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有些東西是不能輕易去打斷的, 一旦打斷了,再想接續上就不容易了。

回家過完寒假之後再回來,我對孫啓晟那個小家的興趣驟減。

膩了大概是一方面, 而這當中恐怕還有一個更大的原因, 是我大四下學期徹底沒了課, 已經開始去公司上班了。

剛剛開始工作, 一切對於我而言都是新鮮的——新的同事, 新的朋友,新的見聞,還有許多需要學習的新的知識技能。我這人有一點點小工作狂, 一旦投入工作就容易忽略掉生活和感情上的事,於是我越發覺得孫啓晟不重要了, 如果他在上班時間以任何方式聯繫我, 我還會嫌他煩。

從公司到學校宿舍和到孫啓晟家的距離差不多, 但是到學校有地鐵,到孫啓晟家卻必須坐公車, 於是我就不樂意到孫啓晟那兒去了。再加上那已經是我大學的最後一段光陰,我覺得應該更多地跟同學們在一起。

孫啓晟對此自然十分失落。他常常在我中午休息的時候可憐兮兮地給我發短信:“小海豚,今晚回家好不好?”

“小海豚,我來接你下班吧,咱們去吃好吃的, 然後回家?”

“小海豚, 我想你, 現在整個白天都見不到你, 晚上你還不讓我見, 我都快活不下去了……”

“小海豚……”

偶爾我心情大好因而心軟的時候,也會答應他, 不過不一定讓他來接我,因爲我可能下班後跟同事有聯誼什麼的,畢竟我這個職位比較特殊嘛。

於是他就先回家去等,有很多次,等着等着就被我放了鴿子。

我也不是故意的……可真到了要坐車的時候想着暈車就心裡發怵嘛,就還是回學校了……

而且就他那飢渴的樣子,回去跟他過夜肯定休息不好,我可不想第二天上班狀態不佳,才入職就給別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孫啓晟當然會失望,卻也當然不會對我發脾氣。倒是我偶爾回去的時候,老也忍不住找茬。這大多是因爲我坐了車覺得不舒服,於是心情壞掉,不由自主就要對他生氣。

有一次則是因爲天氣不好。頭一天還是風和日麗的,那天卻揚起了沙塵暴。孫啓晟本來費盡心思給我們倆安排了晚間活動,先去吃韓國烤肉,再去K歌,可那不適合外出的天色已讓我躍躍欲試的心情縮了一半。

吃完晚飯從飯店裡出來,孫啓晟爲難地看了看將滿城霓虹都遮掉了大半的可怖空氣,小心地問我:“要不……咱們還是回家吧?”

計劃被打亂頓時讓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一賭氣就又口出惡言了:“你原先就沒打算帶我去K歌的吧?說來說去還不是就想騙我回去!”

我一張嘴,孫啓晟就着急地伸手來掩,生怕我吸入過多的沙塵。我一邊躲着推開他一邊繼續氣急敗壞:“無聊死了,沒勁透了!”

他又委屈又無奈:“可我不是怕你在外面呆久了對身體不好嗎?那咱們就還是去,啊。”

其實我也就是任性撒潑爲了發泄一番而已,說實話,這種天氣誰願意在外面多呆呀?於是我跺着腳扭身就走:“不去了!沒心情!”

孫啓晟大氣也不敢出,跟班兒似的隨着盛怒的我一路回到了小區。經過小區門口的一排小店時,他忽然消失了一會兒,我心下納悶兒,卻既懶得問也不願去找,自顧自埋頭繼續向前走。

片刻之後,他又緊趕慢趕地追了上來,試探着遞過來一隻大袋子:“小海豚,別生氣了啊,都是我的錯,連這天兒這樣也是我的錯還不行嗎?先看咱們的照片吧,好不好?”

我低頭一看,立時間就心花怒放了。前些天他說要把我們這幾年拍的照片都精選一下,該修的修該剪的剪,我卻沒想到他是要把它們都洗出來,而且有些還做成了精緻的相框甚至水晶!

哪個女孩子抗拒得了這樣的小玩意兒呀?我當即笑逐顏開,剛纔的電閃雷鳴彷彿從未發生過。

孫啓晟這才徹底舒了口長氣,笑嘆道:“要是沒有這些照片,我一會兒還真不敢回去見你了!”

我嬌嗔地橫了他一眼,大言不慚地啐他:“什麼呀?我這麼溫溫柔柔一小女子,咋老被你說得跟河東獅似的吶!”

到了那年春末,我完成了進公司之後的第一個大項目。

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也就是組織了一次全體同事的春遊而已。我瞭解到,公司進入中國這幾年裡,每年倒是都有一次年會和一次郊遊,基本上附近一些口碑不錯也適合這麼多人集體活動的度假場所都去過了,每次都是以休閒放鬆爲主,沒有做過拓展訓練。

於是這回我有意把春遊設計成一個難度較大的登山活動,讓大家在遠足中嘗一嘗拓展訓練的滋味。

經過一番研究,當然也少不了孫啓晟給我的意見,我們最後把春遊地點定在遠郊的一座大山。這座山處於僅僅經過基本開發的狀態,只有人踏出來的路,並沒有修葺臺階,登頂的路較陡,據說向來都只有附近的山民以及體魄強健的驢友纔會去,一般的遊客就算知道的也不會選擇這裡作爲旅遊景點。

我做好策劃跟主管彙報的時候,對她說了我的想法:“想着融合拓展訓練的因素是一方面,另外咱們公司基本上都是年輕人,雖說平常可能工作太忙缺乏鍛鍊,但應付這個難度的登山應該還是做得到的,而且那地方人少,不存在訂場地的問題,操作起來也簡便。”

