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醜了?我這乖孫兒, 和冰兒年幼時一模一樣,起了什麼名?來,乖寶貝, 奶奶抱哦。”
仙界北海冰晶宮, 王后素娥坐在寒玉閣的榻上, 抱着粉毛胖小子, 心下十分喜歡。
白語冰、鳳羽嘉和白語霜坐在榻前。白語冰道:“一個男娃娃, 生得粉鬃粉毛,這還不醜?”
白語霜瞧着侄子並不醜。鼻子以上像鳳羽嘉,雙眼皮兒, 細長眉眼,一團英氣。其餘像白語冰, 小挺鼻子尖下巴。溼噠噠的小嘟嘴上, 人中溝兒棱角分明。可以說, 繼承了一龍一鳳的長處。
就是吊眼梢長睫毛,英氣勃勃的樣貌, 雪白細嫩的皮肉,配上一頭粉紅毛兒,有些不倫不類。
“語冰給他起了名,”鳳羽嘉含笑對素娥交代道,“叫做應兒, 一應俱全之意。”
“這算什麼名字?”素娥嗔白語冰一記, 自有一番考量, “這孩子養在鳳皇身邊, 自是跟着鳳皇姓, 難道要叫鳳應麼?這可不大中聽。我兒胡亂取名是不作數的,鳳皇賜一個名字纔是正經。”
白語冰未領會素娥的苦心, 老大不樂意:“應兒之名有什麼不好?鳳應不好聽便叫白應。”
“母后所見極是,”生米已煮成熟飯,白語霜只盼白語冰少吃些虧,“還請鳳皇賜名。”
鳳羽嘉點了點頭,明白素娥和白語霜的考量。
這一母一兄是怕自己現下不出力取名,將來不疼愛白語冰和應兒。
奈何白語冰已給這娃娃“開了光”,宛如一個不會作畫的胡亂畫了一氣。
他再來妙筆生花挽救一番,頗有難度。名字中的應字是改動不得了。
沉吟須臾,爲表鄭重,鳳羽嘉作掐指卜卦狀,引經據典:“龍鳳隱耀,應德而臻。此子隨我,大名鳳應德。生在乙日庚辰,正合辰龍,子貴無疑,以庚辰爲太子號。至於應兒,就是乳名了。”
說到此處,他頓了一頓,又道:“此子生來有翼,夾在羽族和龍族之間,既不是鳳,又不是海龍、天龍。飛龍說來太過含糊,爲防他以後受爭議,從此,有翼之龍皆以‘應龍’爲族名。”
素娥和白語霜聽得滿意。白語冰不由得感慨,此子真是好命,大名、封號和乳名這就都有了。
“庚辰太子。”素娥笑叫了一聲,取出備好的白玉璋,拿給莫名多了一堆名銜的應兒玩耍。
應兒揮舞着白胖的小手,露出一種上神式的假笑,忽奶聲奶氣嘀咕道:“介腫麼好膩呢。”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唯有鳳羽嘉淡定。神界孕育的娃,不同於仙界孕育的娃,學習能力極強,有些更活潑的,在蛋裡就會蹦躂了。鳳羽嘉簡短地解釋道:“他在學語冰說話。”
白語冰旋即醒悟,之前在百鳥宮,衆嬪妃來送禮,他抱着應兒一口一個“這怎麼好意思呢”。
“我笑得有這麼假嗎?”他細瞧應兒,發覺此子笑起來的派頭,更像是客套時的鳳羽嘉。
見應兒徹底開了竅,鳳羽嘉便叮囑白語冰:“以後不許再說應兒醜。”
白語冰道:“是是是,應兒生得不醜,只是這模樣有些鬧阿爹的心,應兒你說是不是?”
