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清明,南京城中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皆各備香燭紙錠、豐儉祭品,縱葦蕩槳、乘船出城,去給先人上墳拜掃。說是掃墓,卻分明歌聲滿道,蕭鼓聲聞。人們笑立於春風之中,四顧青山、徘徊煙水,遍覽這水墨畫般淡雅宜人的江南春景。
待到掃墓結束,人們便迫不及待揀一塊風景優美的草地,鋪好竹蓆布幔,擺上從城中帶來的美酒佳餚,且歌且舞,醉飽而歸。名爲掃墓,實則一次盛大的春遊。
趙昊立在船頭,看着江上游船如梭,江邊遊人如織,充耳皆是喧譁笑鬧,只覺又回到了四百年後的小長假一般。除了看人就是看人,無非從時裝劇變成了古裝劇。
今日他一早便匯合了唐友德,興致勃勃的乘船出城,準備安安靜靜欣賞一下這明朝的大好河山。誰知一路上竟是這種景象,這讓趙昊感到頗爲掃興。
直到平頂貨船駛離了南京老遠,沿着長江逆流而上,這纔不見了那惱人的人山人海。看着陽光灑在兩岸的花田上,被驚動的飛鳥忽然掠過水麪,再深吸一口郊外清新的空氣,趙昊終於心情大好,轉過頭來。
卻見唐老闆和他帶來的活計,面色發白的縮在船尾一角,似乎準備隨時跳船逃走一般。
“咦?”趙昊奇怪問道:“唐老闆暈船嗎?”
“呵呵,不是暈船,是暈人……”唐老闆苦笑不已道。
之前,高武一個就險些嚇尿了他全店。今天趙昊居然又帶了十個凶神惡煞,精赤着上身的漢子過來。
這些人一登船,唐老闆一夥人就嚇得兩腿直哆嗦。
加之現在船行長江,趙昊又看着江面一言不發。那十來個兇悍則靜靜立在他身旁,那氣氛就更加怪異了。
這時,有個夥計好死不死說了句,‘待會兒船到江心,不會問咱們想吃板刀麪,還是餛飩麪吧?’
便徹底嚇尿了唐老闆一夥。
要不是趙昊及時回頭,露出他招牌的溫暖笑容,唐友德說不得就會跪地求饒了。
“哦,哈哈……”趙昊看看左右那些各個傷疤滿身,腱子肉一坨坨的大漢,不禁有些尷尬。
他本意是找些兇點的漢子,震懾一下鬼頭鬼腦的唐友德。可沒想到,蔡家巷居然還真藏龍臥虎,竟住着這麼些凶神惡煞。
“都是上過戰場,殺過倭寇的。”餘鵬從旁小聲邀功道:“沒見過血的我都不用。”
“餘哥辦事得力。”趙昊摸了摸鼻頭,小聲道:“就是有些過猶不及,快讓他們穿上衣服,嚇壞人家了……”
“啊,高大哥不是說,公子就喜歡光膀子的嗎?”餘鵬一愣,趕緊揮揮手道:“快把小褂穿起來。”
那些兇漢趕緊將盤在腰間的褂子、豎褐之類套在身上,擋住了那些駭人的傷疤。
~~
貨船上的空氣,終於重新流動起來。
唐友德苦笑着走到趙昊身邊道:“公子這下馬威,可真是太夠勁兒了。”
“唐老闆不要多想,不是針對你的。”趙昊假笑着安慰道:“這不是怕頭次下鄉,被人欺負了嗎?”
“公子只管把心放回肚裡,現在這青黃不接的時候,咱們就是財神爺下凡,誰敢欺負?”唐友德打個哈哈道:“等到了地頭,這些壯士不如留下來看船,以免引起鄉民恐慌,影響收絲。”
“呃,好吧……”趙昊素來說話算話,既然說了收絲都聽唐友德的,便不會自作主張。不過他還是有些奇怪的問道:“爲何要沿江而上,南京城外收不到絲嗎?”
