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語冰本是個好飲的紈絝世子,聽得赤霞真君要替鳳皇釀酒,勾動肚內饞蟲,不由得問道:
“宜貴妃娘娘,何爲‘無缺’酒?”
“花好月圓便無缺。此乃本宮秘製的酒,能令聖前心情舒暢。聖前修復《山河社稷圖》,下筆不能有任何滯礙,須得飲用此酒。此酒的釀製之法極爲繁瑣。本宮且開個方子給你,你先收集百鳥宮內的幾味神草。那些不好找的靈草,摩空哥哥已去妖界尋了。本宮嗎,哈哈,往人界走一遭。”
左右是閒來無事,白語冰一口答應。
最先尋的乃是一株蜜草,他向飛奴打聽,此草有產蜜之能,植在寶月湖岸小徑旁。
其葉碧綠,大如蒲扇。他擺弄一番,沒瞧出它爲何有蜜草之名,便要動手摘下一片葉來。
“你幹什麼?”蜜草倏地口吐人言,揮動葉子,虎虎生風,險些一巴掌摑中他的臉。
白語冰往旁一閃,倒也毫不意外。這些仙草神草嗎,雖不如飛禽走獸修煉得快,修煉個千萬年,卻也能如化血鯪晶木一般說話,道行和天資再高些的,還能修得人形,譬如仙界的百花仙子,不再受紮根泥土限制。此草只能揮動葉子,想來沒什麼厲害。他如調戲良家婦女,面露淫|笑:
“你乖乖的,小爺混口飯吃,只取一片葉子,給那鳥祖宗釀什麼酒,否則,將你連根拔了。”
蜜草沒好氣道:“你可知我是哪位天龍帝君贈給鳳皇的禮物,竟敢如此亂來?你將我連根拔起,也釀不出酒。只有在霜露未晞時,我的葉子纔會披霜露凝出蜜。你這小飛奴,連這個規矩也不懂,就想來採我的蜜?哼,仔細我向紫鴆真君參你一本,讓你進幽謐院,吃不了兜着走!”
白語冰沒幹過這些瑣碎的活計,聽得新奇,要想採這蜜草的蜜,竟要等到明日天色未曉時,持琉璃瓶來葉邊守候。對他這尚未適應神界日長的小海龍而言,那就是年底的事了,哪裡等得。
他蹲地屁股一顛一顛,略一思索,悠然問道:“只要有霜露,你就能產蜜,是不是?”
“問那麼多幹什麼?你又不是司夜的寒號真君。我要的是無根水,便是天地寒熱之氣更替,自然形成的霜露。放眼整個神界,便是天龍族,也只有白龍的龍冰龍霜,纔可以助我凝出蜜來。”
蜜草絮絮叨叨說到此處,白語冰已催動丹田,掌心化出了小團冰霰。
他與鳳羽嘉洞房花燭、爲保住屁股而磨嘴皮時,吃了可以補養真元的萬年寒箭筍。
此筍確有奇效。若是修真界的大能服用,打坐吸收藥力,少說增進百年功力。白語冰先天龍丹已毀,按凡人之法修煉,尚在煉氣期,再怎麼打坐,吸收的藥力也微乎其微,可謂暴殄天物。即便如此,他掌心化出的冰霰,也比與蠱雕廝鬥時多了些,此番採蜜使用,便算是給鳳羽嘉的回報。
手一揚,若楊花飄絮,冰霰散蕩開來,繞蜜草旋舞。
蜜草如他鄉遇故知,喜得驚呼一聲:“是龍雪,你是白龍麼?”
白語冰“嗯”了一聲,得意洋洋。他們做龍的,天性並非一昧頑劣。消耗自身真元,使生靈受自己的恩澤,那滋味也是快活無邊。天性使然,冰灰色的雙眸,不覺流露出稍許溫柔之色。
蜜草這才以神識細細端量他,說話和氣許多:“難怪是這般模樣,但你的鬃毛怎麼這麼短?”
天白龍族犄角與鬃毛皆長,便是化作人形,也必定髮長委地,無比雍容華貴。
“少見多怪,”白語冰往後捋一把胡亂散在袖邊的鬢髮,“小爺我是海白龍。”
一龍一草如此說了會話,白語冰回桃花宮取來一琉璃瓶,蜜草葉上已然凝出一小片霜蜜。
蜜草道是龍雪有助於它修行,白語冰若願不時來施雪,它便多贈一些蜜給他吃。
“助你修行也不是不可以,取決於小爺的心情,對了,你這蜜吃了有什麼好處?”
