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回到分蘭殿的時候, 這裡的秀女中早已經傳遍了蔻兒被安華公主接走的消息,她們眼睛都要嫉妒紅了, 攥着帕子站在窗邊死死守着, 直到看到黃昏過半,擡着蔻兒的肩轎回到分蘭殿, 才噼裡啪啦一連串的重重關上窗。

蔻兒統統都無視了去, 她現在還有着更重要的事情佔據了她整個思緒,沒有功夫去管這些女子。

廂房很大, 比起其他的秀女來說要好的多,所有的一應設備都是最好的, 之前她當做是新帝對肱骨之臣的嫡妹的照顧, 現在再一看, 恍然才發覺,這是宣公子對她的照顧。

房間中早已經鋪上了厚厚的地毯,她和京香不在的時候這裡來過別的人, 把房間打掃過的同時,還新擺上了滿是繁花的花瓶, 在深秋時節還有着一絲生機勃勃的盎然之意。

蔻兒脫了鞋坐在榻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她剛剛陪阿饞玩的很盡興,不過好多天沒有這麼動了, 身體都有些更不上,容易乏。

京香走到跟前來沏了茶端給她,蔻兒喝了暖暖的茶,驅趕了寒意, 這才漫不經心吹着茶沫打量着京香,想起來了之前京香曾經說的話。

陛下相貌最佳,可不是最佳麼,都是那個差點迷惑了她的非仙非妖的傢伙,皮相哪裡差的了?之前還當她只是吹捧自己的主人,現在一看,京香倒是個實話實說的人。只是她爲何突然會提起關於這個話題,之前她不知道沒有去想,現在大概猜出來了。

蔻兒用蓋碗撥着沫子,漫不經心道:“最好看這幾個字是陛下讓你說的麼?”

“是啊,陛下說……”京香很自然的回答了幾個字,突然止住,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看蔻兒。

蔻兒輕笑:“繼續說啊。”

“姑娘……”京香有些苦笑,她好歹也是這一屆暗衛中出類拔萃的人物,怎麼會突然之間被蔻兒給問出了一些本該保守的話。

她這是蔻兒的侍女當久了,都要忘了本能了麼。

“沒關係,說吧,正好我也想聽聽,他怎麼說的。”蔻兒抿了口茶,示意京香但說無妨。

京香一面想着陛下是她的主人,一面想着,蔻兒姑娘現在也是她的主人,這眼前的主人自然是最該聽話的,毫無掙扎就把宣瑾昱出賣了個徹底。

“陛下說,讓奴婢來問問姑娘,是不是記得有個最好看的男人,他說別的詞都可以不用,但是最好看這三字一定要有。”

蔻兒點點頭,覺着宣瑾昱重點抓得不錯,如果說好看的男人,那太多了,她在襄城認識的美人兒許多,估計一時還會讓她犯難不知道說誰。但是這最好看嘛,遠的不說,起碼一年半載內,宣公子這個皮相是穩穩佔據了這個位置不會動搖的。

“陛下說了,讓奴婢問問姑娘,這個最好看的男人,在姑娘心中如何。”京香說到這裡就苦笑,她哪裡想到蔻兒會明明白白表現出厭棄,感覺陛下是自討苦吃了。

蔻兒回憶自己當時說的話,不由輕笑,只怕這話京香很快就傳給了宣公子,有人愁了吧。

不過也是他的問題,不自報家門,之後也沒有任何語言的坦誠,讓她誤會。

嘴角的笑剛揚起來,蔻兒又癟了下去。突然想到,身爲宗室的宣公子給她了一些示好的信息,她敢接也不怕接,但是宣公子變成了陛下,一國之君給她的示好,她接起來就有些遲疑了。

宗室的宣公子與她示好,是要結親的意思,君主對她的示好,就不一定是結親了,還有一種極大的可能,就是看中了她,想要她進宮做一個擺件,封個不高不低的位份,來了興致逗樂一下,忘了就拋之腦後。

天子妾。

宣公子……不對,是陛下要納她爲妾麼?

