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箏一身素綿袍, 袍子寬大厚重,他站在梅花樹下,梅花開得正盛, 小雪花又開始飄飄灑灑地落下, 落在他烏黑的髮絲和袍子上, 他揹着手, 手通紅地漏在外面, 卻依舊無知無覺地那麼站着。
周旭感覺恍如隔世一般,上一次見面還是在他十二、十三的時候,就算平時有機會見面, 自己也不曾把眼光放在他身上。
如今那個有些羞澀膽怯的少年長大了,長高了。
周旭對他的感覺多少有些排斥和厭惡, 即使他是自己死去孃親曾今最愛的男子金西唯一的兒子。
正是因爲這樣, 所以才變得討厭起來, 那時候娘生他難產死去了,金西整天醉生夢死。
剛剛幾歲懂事的他有一次在街上遇到醉醺醺的金西, 他一把把小小的周旭摟在懷裡,叫着“媚兒……媚兒……我好想你!”
下人們趕緊把受驚的周旭拉開護在懷裡,金西忽然態度一變發狂一樣的指着他“就算長得像你娘,你也是個殺人犯,是你害死了媚兒, 要不媚兒不會死!”
後來下人們回去稟報老侯爺, 老侯爺氣的要死, 雖說愛妻因難產過世, 但是對於留下的獨子, 周老侯爺一點也沒有怪罪,反而心疼他沒有孃親, 所以從小是最溺愛他的,一向威嚴可怕的老侯爺寵溺的兒子,京城中誰人敢惹。
周旭雖在這樣縱容的環境長大,性格卻一點都不驕縱,反而繼承了老侯爺的吃苦耐勞、英勇善戰的精神。
周老侯爺越想越氣,周旭從那以後沉默安靜很多,性情也變了很多。
本來周老侯爺想着給這金西一點教訓的,結果沒多久聽說金西有一次喝醉了,摔下水溝裡,腦袋磕到石頭,沒救過來去世了。
周旭知道後,偷偷去看過他們舉行葬禮,看到長公主抱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娃哭哭啼啼,小男娃卻渾然不知是自己爹爹去世了,笑嘻嘻地舔着嘴裡的糖葫蘆。
那一刻周旭幼小的心靈驀地一窒,他其實一直想問孃親是不是喜歡那個金公子,自己的爹五大三粗,而金西一表人才,雖然年幼,但他心裡隱隱地覺得這可能是一段悲傷的故事,周老侯爺從不在他面前提起孃親,他也沒有勇氣問。
後來再長大了一些,他知道了全部的真相,果然是一段棒打鴛鴦的故事,後來在他心裡,那個尊敬無比的爹爹也變得遙遠起來,他說不清這是爲什麼,如果沒有爹和長公主聯手設計這一出棒打鴛鴦的戲碼,那麼這個世界上也不會有自己的存在了。
娘畢竟是去了,也沒辦法親口問她,不過從鏡子裡,他時常能明白大家說的他長得魅惑英俊,自己的確長得跟爹不像,想必孃親真是一個絕色的女子,所以纔會紅顏薄命吧。
金箏像石頭一樣的,站着擡頭望着梅花,黃色的花骨朵兒散發出清香迷人的味道,在萬物沉寂的冬天,這樣美麗迷人,金箏心裡無限悲涼,他不知道未來在何方,他渴望有一個自己愛的妻子,一個溫暖的家,然後再多生幾個活碰亂跳的孩子,每天回到家裡,看着美麗溫婉的妻子和嘰嘰喳喳的孩子們,那就是他的願望,他的追求,可是似乎是無法實現了。
一想到吳依影那麼決絕無情,金箏的心揪着痛,爲什麼就不能喜歡他呢,他究竟有什麼不好。
“咳咳……”周旭觀察順便回憶了一會兒往事,發現金箏依然不怕冷地站在那裡,忍不住上前提醒,再站下去,自己就要凍僵了。
金箏聞聲回頭,攸地瞳孔放大,“你……你……”
周旭抖了抖銀狐披風“是我,好久不見。”
金箏失神了一會兒又很快冷靜下來,冷聲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周旭溫和一笑,回來沒幾天,他漸漸變得白了一些,但是跟金箏比還是黑黝黝的,顯得牙齒更白,眼睛更亮,整個人生氣勃勃。
“你不邀請我進去喝茶?”周旭淺淺一笑,“在外面站着真的一點都不冷?”
