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1

因爲這樁小插曲, 接下來的假期我們倆倒比什麼時候都更如膠似漆起來。元宵節過完之後,我回了國,和孫啓晟重新迴歸牛郎織女的生活。

就是在這時, 我遭遇了一件讓我徹底後悔了這麼早嫁給孫啓晟的事情。

確切地說, 我遇見了一個人。

一個故人。

這幾年來, 我常常惦記的那個人, 總是不由自主地拿孫啓晟和他比較、然後就對孫啓晟更加不滿、對他更加滿懷惆悵的那個人。

而其實, 在後來,尤其是在和孫啓晟結婚以後,我已經慢慢開始減少對他惦記並拿孫啓晟來跟他比較的次數了。

我想我是終於認了命。

可他偏偏就在這時候, 重新出現在我面前。

周朗是我們公司一個美國大客戶派來的代表之一,我們公司顯然對他們公司極其看重, 對他和他的上司特特派出了好幾名高層去接待。

我則是高層的小跟班兒。我負責的就是公司裡吃喝玩樂這塊事務嘛, 可不就是該我去當跟班兒嗎?

我們在機場見面的時候, 我腦海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原來這個周朗不是重名啊……

四年不見,他成熟了不少。北美生活在他身上刻下了不少烙印, 一身休閒西服穿得隨意而舒適,完全不像有些中國男人,一旦西服上身就煞有介事得那麼不自然。他的鬢角修剪得極其講究,鬍子颳得很乾淨,那模樣幹練而精明, 既職業又男人。

他同我們公司那幾個大人物握手之餘, 目光自然而然地越過他們投過來, 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驚訝與欣喜:“芷昕?老同學, 這麼巧!”

我那幾個上司同時轉過身來, 同樣驚喜:“你們還是老同學呀?真是緣分啊!”

話到這份兒上,我再不說點什麼就不像話了。於是我努力收起心裡不管多麼洶涌澎湃也不能流露分毫的複雜情緒, 矜持地點頭微笑:“沒錯,幾年不見了,周朗還是沒變,和在學校的時候一樣,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甩開了好幾條街!”

那天晚上的接風宴結束後,周朗問了我的住址,然後提出送我回家。

我駭笑:“你喝了不少,還是趕緊回去休息吧,咱們老同學不拘這個。”

說來也奇怪,憑我對周朗的印象——或者,我相信,憑他所留給我們所有人的印象,他都不應該是個好酒的人,可這晚的接風宴上,他自投羅網地喝了很多。或者是對國內的酒文化沒經驗?那也不對呀,事實上,因爲我們雙方都是美國公司的緣故,大家都並沒有國內風行的那種勸酒式應酬習慣,也不知道他是中什麼邪了,居然主動上趕着要去做那自殘的事兒。

對於我的好意推辭,他十分堅持:“我住家裡,送你正好順路。再說了,女士總該有人送,他們都是老闆,你總不至於更願意讓他們送吧?”

我無法反駁,而且我老闆也在這時加了個砝碼:“就讓你老同學送吧芷昕,否則這麼晚了,你要真出個什麼三長兩短你老公還不得操刀子殺回來?”

那次春遊登山回來孫啓晟在停車處接我、我們倆一黏上就深情相擁蜜裡調油的鏡頭給公司同事——包括我老闆——都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後來我再去公司,他們逐個兒把我調侃了個遍,此後也常常把我們倆當恩愛榜樣,動不動就拿出來逗趣兒。這天晚上是和初次見面的客戶在一起,照理說不該提這種事的,可我老闆顯然也是被周朗給帶的,有點喝高了,說話都有些沒了正經。

我尷尬地掃視了大家一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覺得周朗的眼睛裡那剛纔還被酒精燃燒得晶亮異常的光芒霎時間就黯淡了下去。

然後,我在衆人的談笑告別聲中隨他上了出租車。

和周朗在一起我總還是有些拘謹的,拋開當年的暗戀不談,我們倆以前就不算特別熟,畢竟同學的時間並不長,何況還這麼好幾年不見了,如今又有着這麼一層工作上的關係,總讓人覺得有些拿捏不定這其中的分寸。

他剛纔喝得的確有點多,我擔心他會在車上睡過去,於是一直在拼命找話題和他聊天:“你到耶魯後沒再學歷史嗎?”