如果陛下只是陛下不是宣公子,她或許就沒有多餘的念頭,老老實實想着法子出宮去,實在出不去,就想想法子讓自己怎麼在有限的條件內過得很好一些。

但是陛下不只是陛下,還是那個給她雕刻了手串的宣公子。

蔻兒摩挲着空無一物的手腕,想起那串戴在自己手腕上恰到好處的手串,一時間有些想了。

“姑娘在想什麼?”京香把整個廂房的燭燈都點了起來,一回頭髮現坐在榻上的蔻兒眼神呆滯在發呆,忍不住問。

蔻兒收回心思,突然問道:“陛下後宮之中到底是什麼個情形?”

她記得之前花香曾經提過一點,但是她當時對陛下毫無印象,半分心思都沒有,注意力完全不在這個上面,幾乎沒有聽。但是她現在發現,或許必須到了提前知道一些的時候了。

“濃香花香居然沒有告訴姑娘?”京香十分的錯愕,“她們也太不靠譜了。”

蔻兒擺擺手:“倒也不怪她們,是我聽先帝后宮故事聽入了迷,忘了這茬。”

“先帝后宮……”京香想起來了,花香曾經對她說過,不要給姑娘提起任何有關先帝后宮的事情,特別是有關華美人的,她不太懂花香爲何這樣說,只略想了想就拋之腦後。

京香把火摺子收起來,轉過身走到蔻兒榻前一邊收拾着衣服一邊給蔻兒講着:“陛下登基至今五年,這個姑娘應該知道。”

蔻兒點點頭,她自然是知道的,猶記得當初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外祖父拉着一大堆舅舅表叔們喝酒暢飲,歡慶新啓元。

京香繼續道:“陛下登基時不過虛十六,尚在少年,並未定親娶妻,只是陛下登基他的後宮需要有暖帳人,太后做主,將樓將軍的小女兒樓婉言,趙尚書的嫡孫女趙恬恬,葉主簿的妹妹葉辰,以及幾個女子一起兒走偏門擡進宮來,由着太后做主封了些不高不低的位份放進去,之後陛下幾乎沒有涉足過後宮,可能都沒有怎麼見過這幾位御女。這幾年來也就是每年例行封賞,或者家中父兄出色,陛下會讓太后加封她們的位份,至今爲止,位份最高的是樓將軍家的女兒樓婉言,去年封了婕妤,其次是趙恬恬,封了美人,其他幾位都是不高不低的位份。因爲陛下不涉足後宮,與這幾位御女幾乎沒有見過,所以後宮之中從沒有過任何事情,御女們幾乎也沒有什麼存在感。”

蔻兒聽到這裡,好幾次忍不住想問,陛下他就真的心如止水到家中的妾都從來不看一眼的麼?但是轉念一想,罷了罷了,反正京香這樣說,她就這樣一聽好了。至於是不是如此……

遲早有知道的時候。

“姑娘或許可以稍微留意一下樓婕妤,”京香遲疑了下說道,“樓婕妤在後宮中獨有生存方式,迄今爲止,其他的御女基本上都是以她馬首是瞻,她與太妃們之間也一直保持着比較親近的關係,奴婢看得出,她是個……有野心的。”

樓婕妤……蔻兒記得之前在花市,她與阿饞初見時,阿饞曾經脫口而出過的話。之後又在濃香花香口中聽說過,這個樓婕妤,只怕是個不容小覷的女子。

京香又說了幾句,其他的御女卻是寥寥無幾,基本上都是符合一個循規蹈矩的宮妃該有的樣子,並未有太多着墨。

蔻兒聽了京香的話,初步對宣瑾昱的後宮有了一個簡單的瞭解。他不怎麼入後宮,基本都是在前殿,後宮的幾位宮妃入宮這麼幾年來一直都是擺件樣的放在那裡,每年幾乎就只在家宴上出來露個臉。其中厲害的是樓婕妤,其他的都小心甚微,沒有什麼表露出來的心思。