周旭看向他凍的通紅的手,金箏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搓了搓笑道“想事情入迷了,沒注意,真的怪冷的,手都僵硬了,小侯爺請進屋吧。”
屋裡倒有三四個小廝,在火爐邊的暖塌上打盹,聽見動靜,一骨碌地爬起來倒茶撥弄炭火,行禮請安忙不跌的。
一陣忙碌完畢,周旭終於喝上了新鮮的熱茶,頓時身子暖和起來。
“不知道兄找我有何事,居然跑這裡來了。”金箏先開口直接問道。
周旭輕笑一聲,忽然嚴肅地看着他“你叫我一聲兄長,實在不敢當,世子身份尊貴,臣認爲世子以後還是不要這樣稱呼比較好。”
金箏一愣,他心裡一直敬仰周旭,再加上皇上太子對他也及其重視,娘也說讓自己多跟他走動親近有好處,一直以來他們雖然說不上是親近好友,但是彼此之間總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今天聽如此說,怎麼感覺是要跟自己劃清界限似的,金箏不解“周……周小侯爺爲何這樣說,周大將軍長年在外征戰沙場,小將軍你也是爲國出力的大功臣,我不過是一個小輩後生,怎麼能在你面前拿腔作勢。”
周旭放下茶盞,動作優雅輕柔,抿嘴一笑“我要成親了。”
“哦?是哪家的姑娘。有此榮幸能得到周兄的心?”金箏一轉眼就忘了周旭的話,依然叫他兄。
周旭眉頭微微一皺“這女子你應該熟悉的,聽說之前跟你在一個書院上學,名叫吳依影。”
周旭一邊說着一邊觀察金箏的表情,在他說出吳依影三個字時,金箏明顯臉色煞白,毫無血色了。
還險些把手邊的茶杯弄翻,金箏呼吸急促,擡頭不可思議地望着他“你……說的是真的?”
周旭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對他過度的反應感覺不滿,但臉上依舊掛着笑容。
“她……她知道了?同意了?”金箏問。
周旭再點頭,金箏眼睛睜大更大,手指拽地緊緊地,捏着衣裳,自言自語,彷彿受了很大的刺激。
忽然他一下子站起來,惶恐地瞪着周旭道“不!我不同意,我不准你娶她,她是我的!”
金箏衝上去拽住他的衣襟,周旭比他高一個頭,又高大強壯,這樣一衝上去,周旭趕緊站起來,反手一下子把他的手背了過去,金箏吃痛地猙獰掙扎。
幾個小廝見狀,戰戰兢兢地上前想幫世子,奈何無處下手,也不敢下手,只好看着乾着急,在一邊勸解。
周旭放開金箏,金箏立刻回頭,手掐住他的脖子,呲牙道“你憑什麼娶她,你不過剛回來,就要搶我的女人,真沒看出來你是這麼個東西,虧我還把你當兄長,口裡稱呼你一聲兄長,原來你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今天是來跟我示威來了是吧?”
周旭沒讓他掐住自己太久,又輕而易舉地反手把他扣住,雙手扭在背後,只能無用地掙扎用腳用力地踢他,周旭不斷閃開,避免被踢中要害,卻免不了地被他在腿上踢了幾腳,腳力頗重,還真有些痛,周旭甩開他,一把把他推在地上,對着幾個小廝說道“你們爺失常了,看好他,不然傷着了,到時候倒黴的是你們不是我!”
幾個小廝趕緊上去扶金箏起來,又是拿藥又是勸解的,金箏沒有再動手,只是惡狠狠地盯着他“你以爲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嗎,我勸你不要這麼囂張!”
周旭輕描淡寫道“終於明白她爲什麼不喜歡你了,還算她是個有眼光的女子,你這樣衝動的個性不改一改遲早要吃虧。”
金箏道“呵呵……你別得意,我們來日方長,誰告訴你她不喜歡我的?”
“是她自己親口告訴你的嗎?”金箏忽然及其冷靜地問。
“沒有,也是你的其他同窗告訴我的,好歹也是要娶進門的人,多少要有一些瞭解,至少不能給我添麻煩,你說是吧?”
金箏冷笑“是不是你威脅吳依影了?不然她怎麼可能這麼快答應嫁給你?”
