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龍王小世子即將出嫁。新郎官是神界百鳥宮的鳳皇。整個仙界爲之震動!
“是真事嗎——這孽龍年少時闖下大禍,龍丹已被西王母剖去煉藥,先天真元盡廢。如今的道行,還不如修真界剛入門的子弟。整日裡遊手好閒,也不知還能活幾個年頭。鳳皇怎麼看得上?”
“人家有一副好皮囊。鳳皇又有一副花花心腸,約是想換一換口味,尋個新鮮的玩物罷。”
龍鳳呈祥前夕。狂濤搖冰壁,明珠爍珊瑚。北海深處,冰晶宮闕張燈結綵,一夜魚龍舞。
龍王白滄夫婦強顏歡笑,於正殿大排筵宴,款待前來祝賀的四海龍族和十洲衆仙家。
衆仙家讚道:“龍王好福氣啊!長子白語霜,由鯤化鵬,扶搖而上,歷盡四梵天天火神雷,跳出三界證道成神。幼子白語冰,呵呵,總算也有了出息,即將嫁去神界——令人羨慕得很哪!”
當此時,待嫁的世子房內,一白衣一黑衣,兩位紈絝龍子,坐在嫁妝間大眼瞪小眼。
白衣龍子生得冰肌玉骨,兩道彎彎的小弓眉下,別緻的單眼皮兒,將雙眸襯得極大。
瞳仁若寒潭沉月,比銀髮霜睫的色澤深一些,是兩點幽而冷的冰灰色。
眉目疏秀,眼大仁小,他顧盼自豪,時而目光炯炯,時而又有些欠打的神氣。
一件雪光璀璨的華麗嫁衣,正將他儀態萬方地縛於珊瑚椅上,使他宛如待神明拆享的祭品。
這嫁衣乃是一件法寶,能大能小,拆了九百九十九根捆龍索,由西王母麾下的女仙嘔血織成。
能得到西王母如此“厚愛”的龍,除了北海龍王小世子白語冰,整個仙界再無第二條。
白語冰動彈不得,咒天罵地,嗓子已發啞,質問眼看他入火坑的好友玄若定:
“——你這個小屁股,太不講義氣了,當時怎麼不攔住我?”
“我哪攔得住?冰哥你太能了,一到鳳麟洲就衝過去,問了鳳皇一句話,便當衆求了婚。”
三日前,鳳麟洲,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白語冰閒來無事,偷得百花仙子仙釀,攛掇西海黑龍小郡王玄若定到此尋芳獵豔。此地盛產鳳凰和麒麟,是西王母管轄的洲島之一,西王母特設環洲弱水陣相護。白語冰卻和西王母結了樑子,仗着好友精通御風術,常來調戲鳳族,給西王母添堵。
這日乃是他命定的大劫之日,與往日不同,洲內平白無故,長出了一棵靈氣清華的參天碧梧。
一紅髮金眸佳人,倚坐於碧梧枝頭。頭頂金鉤火珠冠,肩飾金羽雲紋,身穿五色彩衣羽裳,一手撫桐木琴,一手輕託停落的黃鸝。許多罕見的羽毛絢麗的鳥兒,圍繞着此人,伴琴聲乖巧合唱。
但凡有些眼力勁兒的仙家,即便不知此乃何方神聖,也識得這幅活生生的百鳥朝鳳圖。
白語冰不學無術,只覺來了許多回,從未見過如斯奇景。
“你是誰?”他躍上樹,與佳人坐在一處問。
“鳳凰。”佳人冶態自然,風情極侈,聲音比潺湲流瀉的琴聲還動聽,且微然一笑。
這一笑,如雲巔日出,姿色豔麗,而不失宏雄氣象,華光燦爛,蔚爲壯觀。
白語冰爲之眩暈,醉醺醺地想到:“我的乖乖,好漂亮的雌兒!本世子逛遍仙界十洲,還未見過如此體面又風騷的鳳凰。我娶她爲妻,應了游龍戲鳳的老話,快活一場,死在牀上也值了!”
邪念乍起,一瞬空白。記不得自己說了什麼,白語冰再回過神時,佳人已化爲淺淡的幻象。
羽袂飛揚,幻象半途流盼回眸,神色說不清是羞赧,還是鄙夷,又或是比他還流氓的孟浪。
“夏蟲不可語冰,”目光上下把他刮個遍,他只聽佳人輕笑應允,“好名字,也不是不可。”
事後,據旁觀的玄若定補充,在那空白的一瞬,他昏了頭,熱烈地向佳人的幻象求了婚。
他想破頭也記不起求婚之語。就算是他一時昏了頭求的婚,怎麼着,也不該他出嫁罷?
那佳人花枝招展,還自稱是鳳凰,難道不是雌兒?
