的。”

紗衾領命退下。眼看室中無人,我輕輕在他面頰上印下一個吻。

“謝了,我親愛的相公。”

後者絲毫沒有被我的熱情所感動,皺着眉道:“你還沒漱口。”

鹿肉當然不是用來給我做局解的,我這門功課的成績已經夠好了,無須重修。

以前在歷史書的彩圖上曾經看過我們的祖先追捕野鹿的鏡頭。那時候我就很好奇,鹿肉烤食起來究竟是個什麼滋味。可是鹿是國家保護動物,立志當奉公守法的公民的我自然是有賊心沒賊膽,連鹿毛還是趁上紅山動物園時藉機摸了一把。難得今兒有機會叫我撞上,我豈會放過這天賜良機?

我的地盤是斷然不能做這等勾當滴~,若是被靈妃看見,不知又會惹上什麼禍端。仔細想了想,這偌大的王府,除了藍洛兒以外,好象沒什麼人跟我能說上幾句不是廢話的話。想來她也不是什麼背誦《女誡》長大的人,不找她找誰去。

我叫鴛鴦用幹菏葉包着新鮮的鹿肉跟在後頭,一大早就興致沖沖地往洛兒的瑤環軒去。綠衣照例是要嘆氣的,我鄭重地告戒她:嘆氣容易讓人變老。她生生地把下一聲太息給嚥了回去。

洛兒聽了我的計劃後,立刻表現的比我還積極。趕緊按我的要求,叫人送上鐵爐,鐵叉,鐵絲。然後就搓着手,躍躍欲試:“怎麼辦?下一步要怎麼弄。”我擔心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名門閨秀會割傷手指頭,便大包大攬下所有的準備工作。洛兒被奶媽和嬤嬤拉着,只好抄手在一旁等吃現成的。肉剛串好放在鐵爐上,她又開始烤迫不及待地問:“是不是可以吃呢?”伸手還要去拿。我趕緊阻止她,天啦,我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姑娘是個性急的讒貓。

旁邊的一干老媽子丫鬟都好奇的不行,對烤的“茲茲”響的鹿肉指指點點。

“以前在家時,也曾聽哥哥們說去獵場狩獵,就地烤食的事。當時特別羨慕他們,沒想到今天也有機會自己這樣。”洛兒興奮地看着藍色的爐火包裹着返白的鹿肉,四溢的香氣昭示着肉已經快熟了。

“大老遠的就聞到一股香氣。”外面響起腳步聲,楚天裔笑着走了進來。屋子裡的下人連忙行禮,洛兒也趕緊起身,叫人奉上茶來。

“肉剛好你就到,可真夠會踩點的。”我擡頭飛了他一眼,熱情邀請,“一起來吃吧。”

“就知道你打它的主意。怎麼着,自己烤着吃有意思。”楚天裔老實不客氣地坐到我們旁邊,沒有接丫鬟端上來的茶,直接要了塊肉吃了起來。

“哎——還沒灑椒鹽。虧你也吃的下。”我無奈地看他吃的津津有味,心裡頭嘀咕,還一王爺呢,吃的跟個花子似的。

洛兒見他吃的香甜,也拿起一塊嚐了,連聲嘆“好吃,好吃”。我將信將疑,放下椒鹽,就這麼吃起來,居然比昨晚上大廚燉的好吃多了。看來還是野趣能勾起人的食慾。我想起以前看武俠小說上還介紹了一種油煎的吃法,用的是鯨油,說是這樣烹出的肉嫩滑香甜。哪天有機會也一併試了。

大家說說笑笑,不一會的工夫,一大塊鹿肉就祭祀了我們的五臟廟。洗手漱口,洛兒意猶未盡地咂嘴:“可惜這次肉少了點,不然吃的更痛快。”

我笑道:“嚐個滋味也就算了,吃多了,反而容易不消化。”

一語成讖,我的腸胃先造反了,燒心的難受。

不好意思告訴別人吃壞了肚子,我喝了些熱茶,早早地休息下了。靈妃來看了我一回,被綠衣用天寒犯困的託詞搪塞過去。555——打死我也不要淪爲百無聊賴的娘娘們調劑生活的笑料。