太妃執權是太后不在宮中,因爲太后在京郊三十里外的一個道觀出家做了女冠。

蔻兒想起蒲心道長,就有種繞不開的緣分之感。這位溫和的女冠居然就是太后,世事真難料。

兜兜轉轉了一圈,什麼宣公子的母親,宣公子的妹妹,就是太后和安華公主,她全都提前見過了,早先因爲對宮中的陌生與未知的恐懼而吊在半空中的心在今天撲通一下就落在了實處。

她這也還是好,就算真的進了宮,也不算是一頭霧水摸不着北了。

如果之後發生了一些讓她也無法掌控的事情,希望太后能看在曾經同在坤道小院住過兩日的份上,許她也去道觀裡掛掛單,修修禪,多少算是有個後路。

蔻兒躺在榻上閉上了眼,她昏昏欲睡之際,慢慢想着。

他們之間相差還是太遠了,一個是一國之君,一個不過是個愛看豔|本兒的小官之女,說不定一切在大選的時候就能明朗,他究竟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她,到時候,她就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對他了。

不急,還有七天的時間呢。

她閉着眼翻了個身,側對着牆壁緩緩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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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宮後等待大選期間度日如年的時間卻彷彿突然消失了一般,從杜蘭殿回來之後的七天,蔻兒還沒有什麼感覺,居然轉瞬即逝,只不過晃眼之間,就已經要到了正殿大選之日。

一大清早的,蔻兒還安安穩穩睡着,完全忘了已經要大選了,摟着被子側着身子睡得香甜,京香掀開簾子叫了幾次都沒有叫醒,急得想硬來。

外頭宮娥已經送來了大選正殿要穿的衣服首飾,一隊列的人在外間屏息凝神站了好長時間,領頭的女官也不催促,垂眉順眼等着,一點也不焦急。

剛剛卯時,外頭太陽還未升起,天邊尚是魚肚白,廂房內點着數十個燭臺,不注意還只當是在夜間。

京香犯了難,之前蔻兒從未這麼早起過,也沒有過必須讓她卯時初就起牀的時候,她還真不知道,自家姑娘這麼難叫。

“姑娘,姑娘,醒醒了。”京香加大了點音量,蔻兒卻還在做夢,根本沒有聽見,翕了翕鼻子呼吸均均勻勻。

京香想了下,趴到蔻兒耳側,輕聲道:“姑娘,有個最好看的郎君找您。”

“在哪……”蔻兒眼睛還沒有睜開,意識已經開始掙扎,根本沒有清醒的她一片混沌中只聽見好看的郎君這幾個字,立即從夢境中被拽出來,迷迷瞪瞪問,“有多好看?”

京香:“……有陛下好看。”她好像發現了蔻兒的一個小秘密,愁。

蔻兒眼睛終於睜開了,她躺在牀上了半天,慢慢反應過來後,看着京香嘆氣:“你學壞了。”

“姑娘別貧嘴了,趕緊起吧,今兒正選。”京香把蔻兒一叫起來,心裡頭負擔就輕了一半,立即輕手輕腳服侍着蔻兒下牀,隔間的浴桶已經準備好了,蔻兒不喜別人,只由着京香服侍在側沐浴後穿上內衫,守在外側的宮娥們才魚貫而進,有條不紊的給蔻兒穿戴起衣裳。

宮娥們帶來的衣裳是新制的十二面雙間瀾裙,內裡暗紋,垂胡袖鑲着白色袖緣,脖子上套着一個大大的三層瑪瑙寶瓚瓔珞,所有的頭髮上束挽做結鬟髻,簪着兩根髮釵。宮娥想給蔻兒臉上塗上胭脂,她直接拒了,卻點了點自己的脣,笑着道:“胭脂不要,口脂倒是可以來一點。”

京香只能眼睜睜看着蔻兒騙宮娥給她反覆抹了三次的口脂,之後看不下去了,趁着給蔻兒整理衣襟的時候,悄悄說道:“姑娘別玩了,今兒好歹是正選,您就認真些吧!”