待得知佳人說的不是鳳凰,而是鳳皇——羽族之皇,一切悔之晚矣。
聘禮已至北海龍王冰晶宮,他一回家便被嫁衣縛住了。
玄若定安慰道:“要我說,這不能怪冰哥你。鳳凰就是如此撲朔迷離。爲了吸引雌凰,雄鳳打扮得花枝招展。雌凰反而沒有雄鳳浮誇。再說這鳳皇罷,鳳皇只是他的謙稱。他名喚鳳羽嘉,道號是‘羽嘉聖祖’,和我們龍族隕落的龍祖宵行一個輩分。天帝天后也得對他禮讓三分。就連天帝的親孃西王母,隨東王公退位來了仙界,也得照料鳳麟洲的鳳族,以此討好他。聽說,他在神界的百鳥宮待得好好的,是冰哥你騷擾仙界的鳳族,他才放了個化身下界巡視……”
白語冰聽得鬱悶至極,神界、仙界、妖界、魔界、修真界和凡界,一向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他在仙界已是蝦米,胎投得不好,投在了即將滅絕的最廢也最貌美的海白龍族。
天生一顆冰魄龍丹,除了降龍雪,無甚大用途,卻是駐顏良藥。他才修煉得能操縱冰刃,還不及得意,西王母就尋個由頭剖走了他的龍丹。如今只剩一個空殼子,又被神界的鳥祖宗盯上了。
這鳳皇乃是一隻雄鳥,貴爲神界聖祖,有什麼道理答應他的求婚?
無非兩種可能。一是替鳳族出氣,想要教訓他。二是男女通吃,惦記他的屁股。
他積極展開自救:“不行,我要見我師父!小屁股,你帶我去魚鯪島,撐到我大哥回來……”
玄若定勸道:“認命吧,冰哥。令兄只是一頭鯤,即便化爲鵬飛昇神界,也無法與鳳皇一戰。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往好處看,神界靈氣充盈,你屁股遭點罪,哄得鳳皇心花怒放,說不定他能助你重築冰魄龍丹。以冰哥你的天資,修煉幾千年,定能飛昇爲天龍。”
“你說的有道理,你我好友一場,我把這個屁股裂幾千年、飛昇爲天龍的機會轉讓給你。”
“——我想了想,我們海龍也是有尊嚴的,冰哥,我這就帶你逃婚去!”
玄若定行至窗邊,化作一條黑龍,前爪抓住被嫁衣束縛的白語冰,搖尾游出了冰晶宮闕。
巡邏的夜叉見狀,忙不迭地叫道:“大事不好,小世子和西海郡王私奔了!”哪攔得住。
二龍破水乘風,行八百里地,見得一座小小的仙島。島上紫氣蒸騰,結滿狀如紫晶的荊棘。
這荊棘名爲“化血鯪晶木”,似是洪荒龍漢初劫的古遺木,保留了兇殘好鬥的習性。
一旦被它劃傷,若無靈藥救治,即便輪迴轉世,重築肉身,傷口也不會消失。
玄若定不敢再靠近,變出人形,捏個御風訣,將白語冰送至島中,調頭自行離去。
白語冰落地險些摔個狗啃泥。化血鯪晶木伸出枝條,輕而敏捷地勾住了他的嫁衣後領。
“道君,”一個女聲冷冷地說道,“往我身上撒尿的小滑頭又來了。”
說着話,無刺的枝條尖兒,還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笞了一記。
白語冰嗷地叫了一嗓子,詛咒了化血鯪晶木一通,行屍般一蹦一跳,行至一處殘破的屋舍前。
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坐在屋檐下,擺弄着一口打滿補丁的麻袋,正荒腔走板地哼着歌兒。
“三十六天天外天,九霄雲外道三千,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志不堅。”
白語冰掙扎上前問道:“師父,你老人家這又是打哪拾破爛歸來?”
“去去去,”衣衫襤褸的男子把麻袋一捂,“你這小滑頭,沒事少來添亂!”
“師父,我是來孝敬你的,我給你帶了件法寶,你看——我身上這嫁衣如何?”
“九百九十九根捆龍索織成,值兩千九百九十七枚上等靈石……孽徒!你又闖了什麼禍?”
白語冰這師父是個散仙,名爲陸壓道君,以拾破爛和舌燦蓮花見長。
譬如,他收白語冰爲徒,曾誇海口,說過“先有鴻鈞後有天,陸壓道君更在前”的狂言。
收徒之後,除了以查驗被毀龍丹爲由擼龍取樂,他就沒幹過正經事,常唆使白語冰偷雞摸狗。
這德性,看上去像是凡界的丐幫好漢成仙。
白語冰拜師一百年,想要重築自己的冰魄龍丹,卻只學了些修真人士煉氣築基之法,也毫無怨言。其他神仙削尖腦袋當官掙功績,唯獨他這師父是仙界的一股泥石流,真個與他臭味相投。
身子一歪,他一不做二不休,倒在陸壓道君腿邊,把鳳皇逼婚的事講了一遍,放聲乾嚎:
“師父,我還是你老人家的卿卿寶貝徒弟嗎?你老人家可要給我做主啊!”