應兒一時未能意會,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算是承認自己長得鬧心了。
素娥笑了一陣,逗應兒道:“叫我奶奶。”又指着白語霜道:“這個是你大伯,叫大伯。”
應兒道:“奶奶,大白。”不知是口齒不清,還是如何,白語霜這大伯只能是大白了。
鳳羽嘉和白語冰則分別是“父皇”和“阿爹”。
根據此子對衆人的喜愛來排序,此子最喜歡的是白語冰,一旦發洪水般嘎嘎地哭泣,一定要被白語冰抱在懷裡,狠扯住涼滑如雪的銀髮才能好。其次喜歡的是素娥和白語霜,鳳羽嘉不幸墊底。
是以白語冰自打有了這鬧心的小小龍,就沒能再好好地束髮,彷彿是個散發披襟的皓首大仙。
此子還有着極強的佔有慾和破壞慾,外貌承了一龍一鳳的長處,性子卻承了一龍一鳳的短處。
不但將龍族的圈地意識發揮至極,且比鳳羽嘉驕橫霸道許多,不許任何人和白語冰親近。
鳳羽嘉本想和白語冰在世子房裡溫存一番,硬生生被這東西哭鬧得整個龍宮險些崩塌。
“我造出這玩意幹什麼?”鳳羽嘉不禁深深地檢討起來,白語冰則是一臉菜色擔心自己禿頂。
連化血鯪晶木也不幸遭難。應兒扯白語冰的頭髮,見了這紫晶豆芽菜,定要把它放口內嚐嚐。
初爲父母的不易,讓白語冰一發地理解素娥,一面認真開始教子,一面悉心孝順母后。
不一日,掌管輪迴轉生的轉輪王,以及負責寫命入魂的司命星君來訪。
衆神仙彼此寒暄一番,張羅素娥下凡投胎了。前來相送的,除了白氏一家人、北海海族、鳳羽嘉帶來的百鳥宮羽族,還有西海郡王玄若定,以及即將在地母身邊做龍女的西海郡主玄若靈。
至於其他仙界龍族,則等着討好未來下嫁的白寧公主,不便前來送舊人。
然而,有一個意料之外的尊貴來客,乃是玄穹太子玄颺。玄颺在懸明山閉關,算準白語冰的母后即將下凡,特來監督此事,以免出什麼差錯。他是微服來此,白語冰介紹是“一個神界來的朋友”。他盯着白語冰抱的白胖小子發呆,鳳羽嘉說要添應龍一族名,他也只呆呆地道“是、好”。
不知情的龍,如西海兩個若兄妹,只當玄穹太子比鳳羽嘉卑微許多,僅是神界一條尋常天龍。
玄若靈按哥哥玄若定的授意,幫忙服侍素娥起身,說些寬慰的話。她抹頭出來,見玄颺是一副歷了萬道神雷的悽慘模樣,失魂落魄至極,還以爲此龍和白語冰關係極好,捨不得白母投胎轉生。
她便隨手給了玄颺一個果子,又自去忙活。如得了施捨的乞丐,玄颺捧着果子,心下茫然。
素娥臨轉生還操着心,不忘把玄若靈和白語霜往一處湊。
玄若靈十分照顧素娥的情緒,該忸怩時忸怩,該大方時大方,和白語霜互動,舉止無不得體。
奈何白語霜略顯冷淡,攪得玄若靈像是在倒追他,母后即將下凡轉生,這冷淡卻也無可指責。
白語冰抱着娃,一忽兒替白語霜圓場,一忽兒逗西海兩個若,一忽兒招呼一下被遺忘的玄颺,一忽兒看鳳羽嘉和衆神仙說話,一忽兒打量溜鬚拍馬的龍王白滄,竟沒工夫因即將喪母而悲傷。
衆人也是有意要喜慶一些,大講仙的元神如何與人的三魂融合的事。素娥投胎後的運途,命魂已安排妥當了,不必擔憂云云。待以後修成正果,再次飛昇,三魂一剝,素娥就是人族的神仙。
素娥下凡十日之後,白語冰的情緒始才爆發。隨鳳羽嘉回了百鳥宮,他忙得是暈頭轉向。
爲了安撫他,鳳羽嘉把金桐宮給了他,還撥了大小百餘個飛奴,負責照顧他和應兒的起居。