“收是能收得到。”一談起生意經,唐友德便眉飛色舞道:“但一來,南京城郊的絲價要比外地的貴兩成。二來,這種囤積居奇首要就是秘密吸貨,當然是越遠越好了。”
“嗯。”趙昊點點頭,人說‘面帶豬像、心中嘹亮’,大概就是指唐胖子這種人吧。
“何況咱們也不去太遠,也就出去一百二三十里地,到當塗縣收絲就差不多了。”唐友德又笑道:“逆流而上雖然行船慢些,好在是順風,明天一早也就到了。”
“哦……”聽說還要在船上過夜,趙昊不禁有些後悔。他本以爲當天就能上岸,住在鄉下呢。
~~
貨船在風帆和船槳的共同作用下,慢悠悠的向上遊而去。
中午時,船老大在船尾下了網。出去幾裡後拖上網來,那掛網的魚兒在甲板上活蹦亂跳,收穫着實不少。
趙昊看着好奇,便湊過去看船老大將魚兒從網上摘下,只見除了江裡常見的鯽魚、鰱魚之外,居然還有條一尺左右的鰣魚。
此物在四百年後天價難求,蓋因濫捕等原因絕跡多年矣。
他不禁有些心潮澎湃,只恨無法向人炫耀,本公子居然見到野生鰣魚了,而且還這麼大!
看着那鰣魚兩頰桃紅,船老大有些遺憾道:“可惜是二潮的‘櫻桃紅’,給二位貴客蒸了吧。”
趙昊聞言,沒出息的暗咽口水。左右在船上無事,他便立在船尾竈旁,伸長脖子,目不轉瞬的看人處理那條鰣魚。
看他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唐友德不禁大奇道:“公子昔日在府上時,別說這二潮的‘櫻桃紅’,就是頭潮的貢品,想必每年都可享用吧。”
“呃,那是自然……”趙昊乾咳一聲,忙掩飾的嘆息道:“我這是……睹物思人,想起家祖今年,連這‘櫻桃紅’也吃不上了……”
說話間,一艘豪華的三層客船順流而下,兩船交錯時,飛起的水花濺在甲板上,差點毀了趙昊的美食。
“有錢就了不起啊?!”
唐友德一臉憤憤的怒視着那艘大船,待看清船上懸掛的‘伍記’旗號後,不由自主的嚥下了話頭。因爲他僱的這艘平頂貨船,也是人家伍記的。
他又鬱郁改口道:“有錢就是了不起。”
~~
那艘三層大船的頂層,是一個裝修典雅的寬闊艙間。爲了方便主人欣賞江景,下人們拆掉了四面軒窗,任由暖暖的江風穿堂而過。
紅木的地板上鋪着繡牡丹花的大幅地毯,擺着名貴的蘭花,還設着嫋嫋香菸的博山爐。
風姿綽約、滿頭珠翠的伍記老闆娘葉氏,穿着居家的蘇繡大襟短襖,跪坐在檀木几案旁,手捻兩根銀筷子,正專注的對付着面前的一盤鰣魚。
這鰣魚雖好,但亂刺太多。只見她將細小紛亂的魚刺,細心的一根根挑出,擱在一旁的定窯小盅裡。
待到挑出所有魚刺,葉氏方將那盤鰣魚奉到了趙立本面前。
“大人請用。”
趙立本頭戴黑紗大帽,身穿寬鬆的雲錦道袍,手上戴着個綠出水的寶石戒指,腰懸着切開鵝蛋般的碩大和田黃玉佩,一副優哉遊哉的富家翁打扮。
他扒拉幾下盤中的鰣魚,只吃了幾塊肉,便擱下了筷子,抿一口杯中的‘姚子雪曲’,食慾不振的嘆道:
“頭潮的貢品鰣魚又如何,吃多了也會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