他聳聳肩:“我感興趣的是中國古代史,沒道理到美國去學這個,索性學了個商科。”

我驚叫出來:“我也是我也是!我老公現在就在美國呢,當初他讓我跟他出去,我也是跟他說我感興趣的是中國古代史,沒道理去美國學這個!”

話說出來之後,我卻又有些愣住,幾乎脫口問出:那既然是這樣,你當年爲什麼還要去美國?

他看了看我,大概酒精真正開始起作用了,他的目光和表情都顯得有些疲憊而勉強,微笑也是淡淡的,透出幾分虛弱:“是嗎?……你老公……就是當初那個化學系的師兄嗎?”

我慚愧地點頭,心下暗自懊惱:我怎麼就只談了一個男朋友啊?他會不會因此而覺得我特沒魅力呀?

然而轉念一想,心裡又苦笑:那又如何?反正我有沒有魅力他也是不會在乎的,反正我有沒有魅力……到現在都已經沒用了……

車子到了我們小區門口,我告訴司機在這裡停就好,然而周朗執意要把我送進去。

於是車子停到了我樓下,我下車時轉身要道晚安,卻目瞪口呆地看他付了車費,跟了下來。

沒等我問出聲,他就溫和卻不容推辭地說:“走,送你上去。”

這會兒,我的渾身不自在達到了頂點。不管怎麼說,實在是麻煩他麻煩得不像話了啊!

不過我也知道,有些男人喝醉了酒就會特別囉嗦,周朗大概就是這一型,只不過他不是語言上囉嗦,而是行爲上囉嗦。

但既然他是喝多了,這份好意接受下來應該也不會虧欠太多人情吧?

所以,站在電梯裡的時候,我訕笑着對他說:“以前一直聽我爸媽的朋友啊鄰居什麼的說某某男孩兒以前多麼多麼皮多麼多麼不懂事,出國之後就變成個紳士了,現在看來果然不假呀!”

他看了看我,懶懶一笑:“那你老公呢?也是嗎?”

我一愣,這還真不是我話中所指:“他不一樣,他出去的時候都一把年紀了,哪兒還改得過來呀?得你們這樣在還有可塑性的時候出去纔能有這效果。”

最難堪是進門的時候,我到底該不該出於禮貌邀請他進去?

一陣短暫的心理鬥爭之後,我做出了決定:“這麼晚了,你還喝成這樣,要不還是我找個人送你回去吧?”

他看着我,笑開一口白牙:“哈!我還以爲你要說這麼晚了,我還喝成這樣,要不就讓我在你這兒過夜算了呢!”

我一怔,隨即撲嗤一笑:“你是得先在我這兒等着,我找個以前的男同學來送你好不好?不然要是我送你,一會兒你還得又送我回來,咱倆這一晚上啥都甭幹了,就送來送去了!反正你這回回來也是要跟大家聚聚的吧?不保密吧?”

他又哈的一笑,不置可否的樣子,調侃道:“你倒是會替我安排,好像我的小管家婆,果然是結了婚的樣子。”

我正自彆扭,他的表情卻又忽然變得很認真,連目光都清明瞭幾分:“不用送了,我沒事,芷昕,我很清醒。”

望着他返身走回電梯裡,我忽然覺得很累,比以往的所有應酬都更累。

可是和以往所有應酬之後歸來的夜晚都不同的是,我竟然一點也不想馬上就把自己扔到牀上呼呼大睡。

平常都會覺得大半夜纔回到家還得洗澡是個負擔,這天晚上,不知如何,我不但想洗澡,而且想要動用到浴缸,洗一個漫長而繁複的泡泡浴。

浴缸有一陣兒沒用了,我費了些力氣將它刷洗了一番,剛放好水,回臥室拿了浴袍正往浴室走,就聽見門鈴響了。

不是吧?這個點兒?

