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蔻兒深深呼吸了下,再轉過來,一臉自然帶着恰到好處的疑惑:“清風客?可是什麼有才學作品出衆的大家麼?”

青年眼裡漸漸浮起了一絲笑意,他一本正經道:“對,寫下不少前朝史記,當今鄉野風土人情的文學大家。某想着姑娘大約是博覽羣書的,故有此推薦。”

然後話音一轉:“若是姑娘沒有興趣,那就當某什麼也沒有說。”

蔻兒眨巴了下眼,含着淺笑道:“小女子雖然不曾聽聞,但是公子既然有此一說,那麼定然是個厲害的大家,倒是有幾分好奇了。”

昏黃的燭火下,少女巧笑倩兮,美眸波光瀲灩,虧得青年視線好,從那眸中搜尋到了一絲欣喜。

他心中暗自好笑,剛剛因愧疚而低沉的心情被稍微沖淡,嘴角不自覺牽了牽,真心實意道:“相信這位大家會得到方姑娘的喜愛。”

蔻兒又站了會兒,青年卻沒有再說話,只一雙眼落在她頭頂的發旋兒,彷彿在出神。

“那公子,小女子到了,您請回吧。”蔻兒想了想,主動對那青年伏了伏身,婉轉的逐客。

青年突然道:“某從母姓周。”

只通報了一個姓,名字卻是沒有告訴她。

蔻兒想着自己的姓氏對方都知道了,也沒有告訴他自己閨名,只含着笑道:“周公子。”

那青年這才微微拱了拱手,客氣道:“方姑娘早些休息,今夜攪擾了。”

蔻兒又與他客氣了兩句,兩人這才分別。

蔻兒之前已經睡了兩個時辰,如今重新洗漱了一番躺下翻來覆去卻睏意全無。她索性裹着被褥推開了窗戶,手支着腮看着窗外寂靜的夜空。

早先的吵嚷褪去後,道觀就沉寂了下來。下了一天雨的天空終於散了雲,露出漫天星空,彎彎的月亮透過高高枝丫灑下皎潔月光。月光下,能看見空蕩蕩的院子裡被雨水打彎了腰的雜草野花正滴答滴答滾落着水珠,在雨水的沖刷下洗得光滑透亮的青石板上積着水窪,交織一片的蛙鳴是這天地間唯一的聲音。

蔻兒頭腦放空,只覺着瀰漫着青草泥土芳香的空氣讓她心曠神怡,舒服地眼睛快要眯上了。

趴在窗臺前的她頭已經一點一點,託着腮的手一軟,她頭差點撞到窗扉,混沌的意識立馬清晰。

蔻兒正揉了揉眼睛,突然發現空蕩蕩的院子裡多了一道人影。

坤道小院內只東邊住着女冠,迴廊連着的西邊一直是空置的,如今西邊迴廊邊,正站着一個人。

那人身形修長而健碩,微微擡着頭,柔婉的月色下,他凌厲的輪廓模糊了不少,只冷情而暗藏重重疏離的眉眼格外奪目,不同於書鋪時的內斂風雅,有別於小院時的高貴疏離,此刻的青年,彷彿畫中仙人流落凡塵,渾身散發着與俗世格格不入的冷清,又好似隱隱要消失的寂寥。

蔻兒看呆了。

她小手手指微微抽|動了下。

她在襄城畫過不少有名的美人,甚至混進過寺廟大殿,就爲了去看一眼傳說人間絕色的好脾氣和尚,當時她以爲人間男兒絕色大抵就是如此了,今夜才知,何爲絕色。

蔻兒捂着小手指,在心跳砰砰聲中,覺着她可能要不管不顧,還是會摹下這個青年。

想要畫他!

蔻兒頭腦清晰而活躍,剛剛纔養出來的倦意早已不見,她屏住呼吸癡癡看着那月下傲然的身影,眸中一片迷戀。

下一瞬,一道鋒利的視線突然投過來,冰冷而刺骨。

蔻兒反應極快,只在那短短一瞬矮身趴下,縮在榻上頭頂着牆壁心如擂鼓。

她……差一點就被發現了。

還好還好,躲得及時。

蔻兒也不知自己再躲什麼,其實就算被人看見了,大不了說一句欣賞月色即可。可那一瞬間,她的反應就是絕對不能讓他看見,飛快躲了起來。

這一躲,蔻兒看不見外頭,想要關窗也怕被發現,不敢動。她只能靠着牆等,打算再等等,等他走了關上窗,再畫他。

蔻兒精神百倍也不過那麼點時候,激動一過,睏意還是襲來。她漿糊一樣的腦子裡臨睡着前,還在迷迷糊糊想着,一定要把他畫下來。

清晨,被丫頭叫醒時,蔻兒是裹在亂糟糟的被褥裡蜷縮着身體睡在牆角的。

“姑娘怎麼沒關窗就睡下了!可受了涼?”素涼嚇了一跳,忙摸了摸蔻兒的額頭。

昨兒在陵園,蔻兒本就淋了些雨,到道觀的路上又被淋溼,昨夜開着窗睡着了,夜裡溼氣中,這一折騰,她額上的確起了熱。

蔻兒頭暈沉沉的,被素涼扶着重新睡下,只覺喉頭發乾,要喝水。

素涼裡裡外外忙了半天,給她額上放了冰溼的帕子託着,燒了水來。

蔻兒喝了點水又躺了躺,摸着自己額頭,對素涼口述了一道藥方,令素涼去抓來。

素涼記下後,就出去找女冠相問了。

道觀裡好似有備下藥材,素涼很快就煎了一碗來,蔻兒一口氣喝下,小臉皺成一團,嫌棄道:“真苦。”

“姑娘忍忍,這裡沒有蜜餞給您甜口。”素涼正要勸,突然半掩着的門被敲響,她去一看,是個帶刀的冷麪青年,那青年見開了門,伸長脖子剛想往裡看就被丫頭橫眉瞪眼看得心虛,只把手中匣子遞了出去,“我家主人聽聞方姑娘受涼在吃藥,派我來給姑娘送點甜口的東西。”

把主人交代的事辦妥,青年忍不住問:“不知方姑娘如何?”

