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一落,大殿裡歌舞瞬間沉寂下來……
獻帝和董貴人的身影在宮娥的簇擁下出現在了大門口。
獻帝還是穿着那一套玄底龍袍,臉掩在垂下的琉珠後面,緩緩步進來,躬身擡手,聲音輕軟平和:“各位卿家不必多禮,自行隨意即可。”
董貴人跟在他身後,一身紫衣恍若煙霞繞身,長袖拖曳到地,走動起來,尺幅之間明珠熠熠生輝,很是豔麗奢華,大異於她平日的素淡裝扮。
面上更懸着一層長長的面紗,將整張臉都遮了住,隔着遠看,連眉眼都不見,只能看到映着燈火的鮫綃銀色。
伏皇后緩緩站起身來,對着獻帝行了禮,便轉過身去看董貴人:“妹妹這是什麼了?”
獻帝不着痕跡地擋在董貴人的面前,替她答:“她染了風寒,御醫說不得見風。”
……
獻帝落座,歌舞再起。
董貴人裝束的異常和那條面紗,就算是普通的大臣也覺得奇怪,更勿論是曹操。
自打她一進來,曹操的目光便沒有從她身上移開過。
一直目送她款款落座。
特意做出大異於平常的裝束,掛着面紗,欲蓋彌彰,不可能蕭若干得出來的蠢事。
這董貴人定是她故佈疑陣,故意使障眼法。
想到此處,曹操視線就要往殿內別的地方看時,在掃過御醫身上的時候忽地頓住了。
心裡豁然開朗。
——這可不是瞞天過海之計麼?!
故意讓他覺得奇怪,以爲這只是障眼法,實際上她正堂而皇之地戴着面紗坐在此處,等待機會金蟬脫殼。
她知道自己的多疑。
所以纔會故作異常之態……
想到此處,曹操不自禁泛起一絲笑意,擡眼去看坐在伏皇后身側的麗人,正垂頭安靜地坐着,一聲也不吭,泛着銀光的鮫綃將整張臉遮得完完整整。
風寒,面紗,華服……沒有比這個更完美的僞裝了。
只一眼,他幾乎就可以確定這就是蕭若。
想在他眼皮子地下瞞天過海——
妄想。
曹操眼裡笑意一閃,舉起酒盞,敬向了董貴人:“操敬娘娘一杯,望娘娘早日安康。”
董貴人一動也不動。
獻帝面色驟變,強笑了一下,代替董貴人舉起金爵:“朕替了這杯。”
“娘娘不肯喝,是不是不領臣的這個情?”曹操步步緊逼。
獻帝忙道:“董貴人染了風寒,不宜喝酒。”
曹操側頭吩咐了一句,身邊的侍衛立刻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又捧上一個酒壺。
他接在手中,撩起袖子親自斟酒,再叫人送到了董貴人手裡。
“臣已叫人溫過了。”曹操擡眼,笑意不改。
董貴人手僵在半空。
“娘娘請。”曹操再飲盡一爵。
董貴人還是未動。
曹操皺眉正要說話……只見拿着那隻酒杯的手傾了傾,轉眼便將一爵酒潑到了地上。
他微微色變,獻帝亦低聲埋怨:“愛妃怎如此不小心。”
話是如此說,卻把那爵酒帶了過去。
曹操眼裡已初現厲芒。
……
宴會過半,高高坐在龍座上的董貴人還是沒怎麼動作,除了偶爾傾過身和獻帝鬱郁低語幾句。
“陛下,老臣有事請奏。”坐在不遠處的董承開口。
“愛卿請說。”
“小女此番染了風寒,怕是對陛下不利,加之拙荊甚爲思念,臣有意將小女接回府中休養,過些時日再送入宮來,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曹操豁然擡眼,冷冷看向董承,一面靜候着獻帝的回答。
“這……”獻帝猶豫片刻,便小心翼翼道:“雖於理不合,但是念在愛卿一片拳拳愛女之心的份上,朕也不妨開個特例。”