“好處是有的,可以讓你想起一件開心事。只不過……你們這些非草木族的生靈心思複雜,開心之後往往會更傷心,傷心了,還要遷怒於我,怨我不是好草,對我又愛又恨。我也沒法子。”
白語冰自己是最廢的海白龍族,做慣繡花枕頭,並不嫌蜜草的效力雞肋:“那說的也是。千金難買爺開心。按我師父的說法,開心屬於性命雙修中的性,須靠自己修養,憑藉外物哪能行呢。”
蜜草引以爲然,自賣自誇道:“偶爾吃一些還是有好處的。你需要我時,便來找我罷。”
第二味神草乃是薜荔,植在望帝宮。這望帝宮與百鳥宮的大多數宮殿不同,更像是人族神仙的住處,以宮牆圈出一片地來。宮內引路的飛奴叮囑道:“白小主,我們宮內兩位娘娘,一個討厭海,一個討厭水,心地卻不壞。你是海龍,前去請安時,娘娘說話可能不中聽,你別往心裡去。”
白語冰且聽且行,便見一女子於庭內練功。這女子劍眉星眸,英氣勃勃,與幾個女飛奴正練功。身姿上下翻飛時,迅若流星,飛沙走石,她一連命中許多亂旋的靶子,喜得衆飛奴連連喝彩。
引路的飛奴對白語冰道:“這便是我們的義妃娘娘,本是司復仇的神,道號精衛元君。”
白語冰來這些時日,也明白了一事,這些百鳥宮的嬪妃,來頭是個頂個的大,沒一個惹得起。
譬如這位精衛元君,她的事蹟,年紀大些的海族生靈是無不知曉,只沒想到她在此處安了身。
他自認不是好狠鬥勇的龍,上前見禮,說了來意。精衛元君看也不看他,只道:
“薜荔是治子規哥哥心疾的藥,一向由他照料,你去尋他便是。”
被精衛元君稱作子規哥哥的,則是個形銷骨立的男子。他與精衛元君一般,本是人族,心憂社稷民生,死後怨氣化鳥,便不會自己築巢。這望帝宮正是爲他而造。白語冰見到他時,他倚坐在殿內窗旁,一手書卷,一手巾帕,眉宇間一股鬱結之氣,艱難道:“薜荔在後園中,你……”
話說到此處,巾帕在脣畔一按,便是一片嫣紅血漬,雙眸也隨之浮出水光,端的是荏弱可憐。
白語冰:“……”這兩位望帝宮的娘娘也是絕了,女子英武萬狀,男子若不勝衣。
見子規真君一說話便吐血,他連忙道:“娘娘你好生保重,由我自便。”
子規真君卻似覺應與他寒暄幾句:“聽說……你是海龍……咳……你們海龍布雨……”
“我是佈雪的龍,東海的龍才布雨,娘娘你先歇着,我回頭再來與你說。”
子規真君含混地“嗯”了一聲,身子一軟,不知觸動了什麼心事,倚窗忽流下兩行清淚。
“……”白語冰不敢再打攪,自去後院摘那薜荔。薜荔的草葉細長,其色漆黑。
這一回,他長了教訓,先問薜荔,自己要如何採摘。
薜荔瑟瑟發抖,帶着哭腔道:“你、你摘下我的葉尖,輕一些,不,你還是快一些罷……”
白語冰手還沒伸過去,耳心已被薜荔哭得哐哐亂響。窩在他頭頂的化血鯪晶木冷冷地道:
“吵死了,掐了你的葉尖,你只會長得更快,有什麼好哭的!”
薜荔也不知化血鯪晶木是什麼來路,登時唬得不敢啼哭,由着白語冰辣手摧草。
“刺兒,”白語冰這才發覺,化血鯪晶木似乎見識甚廣,打趣道,“你從洪荒活到如今,年紀一大把,在草木族裡,怎麼着,也該是號令羣草、稱王稱帝的身份了罷?你看這神界的草木,有沒有你的老相好?尤其那種慷慨大方的老相好啊,你提前告知我,我也好帶你去相見,是不是?”
化血鯪晶木道:“方纔是誰說‘性命靠自己修,不憑藉外物’?小滑頭,少打我的主意。”
“我在這神界是鳥生地不熟,實在無趣,要不然,你變個小姑娘給我瞧瞧,解悶子也行啊!”
“滾!”
白語冰口中說着無趣,將百鳥宮要尋的神草調戲一遍,不時與化血鯪晶木鬥嘴,倒也過得有滋有味。如此這般,睡了幾回覺的工夫,按他算來約莫兩三日,赤霞真君讓他收集的神草已辦齊。
閒暇時,他或打坐煉氣,或向桃花宮的飛奴打聽他的大哥鯤鵬郡王的下落,飛奴卻並不知曉。
期間赤霞真君回了一趟桃花宮,誇白語冰辦事利索,道是自己還要去人界撮合一對十世怨偶成婚,事成拿得一股子圓滿的喜氣纔好釀酒。白語冰來了興致,也想隨赤霞真君往人界走一遭。
“下一次罷。本宮在人界有廟宇,往來無阻。你無官無職,去人界,還得在天樞院走一個下凡的流程。不然,你被常駐人界的日遊神和夜遊神逮住了,本宮也未必救得了你。不過嗎,哈哈,你要是實在悶得慌,可去天龍族所在的龍變天開一開眼界。恰好還差一味望舒草,便在龍變天。”
白語冰聽得精神一振,他大哥若不在神界羽族的騰勝天,想必就在天龍族的龍變天了。
赤霞真君取一枚桃花符節給他。這符節與碧梧符節一般有打開界門的咒法加持,卻僅限於神界四梵天互通使用。只怕白語冰記不住咒訣或胡亂走動,赤霞真君特地更改咒訣,將界門設爲往來於百鳥宮和龍變天一山之間。“聖前與天龍族一向親善,你又是海龍族。有此符節在手,你只要不失禮數,尋常天龍不會與你爲難。採瞭望舒草的果子便回來。下一次,本宮帶你去人界好好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