主管批准了我的方案。

於是那個涼爽的春日週末,我們公司全體同仁踏上了我爲他們設計的挑戰之旅。

而去了之後我才發現,那對於我而言也是一段挑戰之旅啊……

那條山路下面的大半段都是泥路。即便在長年乾燥的北方,春季的大山裡也是挺潮的,所以在遇到岩石路之前,我一直在渴望着腳下的泥土快點消失,以免總要擔心一腳踩到暗藏的水窪裡去,甚至早早地就開始擔心下山時鞋底太滑。

然而當岩石路真的出現,我才明白前面的泥土路走起來有多幸福。

這段岩石路頗爲陡峭,在很多地段,饒是登山手杖也不管用了,必須手腳並用,真正是“爬”山了。不少女同事的登山手杖都被熱心的男同事接管,以便我們能夠全心全力四肢攀爬。

好在偶爾會遇到其他登山者,驢友大多熱情開朗,從頂上下來的人會好心地告訴我們大約還有多久能到,並鼓勵一句“加油,無限風光在頂峰”。

連我都覺得痛苦,同事們就更不消說了。大約不少人都心生怨言,卻也不好直接責怪我,便半開玩笑旁敲側擊地暗示:“唉,芷昕,你果然是還沒畢業的大學生,不知我們這老胳膊老腿的疾苦啊……”

“唔唔,大學生真是精力充沛,沒法比嘍!”

“我先前還想着出來一趟能治治我的頸椎,得,這會兒又得操心別把腰閃了腿扭了——不過要真那樣也好了,正好休一段時間假,好好在牀上躺着!”

“是啊,我現在也滿心裡光想在牀上躺着了……”

大家都是嘻嘻哈哈的口氣,並無惡意,可我個初出茅廬的職場新人哪有這個臉皮和心理承受力呀?當即就覺得壓力山大了。

替我解了圍的是一對不知哪個國家來的白人老太太。

以前就知道西方人彪悍,七八十歲還環遊世界,甚至坐過山車繼續玩心跳,可我一直都以爲他們也就是去去那些充分開發設施完善的著名景點而已,沒想到會來這麼高難度的地方。這對老太太看起來不但年老,而且體弱,因而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被我們趕上的時候,她們正在一處落差較大的地方無所適從,卻也不着急,見我們一行人過來,便一臉從容淡定地微笑着讓到一旁,等着看我們示範如何爬上那塊岩石。

這下我也振奮起來,而且有說辭了,精神抖擻地對那些剛纔還七嘴八舌這會兒就啞巴了的人大聲道:“你們看,人老太太都行,你們怎麼會有問題呢?同志們,上!”

那天登頂時已是下午三點多,算起來是用掉了大半天的時間,不過下山速度總歸會快一點,所以並不會影響我們當日往返的計劃。尤其是到後來終於重又回到泥土路上的時候,我們的速度大大提升,再也沒有一絲一毫下山難的感覺,只覺得怎麼走怎麼輕鬆。待到終於看到山腳的平地時,那種完成了一項艱鉅任務的充實與狂喜,令大家都舉着登山柺杖高聲歡呼起來。

在山腳的農家樂吃過一頓香得無法形容的晚餐之後,重新坐上大巴,每個人都覺得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癱在椅子上再也不想動也不想說話了,而天色正在迅速地黑下來,來路上大家談笑風生甚至高聲拉歌的熱鬧景象不再出現,不少人甚至睡了過去。

於是車子裡只回蕩着引擎時高時低的轟鳴,以及低低的音樂聲。音量雖低,卻因爲四周很靜而能夠讓人把每一句歌詞、每一個細節的音效處理都聽得格外清晰。

這些音樂的挑選者不是司機就是我們公司哪個頭兒,這些人都是70後,所以放的這些歌大多是我上中學以前聽過的。剛開始覺得有些土有些膩,不過有的歌還是很經典的,在這心緒慵懶的時候聽起來,別有一種懷舊的溫柔意味。

當《我等到花兒也謝了》響起來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想笑,因爲一直以來不都是用這句話來調侃的麼?

可聽着聽着,我就再也不想笑了。

這才發現,這竟是我第一次完整地聽到他在唱什麼,而這首歌哪裡好笑?分明是那麼的真摯,甚至那麼的……催人淚下——

我睡不着的時候,會不會有人陪着我?

我難過的時候,會不會有人安慰我?

我想說話的時候,會不會有人瞭解我?

我忘不了你的時候,你會不會來疼我???

突如其來地,我想起了那個大男生,爲了一份連我都不大能理解的苦苦執著的愛情而留守在那套大到足以裝下耗不完的寂寞的房子裡。有時候,他不得不終日開着電視機,只爲了聽到人的說話聲;有時候,他將家裡的座機改成女朋友的名字,然後打自己的手機,假裝她終於肯主動給他打電話;有時候,他騎着車在寒風裡疾行上一個小時,趕到那殘忍而陌生的寫字樓下,去對那拒絕了他無數次的女朋友苦苦哀求:“小海豚,回家吧,陪陪我,好嗎?我騎了車來帶你的,不會讓你暈車的……”

而那個沒心沒肺的女孩,卻直到這麼久以後,纔在這片正往荒野間無邊無際傾軋而來的夜色中,明白了在這樣一個春天裡,她讓這個世界上最在乎自己的人,直等到花兒也謝了。

突然之間,飽滿的淚意向我的鼻端發瘋地衝了上來,如同我忽然發瘋地想念孫啓晟,想要馬上見到他,儘管假如真的馬上見到他,我也不知該用什麼語言去告訴他——

我想我終於諳盡了他對我全部的愛,而這番領悟,讓我如此如此地,深深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