董承大喜道:“那臣今夜就將小女接回去。”
曹操忽地冷笑出聲:“這麼急。”
董承面色微青,若仔細看,額上還有未乾的細密的汗珠,口氣卻是平靜:“愛女心切,讓曹公見笑了。”
曹操只是冷笑,不答,遙遙對着店門口的侍衛,擡了擡手。
……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殿裡的宮女忽然多了起來,再接着,在歌舞最昇平的一刻,大殿裡的燈火,忽然一瞬間盡滅。
這麼多燈火,竟然在同一時間,別被狠絕果敢地壓熄了——
令人窒息的黑鋪天蓋地地狠狠壓下來……
先是舞女清晰的尖叫……然後便是悉悉索索的裙子拖動的聲音和走動的聲音。
大臣公卿開始陸陸續續地出聲詢問,大殿裡滿是這樣的嗡嗡作響。
曹操早就做好了準備,在燈滅的一剎那,朝着蕭若所在的所在走去,即便是燈滅了也沒能稍減他的步伐,滅燈之前他已經計算了不下十遍。
“蕭若……”
黑暗裡,他的聲音很低,低到只有咫尺之間的兩人能夠聽見。
“你的瞞天過海,不太高明。”
說着,一把扯掉了她的面紗,察覺到她伸手來擋,便緊緊扣住了她的手。
掌中的手柔若無骨,撲鼻而來一陣溫雅蘭香。
曹操忽然察覺不妙……
耳邊再傳來一聲低低的尖叫。
“護駕!護駕!”有人高呼。
幾乎是在同時,大殿門口的兩個最大的銅盞裡忽然竄起來幾丈高的火焰,火舌一直吐到了柱子的七分高。
火光融融,耀亮了整個大殿。
整個大殿陷入了詭異的靜默……
獻帝,公卿,大臣,侍衛,宮娥,樂師……幾乎是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龍坐上……集中在一隻手揭開董貴人面紗,一隻手拉着她的手的曹操身上。
獻帝的臉立馬鐵青了。
董貴人原本蒼白的臉青一陣紅一陣,眼圈一紅,竟嚶嚶低泣起來。
曹操往後退了兩步,對着獻帝行禮,臉色卻比他還青……
“曹司空!”
獻帝瞬間也一改平日的軟弱無害,手往座椅上狠狠一擊,聲音都在發抖:“你……你……這是幹什麼?”
“曹公他……”董貴人一邊哭着,一邊怯怯地道:“對臣妾無禮。”
此言一出,底下立刻如一鍋沸水,幾乎是轟地一下……鬧開了。
曹操微微眯眼,沒有分辨。
“曹操,你竟敢對妃嬪不敬!”董承大怒質問。
“剛纔喊護駕的,可是昭信將軍吳子蘭?”曹操卻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
董承瞬間微微愕然……
“正是。”低下有人回稟。
“曹司空……”獻帝還有話說,衆人也都屏息看着這一場好戲該如何收場,卻見曹操已經豁然站起身來,厲聲喝問:“方纔那些舞女哪裡去了?誰放吳子蘭進來的?”
“回稟司空。”那人立刻道:“剛纔燈滅之時,吳子蘭大人唯恐衆位大人受驚,便調集侍衛將宮女送出去了。”
曹操額上青筋直跳,將手中的鮫綃往地上一擲,狠聲道:“去追,逃走一個,孤叫爾等活不到天明!”只一停頓,又到:“追到吳子蘭,就以擅闖宮禁爲由,即刻斬首!”
說完,扔下盛怒中的獻帝和低泣的董貴人,大步從階梯上走下。
待他持劍在手,走出門去,最不起眼的角落裡,樂師之中拿着壎的一人悄悄擡起頭來,轉頭看向微露出焦急神色的獻帝,微微一笑,做了一個不要輕舉妄動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