而且現代都市人哪還有不速之客啊?如果家裡要來人,主人肯定是要事先得到通知的,除非是快遞。

可現在都晚上11點了,哪家快遞這會兒還工作?

我疑惑地走到門後往貓眼裡看了看,然後更爲疑惑地一把將門打開:“周朗?怎麼了?”

他低着頭,醉眼迷離地看着我,身體忽然重重往前一傾。

我下意識地一躲,後背立即撞上了門框。

他雙手撐在我的腦袋兩側,低低俯下的身體使我們倆的臉龐近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爲什麼?爲什麼這麼早就結了婚?爲什麼從來都是他?爲什麼一定是他?他爲什麼就能這麼幸運?”

我失驚地張開嘴,卻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閉了閉眼睛,那模樣像是不堪重荷:“我一直在想,這幾年來,我一直一直在想,我到底是嘗試得太晚,還是根本從來都沒有過機會?可我們明明是先認識的啊,我明明覺得我也不錯啊,至少不比他差……芷昕,我哪點比他差?

甚至,我也是比他先愛上你的吧?剛開始見到你的時候,只是覺得你很好看也很可愛,可是後來有一次上課——我記得很清楚,那節是中國古代史,你來得挺晚的,穿着一身牛仔裙,像一束亮光一樣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你扎着馬尾辮,把整張臉都露出來,皮膚像牛奶一樣,白得幾乎透明,又像是隨時會滴出水來似的,讓你的五官都彷彿泛着一層濛濛的光,清純嬌嫩得叫人呼吸都要停一下……

我就是在那個瞬間愛上你的……”

我摒着氣。他說他的呼吸停了一下,只是停了一下,而我卻是覺得從此以後,我將再也不會呼吸了。

他紅着雙眼——眼眶是紅的,眼球上也滿是虯結的血絲,我想長途飛行和一夜豪飲都讓他累壞了。

他問我——抑或更是問他自己:“我真後悔,爲什麼那時候沒有馬上就採取行動?我在猶豫什麼?我個大老爺們兒的,我在矜持什麼?如果——如果那時候我說了,你會不會給我機會?我以爲那已經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後悔,可現在我更後悔了,我居然更後悔了——我後悔當初爲什麼那麼懦弱地逃到美國去,如果我一直在這裡,會不會還是有機會把你搶過來?無論如何,總不至於讓你這麼早就把終身定給了他……”

這會兒我已經不是不會呼吸的問題了,而是都快要往外倒氣兒了!他當初去美國原來是因爲以爲我已經和孫啓晟在一起?就因爲那次我暈倒的事兒?就因爲那次我暈倒的事兒!原來他去美國不是因爲在這裡無牽無掛,而恰恰是因爲在這裡心有所屬!

說到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他一把攫住我的左手,捏着我指根上的戒指就開始往下擼:“而現在我再也沒機會了,再也沒機會了,就因爲這個、就因爲這個……”

我鬱悶地掙脫了他的手,主要原因似乎並不在於我覺得這樣不對,而是……

他擼了半天也沒把那戒指擼下來,因爲就在這短短几分鐘之內,我渾身火燙,於是手指也熱熱地鼓脹了起來。

至於他那些問題,還有他這番讓我如在夢中的表白,我還沒想清楚該不該回答他,卻發現他其實是在自言自語。

因爲他說完這些、又被我掙脫了之後,就慘笑了一下,在牆上用力一撐,順勢轉身,重新走回到電梯裡去。

那一整個晚上,我一秒鐘都沒有睡着。

我一直在等待,或者害怕,門鈴再度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