應兒偏不要飛奴帶,脫不得他的手。玉華元君又把管賬的差事交給他,好讓他有些倚靠。
白語冰除了照顧自家小太子爺,還要管賬和管麾下百餘飛奴。
應兒這小太子爺,乃是天生神體,按仙界計時來說,一年也未必睡一次覺。
白語霜身上還有那借陰債似的葉子,他想要修煉以便日後救兄長,也得小太子爺肯放過他。
鳳羽嘉就瀟灑許多了,垂雲逐天二將率手下明察暗訪,頗查出些個同樣被葉子纏住的神仙。
他和青龍孟章神君聯手,先把葉子引到自己身上燒了,再由孟章神君賜受害的神仙護身法紋。
如此這般,爲以後打開大羅天界門、剷除那棵樹、乃至與鴻鈞道君爲敵做鋪墊。
這一日,玉華元君引一女來到金桐宮。此女身着彩羽衣,顏色雖不如鳳羽嘉豔,卻也頗輕盈。
香香濃濃雙螺髻,細細彎彎秋波眉,嫵嫵媚媚丹鳳眼,纖秀端雅的鼻子下,櫻桃小口微抿着。
“給皇后娘娘請安。”身似弱柳風吹即倒,她卻極緩極穩地,向白語冰一禮,聲音輕而悅耳。
玉華元君抿嘴兒一笑:“他是什麼娘娘了?這是你語冰哥哥。”
白語冰是不愛聽娘娘二字。此女也不多問,又盈盈一禮,依言改口:“語冰哥哥。”
“這是哪家妹妹,我怎麼沒見過?”白語冰被應兒扯住頭髮,心力交瘁地抱娃坐在椅上。
此女聽見問話,低垂着眉眼,先看了玉華元君一記,顯是極懂規矩,並不急於自報家門。
玉華元君道:“鳳麟洲的彩霓公主,便是你們去仙界時,擡入百鳥宮的。說起來,你倆還是同鄉呢。”又對彩霓公主道:“你的語冰哥哥,從前在仙界,常去鳳麟洲鬧騰,你聽說過他罷?”
“……”彩霓公主嬌嬌怯怯的,沒說聽沒聽說過,螓首微微一低,再施了一回禮。
這若換作以往,白語冰還有心逗弄,如今帶娃精疲力盡,只關懷地問道:“現住在何處呢?”
玉華元君道是“合歡宮”,他問是否習慣差些什麼,玉華元君逐一代答。
彩霓公主聽他倆說了會話,才擡起頭來,只見一龍族男子披散着銀髮,生得冰肌玉骨,霜睫下眸色幽冷,抱着一粉娃,頹然坐在椅中。她面色微紅,略有些驚慌地,又再度低垂了螓首。
總而言之,這是一隻十分惹人愛憐的凰兒,來不多時,便贏得了衆嬪妃的好評和妒忌。
白語冰忙碌的間隙裡,偶爾聽飛奴說閒話,譬如誰欺負彩霓公主,沒想有摩空真君出面制止。
赤霞真君愛逗弄她,請她幫忙做這做那。鳳羽嘉發話了,彩霓公主體弱,不要太勞動她。
鳳羽嘉本喜歡活潑的人物,自從添了應兒這個極不省心的小太子爺,物極必反,忽發覺溫柔嫺靜的女子也不錯。加之彩霓公主劫事將近,鳳羽嘉便往合歡宮去得勤,須得問出些端倪。
彩霓公主卻太過內斂,整日病怏怏、嬌怯怯、心事重重,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至於白語冰這頭,不是鳳羽嘉不想來。應兒已將金桐宮視爲自己的地盤,與鳳羽嘉一生疏,再見了鳳羽嘉,想起此鳥要搶自家阿爹的前仇,便吃醋哭鬧得天崩地裂。鳳羽嘉恨不得封印了此子。
白語冰雖也有收拾此子的心,但想起自己母后的不易,決意要做個好父母,只得攔着勸着。
久而久之,鳳羽嘉本就忙,爲避免自己幹出封印兒子的事來,便來得少了。
百鳥宮漸有如下流言:“可憐彩霓公主,鳳凰不住梧桐樹,反倒住合歡樹,太糟踐了些。”
“聖前也好不到哪去,太子殿下性子差,先是差點毀了碧梧宮,現又不許聖前去金桐宮。”
“說到底,那姓白的不會教,一大一小兩條龍,在羽族的宮裡作威作福,像什麼話?”