素涼很警惕,接過匣子冷着面:“多謝你家主人。我家姑娘好多了。”

關好門後,素涼過來打開匣子,從裡面抽出三層食盤,裡頭有蜜餞粟子糕雲酥片三種甜點,蔻兒眼前一亮,拿起就往嘴裡喂。

藥苦口,她喝了好多水都沒有淡去這苦味,若是沒有甜口的,她只怕要難受一會兒了。

素涼斟了一杯茶遞給吃着甜食的蔻兒,說笑着:“剛剛奴婢去給姑娘抓藥,左右問不到哪裡有,周公子正巧看見奴婢問了句,就派人帶奴婢去了一個小倉庫揀選的藥。如今又給姑娘送來甜口,可見這位公子是個心細的。”

蔻兒吃着甜口,口中味道沖淡了,人也舒服了,她捧着茶喝了兩口,隨口道:“許是看在昨兒我幫了他母親的份上。”

昨夜有月色相幫,她又迷瞪,竟然覺着那個大約表裡不一的青年可做花首,手指痙攣到想要提筆沾墨書畫他之容顏。如今雖起着熱,夜裡的那份心悸在憶起他手下跋扈時場面就已經消失。淡了那份躍躍的心,周公子與她就只是路人。

她喝了兩次藥後,人就舒服多了,摸摸額頭燒退了,起身洗漱換了身衣衫想去辭別蒲心道長,就聽見素涼慌里慌張說:“姑娘,奴婢差點忘了,早上大公子差人來說他有事昨兒連夜就先走了,只讓姑娘在這裡等公子來接。”

哥哥突然離開,只怕有什麼急事吧!蔻兒對此倒是看得開,天子近臣,沒有用武之地又怎麼擔得起這份殊榮,只心疼哥哥要冒雨而歸,多少有些遷怒新帝。

她如今不急了,也該去與蒲心道長問個好。走到隔間敲了門進去,眉目溫婉的蒲心道長正坐在蒲團上,盯着手裡一方帕子看。

見蔻兒來了,她收起帕子起身含笑:“方姑娘可好些了?”

“好多了。”蔻兒笑道,“道長可好了?”

昨兒倒下一個,今兒又倒下一個,這倒下的兩個人相視一笑,倒有了兩份真情意。

“方姑娘今兒尚未好全,需再住上一日好好休息纔是,”蒲心道長如此說道。

蔻兒笑道:“我只等兄長來接,他何時來,我何時走。”

蒲心連忙道:“那他明兒纔來。”

蔻兒輕笑。

“這裡我鮮少遇上你這般年紀的孩子,能投了緣更是少。”蒲心說着,“不妨方姑娘陪我走走,我們說會兒話?”

蔻兒在榻上躺了一兩個時辰,如今退了燒,只頭還有些昏,走動走動也好,她大大方方應道:“好啊。”

穿着道袍的蒲心挽着鵝黃淺綠喬紗襖裙的蔻兒沿着迴廊出了坤道小院,一邊說一邊閒逛着。

蒲心畢竟在這裡出家,對此處十分熟悉,她帶着蔻兒走着走着就到了前院,大殿高臺上一個直裾的簪冠青年正擡步往下走,蒲心溫溫和和喊道:“昱兒!”

那青年擡眼一看,腳下步子加快,走到蒲心面前,欠身行禮:“母親。”

然後又對蔻兒微微拱了拱手:“方姑娘。”

蔻兒連忙按住抽搐的小手指,微微欠了欠身:“周公子。”

她細細呼吸,視線落在地上,唯恐讓人聽見了她突然加劇的心跳。

奇了怪了,之前已經好了,怎麼的一見着這人,手指就不停使喚了呢!

蔻兒視線餘光掃過身前青年腳下一雙玄色的革靴,靴筒被鴉青綿綢衣襬覆蓋着。她視線微微上移,兩組麒麟七環玉佩穩穩不動。她依稀記得,剛剛青年來時,玉佩發出不急不緩從容的悅耳撞擊聲。

蒲心含笑道:“正巧,昱兒若無事,陪着一起吧。我帶着這麼嬌弱可人的姑娘,怕旁人衝撞了。”

青年聞言跟在了蒲心身側,與蔻兒一左一右。

道觀大殿前遭雨水沖刷,一切都是新洗一樣,一個白髮老道正揹着手與一個手中拿着籤筒的小道童走來,瞧見蒲心,小道童行了個禮,蒲心卻對那白髮老道行了個禮,口喊師父。

白髮老道先是對身姿挺拔如鬆的青年行了個俗家禮後,又對蒲心笑眯眯捻着鬍子:“蒲心,難得出來走動啊。”

“陪小友走走。”蒲心笑着說道。

“哦,”白髮老道視線掃過蒲心身側乖巧站着的少女,在蔻兒與他微微欠身行禮時,老道看清她面相,眼睛突然一瞪,忙不迭的跳開了去避了這個禮,手指着蔻兒哆哆嗦嗦,片刻掐着手指搖頭驚歎:“姑娘莫給老兒行禮,折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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