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後,曹操對蕭若的態度越發複雜起來,有時像是在躲着他,卻又不顯山不露水地關切着……
比如在藥房裡他親自寫下的字跡。
比如深夜裡偶爾能聽到的腳步聲和拉攏的被子……
但只要一面對面,卻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
這大概也是他要接受自己在夢裡會叫他名字的事實需要點時間,因此蕭若也算是安之若素,除了偶爾在他面前表現出來一點難過。
不過變局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朝政穩定下來,曹操立刻就點兵要親自去征伐呂布,隨軍帶上了她。
往南走的一路上竭盡所能地用最舒適的馬車選最平坦的路並隨軍帶着三個御醫……
蕭若雖然知道現在自己肚子裡的孩子是他接下來要走的一步重棋,但怎麼也沒想通這麼費事爲什麼不乾脆留她在許昌。
層層防衛之下她一個有身孕的人應該不至於讓他這麼不放心……
因此留意探聽,隱隱約約知道了原因——鄴下的名醫都已經束手無策了,斷定這孩子保不到五個月大,因此早就有人推薦沛國名醫華佗……可是派去請華佗的人紛紛無功而返,詔書也如石沉大海,因此曹操纔打算攻伐呂布的同時,直接帶着她到沛國去。
……
同時也是往南的這條路上……
天氣已經轉暖,馬車往南,越見樹芽花枝,伸出經年戰亂下有些貧瘠的土壤,伸向藍裡總帶着些許淺灰的蒼穹。
察覺到從車簾外吹進來的風,董貴人往角落裡縮了一點,躲在車伕送進來的薄薄的被子下瑟瑟發抖。
……
聽說董家想要謀反,被誅了三族了。
何止,還有好多公卿都牽連了進來,不是被殺就是被貶……
造孽啊,一場宮變下來,燒死了多少人!
聽說還有董承的女兒董蘭?
那是罪臣之女,死有餘辜!
只是……陛下也因此變得癡傻……卻不是個好兆頭啊……
許昌又要變天了?
這……緣何令人想到當初那董卓進京之時?
噓,小聲點,這話可不能說!
……
一路上馬車經過稍微有些人煙的地方,停下來休息的時候,耳邊都會傳來這樣的耳語,半個月前許昌的那場宮變,那個奸臣賊子爲了一舉消滅掉所有異己而一手策劃的最殘酷血腥的一夜,都已經在衆人的傳言裡走樣,就像那場火,只要能燃起來……無關燒死誰,更無關是是非非……
董蘭將頭深深地埋在了胸前……
只要一閉眼,那火好像還燃在眼前,她永遠也忘不了獻帝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把咱們的孩子帶走,離許昌越遠越好。
……
不知道什麼時候,馬車停下來了,耳邊唯剩下落針可聞的寂靜……
察覺到異樣,董蘭緩緩挪到門邊,悄悄掀開了車簾的一角,映入眼簾的是鐵色的鎧甲和白森森的刀刃,車外有風呼嘯,城樓上一排勁弩正朝着他們張開,滄桑卻堅硬的城牆上勾畫着“彭城”二字,上面滿是箭孔,和所有久經戰亂的城池一樣,卻又和經過的城都不一樣……
車伕顯然也是被這陣仗嚇傻了,忙對守在門前的衛兵說:“別射箭……別射箭……哪位是徐……徐將軍?”
先是無人回答,繼而有人見他盤桓不去,耐着性子問道:“你要找哪個徐將軍?”
“就是……就是……徐榮……徐將軍。”
見衛兵的面色俱是微變,甚至露出幾分嘲諷的樣子來,車伕更是手忙腳亂,抖抖索索地掏出羊一交給他的令牌:“這位大哥你行個好,把這塊令牌交給上面的人,看能不能給徐將軍……”
那人接了牌子,看到上面的蕭字,頓時色變。
忙低頭對身邊的人低語了兩句,立刻往城樓上去了,不一會兒,似乎是城門隊率的人跑了下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車伕幾眼,往他背後的車裡看去:“車裡是何人?”
“是……是個姑娘……”車伕訕訕地道,看到這些人像是要吞下人的樣子,不禁爲拿了幾貫錢就接了這燙生意悔得腸子發青。
隊率霍地擡起頭,看向那馬車:“可是夫人?”
董蘭手一抖,簾子從手中滑落……只覺不安恐懼,緊緊咬脣未吐一言。
隊率也只等着,不敢開口……眼見兩邊都沒言語,車伕忍不住小聲地說了一句:“這位姑娘有孕在身,甚至又不好,一路上都不說話的……”
隊率聽聞那有孕在身幾字,更是詫異,又不敢上前冒犯,只得道:“夫人稍慢,末將這就去稟報韓副將!”