周旭輕聲笑了笑“威脅又怎麼樣,喜歡不喜歡的,真是可笑,各取所需罷了。”
金箏忽燃起了希望,“你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你,那你又何必一定要娶她呢,不如這樣吧,我府上有很多水靈的丫鬟,我送去給你挑一些,我…我真心地喜歡吳姑娘,周……周小侯爺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還請不要橫刀奪愛。”
周旭面色一沉“橫刀奪愛?她又不喜歡你,不如趁此機會你也斷了這念想。”
金箏急切道“就算她不喜歡我也不要緊,她若是不嫁給我,這京城中除了你,我保證讓別人不敢娶她,她可以選擇做一輩子的老女人或者是嫁給我,大不了我陪她,這輩子誰都不娶不嫁了。”
周旭面色更加陰沉,他竟然不知道金箏如今已經走火入魔到了這樣的境地,比別人說的程度還嚴重。
讓他想起來了金箏的親爹了,真是有什麼樣的爹就有什麼樣的兒子。
一想到這個,他反而陰暗了起來,要不是金西讓他知道了殘酷的事實,讓他後來再沒有愉快的童年和親近父親了,也是那以後父子間變得如陌生人一般。
雖然那時候自己還是個孩子,但是被矇騙的滋味讓他憤恨,但如果能讓他更大一些知道,也不至於那麼陰暗地度過,畢竟那時候還小,思想也不成熟。
他冷臉看着金箏“哦?那不好意思哦,我好像……有點喜歡她了呢,怎麼辦,畢竟我也該娶妻生子了,而她雖然說不上傾國傾城,但確實是我回京以來見過的最水靈的姑娘了,你那些丫鬟恐怕比不上,還是算了吧,謝謝世子爺的好意,臣心領了,還有其他事,先告辭了。”
金箏感覺五雷轟頂,又一次無情的打擊,擊得他腿腳一軟,攤坐在地上。
一小廝趕緊扶住他“爺!地上涼,起來我們去榻上暖和。”
“他……他怎麼敢,我要進宮……來人替我收拾,我要進宮見皇上,見皇叔,見太子殿下,快點!現在就收拾出發!”
小廝們爲難,金箏怒吼幾聲,一人悄悄地下山去稟報長公主,其他的人麻利地收拾包袱。
周旭莫名覺得心情大好,下山找淨虛主持閒聊了一番,用過齋飯。
鼻翼裡似乎還殘留着梅花的清香,他想到京中距離南城郊外很近的有個叫清水灣的地方,那裡有一大片梅花樹,還有其他花兒,一年四季都有美麗的鮮花綻放,不管是踏春,秋遊都有許多人去那裡玩耍賞花。
他坐在馬車裡,掀起簾子,衝車夫道“先不回府,去桃李街。”
車伕近來來來往往地,心裡立刻明白自家公子的意圖,笑得春風滿面,“好的,少爺!小的這就去,吳姑娘見了肯定會開心的。”
車伕最近纔來侯爺府做事,爲人精明機靈,懂得說好話討好人,但周旭覺得此人有些太自以爲是,他冷冷地撇了撇嘴,“不要多嘴,趕路要緊。”
車伕心想公子這麼着急,看來這吳姑娘還真有本事把少爺迷的四暈五素的。
“好的,小的儘快,公子想的緊了呀?這新媳婦馬上就要娶進門了。”車伕一邊趕路,一邊大聲說,雪停了風小了,他的聲音尤其大聲。
周旭整個人都不好了,回去一定要讓人把他的工錢結了讓他走人。
車伕熱情地接着道“少爺啊,小的告訴你,這新媳婦不能嬌慣着,我小兒子就是對他媳婦兒太好了,現在把我這老的都不放眼裡,仗着有我兒撐腰,你這樣老侯爺看了恐怕要不高興的,一不高興啊,說不定就要給她使絆子,你不知道我那次把……”
他還沒說完,就被周旭截住話頭“你再多嘴,就把你殺了扔在這冰天雪地裡,閉上嘴安靜趕路。”
車伕慌慌張張點點頭“好的好的!少爺息怒,小的這張嘴就是直接話多了點,息怒息怒!”
周旭坐回馬車裡,閉目養神,他也不知道爲什麼這麼迫不及待想見到吳依影,此刻他就想看到吳依影,他還找了個藉口,藉口問話順便邀請她去賞臘梅花。
“到了,少爺!”車伕笑得燦爛,態度恭敬,他知道自己話多可能惹周旭不高興了,尤其殷勤地討好。
周旭明瞭,對他點點頭道“你了累了,回去賬房領二兩銀子賞錢,休息着吧,讓其他人把家裡那兩大馬車駛過來,車上多放幾個靠墊,放一牀被褥也行。”
忽然他覺得這樣又不太對勁,咳了咳,臉有點紅了起來,“被褥就算了,讓人把我的披風襖子帶來。”
車伕點頭“好的,少爺!”
一溜煙駕着馬車而去,一點也沒有寒冷勞累的樣子。
自從他在將軍府上做事以後,家裡人都高看他一眼,連最兇惡的小媳婦都不敢招惹他了,車伕決定要爲兩父子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死也要做周家的鬼,反正自己不過四十而已,還能幹好多年。
越想越有幹勁,他飛快地趕回安遠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