“活該吧。”綠衣一面幫我揉着肚子,一面恨鐵不成鋼地對我咬牙切齒。我這個主子,着實是叫她失望。

我勉強扭曲出一個乾笑,跟小狗撒嬌似的,可憐兮兮地看着她,討饒:“好綠衣,下回我再也不敢吃這麼多。我保證,只吃一小塊,就這一點點。”說着,用手比畫出一點點的範圍。

“你還要吃。”端着熱水和毛巾過來的鴛鴦差點沒失手把一臉盆的水全倒到我被子上。我疼的滿頭大汗。

我的迴應是虛弱地傻笑。

兩個人很有默契地對視,異口同聲:“你沒的救了。”

腹中的絞痛突然加劇,翻江倒海。眼前一陣恍惚,我軟軟地歪了下去。

身上忽冷忽熱,時而兩股戰戰,時而虛火旺盛;我的意識一直處在模糊當中,悔不該烤什麼鹿肉吃,嘴讒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一點。我蜷縮着身子,儘量抵擋那種穿腸攪肚的疼痛。好象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了肚子裡,疼,要命的疼。內臟彷彿全部移位了,牽拉造成疼痛比普通的刺痛,灼傷痛更加強烈迅猛而又持久。

迷迷糊糊間,人影憧憧。進進出出的各票人馬讓我親身體驗到了什麼叫興師動衆。大夫們面色嚴峻,暖閣上的珍珠紫繡幔已經放下,綠衣捉了我一隻手出去讓他們把脈。隔着薄紗,我依然可以感覺到他們凝重的眼神,那是專家面對疑難雜症病例時既緊張又鬥志昂揚躍躍欲試的眼神。我從來沒有這般覺得實驗室的小白鼠其實很可憐。給我開的方子裡有催吐的成分,我吐了個昏天暗地,連膽汁都出來了。ND,要是這味藥沒有效果,我好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滅了這個無良庸醫。

大哥,你在哪裡,救命啊。

過了兩天以後,我的腹痛漸漸好起來了。大夫們只是讓我從帳底伸出手去把脈,也不說個卯寅,非得叫我在牀上七想八想。唉,他們胡亂安慰我兩句也是好的。他們的老師沒教育過他們病人是很脆弱的,人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想象力是很豐富的嗎?楚天裔倒還厚道,我神志清醒後見着的第一個人就是他。滿眼的血絲,鬍子拉茬,整個人頹廢的夠可以。正倚在我牀邊打盹,手上的宗卷垂着,竟像是要墜下。

一時間,百感交集,心裡頭窩窩的,竟說不出箇中的滋味來了。

我把食指支在脣間,制止了鴛鴦驚喜的歡呼。她緊緊用手捂着嘴,將火盆上的銅罩揭起,拿灰鍬重將熟炭埋了一埋,拈了兩塊素香放上,仍舊罩了。衝我笑的詭異,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我面上尷尬,咬牙切齒地用口型威脅她:“回頭再收拾你。”

他的頭耷拉在椅背上,披着件狐皮襖子,衣裳的下襬已經拖到了地上;想是睡着以後,下人給披上的。我伸手輕輕地描畫他眉眼的輪廓,一遍又一遍,彷彿要把他的樣子刻在腦海中。我的記憶靠不住,我的心思連自己都模糊。只是在這一瞬間,我清晰地想要記住他的樣子,他微蹙的眉頭,他抿緊的嘴脣,他堅毅的下頜,他疲倦的面容。

心裡糯糯的,滿屋子的藥香聞起來倒也沒想象中的禁不住,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苦澀,清冽的竟像是早晨的空氣。

“怎麼把手給伸出來了。當心吃壞肚子以後又着了涼。”

上半身被他抱在了懷裡,臉貼着他的。

“怎麼醒了都不叫我。”

“對不起。”我嘆了口氣,從他懷裡脫出來,心情複雜地對上他的眼睛,“我怎麼老是出狀況,府裡頭的人沒認清幾個,太醫院的大夫倒混了大半臉熟。”

“是我不好,沒照顧好你。害你一直吃苦。”他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疊,掌心的紋印竟是如此契合。

我輕輕地微笑,對於他曖昧不清的解釋給予了同樣曖昧的迴應。

我的中毒症狀這麼典型,倘若還稀裡糊塗地當成是吃壞了肚子,教授會不會直接當了我,以免我出山後砸了他的金字招牌?

只是,我有一點點好奇,他(她)是如何下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