……
見他們的語氣和模樣,再想到之前在許昌打暈她的那個人,董蘭已明白了身處何方,一想到身邊俱是蕭若手下的人,便覺得如坐鍼氈,卻又不敢露出一點異樣,只得緊緊握住雙手,護在身前……
那隊率去了約一炷香的時間,便有一隊人馬疾馳而來,當先那人一身戎裝,手持長劍,幾乎是在馬車前堪堪勒住的馬,馬還未挺穩已翻身踏上了車來,掀開簾子的瞬間她幾乎聽見了車簾破裂的脆響……
“蕭若……”
這一聲低沉,卻喊得焦急,語氣裡滿含的愛憐令她心頭一震——
“他們說你懷了……”
不禁擡頭,迎面看見一雙深黑色的眼眸,目光裡微微的急切勾着深深的思念,兜頭兜臉地覆蓋下來……
卻在看清她臉的一瞬間,說到一半的話打住了,好像被一盆冷水衝下來,目光先是一顫,繼而迅速冷卻到冰——
笑容退去,眉心一沉,董蘭甚至能趕到瞬間便有冷森森的殺意罩上來……幾乎不敢相信這與剛纔那個眼裡滿含柔情的是一個人。
失望轉換成憤怒,然後再不分青紅皁白地統統遷怒到了她身上,轉眼長劍已經逼到了她的頸前,雖未開鞘已可如厲鋒卡喉,連帶着耳邊傳來冷冰冰的問話迫至:“令牌怎會在你手裡?”
董蘭先是一怔,繼而轉過了頭,一言不發。
徐榮很快失去耐心,眼眸微眯,手指撐起劍鞘——
知道立刻就要血濺當場,韓睿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他一退,那車伕便察覺到不好,腦海裡忙想起了什麼,急急切切地道:“將軍手下留情,看看這個!”說着在懷裡慌忙地摸了一把,扯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不敢去交給徐榮,只彎着腰畢恭畢敬地呈到韓睿手中。
韓睿掃一眼,面色便瞬間變了……
“將軍……”
“說!”徐榮語氣已不耐到了極處。
“羊一的筆跡!這……這殺不得,這是董貴人!”見徐榮表情沒有多大的變化,忙接着道:“羊一說董承一家是被曹操陷害的,董貴人好容易逃出來,肚子裡還懷着陛下的骨肉……現今陛下神志不清,這孩子是大漢最後的命脈啊!”
此言一出,連車伕在內,所有圍在馬車邊的人都怔住了……
都不由自主地將目光齊刷刷地對準了董蘭雙手緊護的小腹。
徐榮卻只陰沉着臉,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才,似乎才反應過來,眉頭皺起,轉身去拿羊一的信看,認出是他的字跡,再確認了蕭若的那塊令牌無假,才轉過身,擲下劍,對着董蘭抱拳行了肅禮:“末將徐榮參見娘娘。”
董蘭卻似乎受了驚,久久未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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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榮再擡起頭來,只見她已面色蒼白,癱倒在了馬車上……
……
自從蕭若走之後,扛起整個大業的重擔幾乎都落到了賈詡頭上,有仗打的時候徐榮絕對是最鋒利的那把刀,但是仗一落到談判桌和謀略大勢上,就不能聽他一個字。
因爲無論問幾遍,他的意見都是舉全軍之力攻許昌,而且是立馬發兵……
賈詡只得一邊用大後方有勢力蕭若才能安全的論調穩住一步看住就要想要去攻許昌的徐榮,一邊忍辱負重地照着原先和她商議好的計策,到處散佈謠言,四處聯絡諸侯,爲了徐徐向關中發展,什麼卑劣的手段都用了,可還是有拿不下來的硬骨頭。
由於前方有呂布這個擋箭牌,加上曹操又下令徐榮去屯兵延津,剛好可以趁這個機會朝西部屬兵力……可關鍵是要從袁紹的地盤路過,所以不得不前去遊說袁紹。
可是一提到要軍隊要通過壺關,袁紹就是一百個不情願。
在談判進入僵局的時候,許昌宮變,獻帝癡傻,董貴人帶着蕭若的令牌逃到徐州……三個消息接踵而來。
敏銳地察覺到董貴人定是整個事態的轉機,賈詡當機立斷,放棄了對袁紹的死纏爛打之計,連着幾天不眠不休,趕回了彭城——
可是一到彭城,聽到的卻是董貴人由於路途顛簸,又受驚過度,胎像危險,眼見就要不保的消息……
此刻屋子裡很安靜,賈詡身邊的茶盞裡徐徐冒着嫋嫋青煙,徐榮神情微微有些焦急,不時朝着屋裡看——
賈詡見他的模樣,忍不住打趣道:“別急,當爹的又不是你。”
此話戳到了前幾日董貴人來的時候徐榮誤以爲是蕭若回來並且還壞了孩子,空歡喜一場的痛處,當下不悅地沉了臉……
賈詡雖不知道緣故,卻也察覺出來話頭不能繼續說,便悄悄轉了開:“董貴人是夫人送回來的?”
徐榮看一眼一直握在手裡的令牌,點點頭:“嗯,她讓羊一叫人送回來的。”
“不愧是夫人……”賈詡端着茶杯喝了一口:“這招實在是高明!”
許昌宮變到底是誰是誰非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董貴人肚子裡壞的那是獻帝的血脈。
曹操手中的獻帝如果癡傻了,那麼只要這個孩子生下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優勢就會完全落到徐州。
當然這深層次的目的是不能告訴徐榮的,因此他只在徐榮透過疑惑的目光時微笑着說了一句:“陛下只有這個孩子,也是大漢的命脈,我等誓死也要保護皇子平安出世。”
徐榮略一沉吟,將令牌握到了手心裡,擡起眼,鄭重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裡屋的門打開,大夫緩緩走了出來。
賈詡立刻起身迎上前:“怎麼樣?”
那人只是搖頭:“在下的醫術實在不精……恐怕……恐怕……”
“無論如何也保不住?”賈詡焦急之色溢於言表。
“也不是……”大夫思索了一下,終於面有慚愧之色地說:“在下不行……只是沛國譙縣就在附近,聽說有個叫華佗的名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