她也不指望自家姑娘能像分蘭殿中其他的女子一樣這幾天一宿一宿的睡不好,焦躁不安了,但是起碼的,不要太輕鬆啊!

蔻兒想了想,老老實實搖了搖頭:“不知爲何,認真不起來。”

明明是或許涉及到一生大事的關鍵時刻,偏生她心裡一點都沒有負擔,就好像一切都無所謂一樣。

不過也的確無所謂,大選的時候,該是怎麼樣,一切就出來了。

無外乎兩個選擇,無外乎,兩個決斷罷了。

蔻兒笑眼彎彎,只是眉目中並未含了幾分笑意,她任由宮娥們把自己打理好,踩上了翹頭屐,扶着京香的手款款而出。

分蘭殿中其他的少女們早已經打扮妥當,焦躁地在殿院中踱步,幾個人環佩琳琅,隨着她們轉來轉去,不斷碰擊出錚鳴的聲音。

一個四十餘歲的女官帶着大堆的宮娥正在環視着四周,等到所有少女們集合完畢,她擡頭看了眼還是灰濛濛的天空,一聲令下,宮娥們擡着肩轎,二十餘位少女們魚貫而出,身後尾隨着宮娥黃門,整齊的隊列在漫長而迅速的道路中一點聲動都沒有,靜悄悄的繞過了帶着清晨最初的露珠的花草小徑,一座座殿院被拋在身後,隨着一個個長長宮牆廊院的路過,清晨第一抹陽光拋灑下來,金色的碎光零零落落照射下來,一堵漆紅大殿正門,被守在兩側的兩個黃門輕輕推開了。

所有肩轎統統放下,忐忑的少女們一聲不吭下了肩轎,惶恐地看着不遠處的殿院,高大巍峨的金漆龍柱上彷彿反射着光,刺眼的讓她們不能直視。

蔻兒站在少女之中,她垂着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突然感覺到了有一絲心悸。

這就是皇家的威嚴麼,無關任何,僅僅是來自天家的威嚴,就足以讓這些少女們心如擂鼓,口乾舌燥。

宮娥們分立兩側,所有人面向殿門而立,女官站在她們最前面,打量着少女們,從服飾到妝發,一點點看過去,打量道蔻兒時,微微停頓了下,卻什麼也沒有說,劃開了視線。女官在宮中敲響第一道鼓的時候,垂手肅立,帶着所有少女們屏息等待,整個大殿中裝着幾十個人,卻安靜的落一根針都能聽見。

蔻兒聽着一道道鼓聲的響起,想了許多的思緒彷彿全部飛不見了,她只能數着鼓聲,一道又一道,五鼓敲完,天亮了。

爲首的女官在殿門被推開時,立即擡手覆額,高聲道:“跪——”

二十餘位少女不敢擡頭,擡手覆額,屈膝而跪,整整齊齊,拜倒在地。

彷彿是須臾,又彷彿是很久,蔻兒聽見了不遠處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意簡言駭,只一個字。

“起。”

她從地上站起來,垂手而立,下垂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裙襬上,忽然又覺着,是不是可以悄悄的……看他一看,看一看這位陛下,真的就是宣公子麼?

她不着痕跡地微微擡起了一點頭,視線飛快上移,打算掃一眼就走,卻不料她的視線穿過幾個人的肩膀後腦勺,剛剛落在了那袞服冕冠的年輕男人臉上,那人就彷彿發現了似的,目光直直與她對上。

清雋風朗的年輕公子在這一刻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充滿了天家威嚴,帶着王者之息,眸中,卻一如許久之前,溫和而藏着一絲懷念。

蔻兒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人,片刻後,她猛地低下頭去。

嗯,是他。

她緊緊捂着自己痙攣的小手指,嘴角卻不由自主勾起了一分笑。

是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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