白語冰想尋些事哄自己開心,無意間翻出陸壓道君所贈的吉墜祥璫。貝殼似的祥璫一打開,便覺地轉天旋,他和應兒竟被吸入了幽熒真境。好在他已聽鳳羽嘉說了,此乃宵行前世所造的秘境。
這幽熒真境如永夜幽黑,境內冰靈水靈如大團流螢氾濫成災,而一汪汪的太陰真水隨處可見。
且有一個十分簡陋的龍巢,龍巢內散亂放着些石板,石板雕着洪荒人族繁衍子嗣的畫兒。
可見,當時宵行造這個秘境,沒幹什麼正經事,是在偷偷摸摸研究,如何以男女之法生子。
此舉和如今的愣頭小子藏春畫是一個路數。可憐宵行死後,這個羞恥的秘密,被他得知了。
他始終沒把自己當做宵行,如此待了一會,忽覺此處既寂寞又放鬆,不覺伏地哭了一場。
哭之前,白語冰先封閉了識海內半透明的屏障,然後想轉生尚在凡界娘肚裡的王后素娥,再想因救自己而被葉子討真元壽數的白語霜,最終想到即將嫁給他父王的白寧公主。其實,他在北海冰晶宮那個家,至此已是散了。這麼一想,便哭出了淚。他如此哭,應兒反而安分了,輕扯他的發。
白語冰吃痛,淚眼朦朧,一看這倒黴孩子,哭得更厲害。
應兒慌了神,顫聲道:“阿爹不哭。阿爹乖。阿爹不哭呀!”
白語冰悲傷地道:“我總有一日是要死的,你鬧下去,看誰來疼你。”
應兒一發地慌了神,小腦袋開始瘋狂地運轉:“阿爹爲什麼要死,像奶奶一樣嗎?”
白語冰痛心疾首地道:“阿爹要對付一棵極壞的樹,如此才能保護你、你大伯和你轉生的奶奶。你不放阿爹修煉,只顧和你父皇爭風吃醋。到時候,阿爹打不過它,讓它刺出百八窟窿吸乾了血,掛在樹上晾成魚乾兒,可不就死了。死時,阿爹還是個禿子,頭髮都被你扯乾淨了!”
應兒似意識到了問題是何等嚴重,沉着一張小臉,終於問道:“修煉這麼難嗎?”
白語冰恨不得揍這小太子爺一頓,天生雙翼的小小龍,和他這海龍真是說不到一塊去。
應兒道:“阿爹你說我是小小龍,這是不對的。我由兩儀之氣育成,小入無間大彌宇宙。”
白語冰問應兒如何知曉。應兒道是自然而然便知曉。早在破殼時,他的真身就已極大了。幸而有壺天術的禁制,加之他旋即領悟了大小如意術,白語冰看見的纔是一條壁虎似的小小龍。
否則,他哪有一哭險些毀了碧梧宮的能耐。只不過,這些話,他至今才能表達明白。
“我可以保護阿爹,不要父皇了。畢竟不是龍,這些鳥真討厭。”應兒嫌棄地道。
“……”真是一條有“良心”的龍,竟還學會歧視羽族了。白語冰爲之無語。
應兒又道:“阿爹,我不是粉色的。我長大後應該是金色的,比父皇好看。我不要待在鳥堆裡。這些鳥也不喜歡我和阿爹。他們以爲我不知曉。哼,我聽着呢。阿爹,我們離開父皇罷。”
白語冰百感交集地看應兒,本以爲此子只是一般的鬧他的心,沒想到是如此的鬧他的心。
“你父皇和你,就好似你奶奶和我,我怎麼對你奶奶的,你怎麼對你父皇的?”
“不對不對,父皇是雄的,我對父皇,就像阿爹對爺爺。”應兒感到自己的態度沒毛病。
這娃的應,大概是報應的應。白語冰悲從中來,又伏地哭嚎起來。
蒼天大地,好的不學全學壞的,偏還是個真身比他大的,這娃是不讓他活了。
應兒只得又哄他勸他,漸發覺,動不動就哭鬧,乃是一件令至親鬧心的事。
父子倆最終做了一番約定,如,應兒從此不得哭鬧,白語冰從此也不得哭鬧。
應兒須得學好,學好的意思是,學會替白語冰管賬。爲何呢?應兒不必睡覺,而白語冰要修煉。應兒按仙界計時來說,一日讀一本好書,再總結心得,說給白語冰聽,畢竟,白語冰要修煉。
如此種種,只要應兒表現良好,白語冰就帶應兒離開鳥堆,去花花世界透一透氣。
這之中,暫時沒有鳳羽嘉什麼事。鑑於應兒極度排斥鳳羽嘉,白語冰暗下決心,得空了一定要和鳳羽嘉好好地聊一聊。問題可能出在,潔癖如鳳羽嘉,壓根兒沒抱過總是哭出鼻涕泡的小情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