陸壓道君聽得兩眼一翻,掐指作卜卦狀,嘴裡唸唸有詞。
仔細聽來,聲音哼哼嗡嗡,唸的卻不是天干地支日星象緯,而是“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髮”。末了果斷一搖頭,一副神棍嘴臉,說道:“世無無因之果,爲師幫不了你。”
白語冰也沒指望這拾破爛的師父能給他出頭:“師父,你是老光棍一條,我是小光棍一條。幹什麼便宜了那鳳皇。是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我倆合籍結爲道侶,我就不必嫁去神界了!”
陸壓道君渾身一震,破罐子破摔也不是這個摔法,摳着腳趾泥沉吟不語。化血鯪晶木揮着枝條怒道:“放肆!道君什麼身份什麼修爲?說出這等以下犯上的話來,你這小滑頭也不怕折了壽!”
不就是個拾破爛的叫花仙嗎。
白語冰笑道:“師徒合籍一同修道,不一定要有夫妻之實。師父你行行好!雖說我現下法力低微,但等我重築龍丹,我一定會保護師父,把整個仙界的破爛,不,寶貝都獻給師父!”
陸壓道君啼笑皆非,忽嘆了口氣,伸出摳過腳的手,順了順白語冰一頭散亂的銀毛:
“徒兒,所謂神仙妖魔者,無不是奪天地之造化,固自身之真元。古往今來,以神仙之尊而入魔者不計其數。何也?我道無涯,學也無涯。性命雙修說來易,卻有多少人爲保命而迷失心性。”
白語冰眨巴銀睫。他早已聽陸壓道君講過——
修道講究“性命雙修”,“性”指心志學問和秉性,“命”指法力運道和壽命。
以法力服衆是下乘的,似地痞打架鬥毆,揍到對手也沒了腦子,叫一聲服不服。
真正的大聖大賢之輩,舌燦蓮花,說一兩句心得體悟,就足以改變衆生,造福後世。
然而,這和他合籍的提議有什麼相干?只聽陸壓道君長篇大論:
“性命雙修,要緊的是性。只要心性達乎道,蚍蜉也可飛昇。時下,神仙妖魔修真各界,卻誤把法力的高低當做道行的深淺來論尊卑。總想與天地齊壽,爲此掠奪世間靈氣,彼此傾軋吞噬。看似氣焰囂張,實則內心惶惶。唉,諸神魔有命無性。此乃天地淪壞之兆,必將引來無量大劫啊!”
白語冰似懂非懂一點頭,不明白陸壓道君爲何突然杞人憂天,抨擊起各界的歪風邪氣來。
陸壓道君道:“就說你罷。昔年你的龍丹被毀,今日你被鳳皇逼婚。如此種種,皆是你的劫數。究其根源,你心浮氣躁,尚欠磨練。欲破此劫數,唯有渡人渡己。徒兒你此番嫁去神界,用心輔佐鳳皇,助他化解天地無量大劫,你的劫數也自解。福自己求。爲師愛莫能助,你好自爲之。”
“師父,你怕不是在糊弄我?”
白語冰回過味來,師父這是不想與他合籍,編一套瞎話,忽悠他入鳳皇的後宮。
什麼天地無量大劫,他一條自身難保的小海白龍能做什麼?
難道他把屁股給鳳皇玩一玩,還能立下奇功,拯救天下蒼生不成?
陸壓道君一捋須道:“信也罷不信也罷。遠的,天機不可泄露。爲師就說近的——昔年你龍丹被毀,命數本已盡。你兄長白語霜救你心切,歷天火神雷飛昇神界,向青龍孟章神君求助,替你重聚魂魄。如此改命,報應落在他的頭上。你不去神界圓此因果,你兄長灰飛煙滅只在旦夕間!”
“也就是說,”白語冰俊臉一沉,神色正經幾分,“鳳皇不玩我的屁股,我大哥就會嗝屁。”
“開口屁股,閉口屁股,”陸壓道君擰起他的耳朵,“孽徒,你以爲鳳皇像你這般污穢嗎?”
“哎呀!師父你輕點,鳳皇本就是惦記我的屁股嗎!我的龍丹都沒了,他還能惦記什麼?”
說鳳皇惦記他的屁股,白語冰自認已是留了口德,他還有一句“死斷袖”沒罵呢。
不過,轉念,想起性命雙修性最要緊的教誨來,他十分寬容且有智慧地從自身找原因道:
“哎,也怪我,生得太過招蜂引蝶。天妒英才說的就是徒兒我了。”
話說到此處,他又坐地炮似地乾嚎起來:“師父,徒兒不孝!不去神界,鳳皇會殺了我全家。去神界,屁股不保,小命恐怕也難保,此一別是曾經滄海難爲水,不能給你老人家養老送終了!”
“……”陸壓道君見他真擠出了兩滴眼淚,分明是在控訴自己見死不救,略一思索,打開緊捂的麻袋,忍痛割愛地說道:“徒兒你拜師百年,爲師還未給過見面禮。你此番嫁去神界,爲師贈你吉祥二寶防身。這兩件法寶,通天徹地。你要妥善使用,不可胡作非爲,知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