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個時空中,儘管張居正在回鄉時探望了高拱,返京時又再次探望他,好話說盡,也幫他解決了一些實際困難,傳遞出強烈的和解意願,卻難消高拱心中的滔天恨意。
但高拱精於權術,自然不會當面跟張居正發生衝突,反而跟他虛與委蛇,利用張相公急於和好的心思,撈到了不少好處。比如恢復他因爲罷官回家,而被取消的各種退休待遇。給他幾個侄子安排鐵飯碗之類……
等到張居正一走,他就開始寫黑材料。當時高拱已是彌留之際,卻用最後的時光,將自己滿腔的怨恨寫成一份字字血淚的《病榻遺言》,曝光張居正如何與馮保勾結串通陷害他,如何矇蔽皇帝母子、貽害朝廷的種種罪行。
但材料寫成之後,他卻吩咐嗣子高務觀妥善保存,張居正活着一天,就一天不許示人。還吩咐就算張居正死了,也不要急着託人呈給皇上,更不要給大臣過目。而是印成小冊子,任其在社會上流傳。
高務觀嚴格按照高拱所言去做,結果《病榻遺言》造成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成爲最後清算張居正的強烈催化劑。
彼時朝中已經在萬曆皇帝暗示下,全方位揭批張居正了,有人適時將《病榻遺言》呈到了萬曆手中。讓那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徹底有了清算張居正的藉口——看吧,當初都是他欺騙我母子的!所以這些年他也一直在騙朕!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搞他全家!
也許‘諸葛遺計斬魏延’是戲說,但‘高拱遺書報大仇’可是真人真事啊。
只是高拱也沒想到,碰上萬歷這麼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自己報仇的效果會那麼好。讓張居正全家差點死絕……
雖然在此時此地,高張的矛盾遠不如彼時此地,但眼看距離萬曆十年越來越近了,趙昊不得不小心爲上,能排個雷是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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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祖墳。
高拱被趙昊問得愣了許久,最後苦笑一聲道:“罷了,公子開口了,那老高自然是要聽的。我保證不黑他就是。”
“將來也不黑他?”趙昊追問道:“不會將來寫個回憶錄什麼的,等百年之後再黑吧?”
“放心不會的。”高拱聞言一陣毛骨悚然,他正有此意!要不是還沒動筆,也對沒任何人講過這個念頭,他都要以爲自己身邊人全是東廠密探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趙昊鬆了口氣,笑道:“玄翁別怪我多心,岳父將來能得個你這樣的結果,就阿彌陀佛了。”
“這……”高拱又愣住了。“你不看好令岳?”
“岳父自己也是這個看法。”趙昊輕聲道:“他常說萬曆新政成功,和張氏破家沉族,總有一個會先到。”
“哦?”高拱心頭一震,看着莊裡大場上那頂大轎子,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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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別高拱之後,張相公便加緊趕路。
三十二位精壯的漢子一起發力,四月初四日,便將張相公送回了闊別二十年的故鄉江陵。
隨後一應下葬禮儀自然極盡哀榮。湖廣地面的官員,自巡撫以下全都給老封君戴孝。一切都無比煊赫,想必老童生張文明在九泉之下,也會樂得合不攏嘴。
下葬之後,張居正便閉門謝客,在家陪伴七十三歲的老母。
然而這一切只是表象,自京師而來的八百里加急,幾乎每日一趟,將重要的奏章遞送張府。返程時再將張相公的票擬帶回。
張相公雖然在家居喪,卻也一日沒有放鬆過手中的權柄。
趙昊在江陵待到了四月底,除了陪伴岳父岳母太岳母之外,主要是爲了秘密調查張文明的死因……
雖然錦衣衛已經有了調查結論——老封君確係意外落水。
然而組織的腐爛一定是同步的。不會存在官府爛透了,但特務機構依然準確高效的情況。
所以趙昊並不信任錦衣衛的結論,他依然命特科暗中進行調查。
果然,這一查就查出問題來了。
馮保告訴他,張文明落水那晚,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保護老封君的錦衣衛,全都被上了大刑。
然而真相是,受刑的都是當時船上的下人,那些賓客只是進去當地錦衣衛的大牢呆了幾天,就又全須全尾放出來了。
當然,聽說張相公回來了,他們全都跑到外鄉躲風頭去了。
所以要麼是馮保有意騙他,要麼是被派去調查的東廠番子,被湖廣的錦衣千戶所買通了,幫着一起矇騙上司。
趙昊比較傾向後者,畢竟廠衛爛到這種程度實屬正常。而以馮公公的權勢地位,應該沒有人能要挾到他了……
於是他下令秘密抓捕那些外逃的賓客。
賓客們其實都以爲已經結案了,之所以出去避風頭,主要是怕張相公遷怒他們,所以幾乎毫無防範。基本就是去了岳陽、武昌、長沙。而且公然出入各種娛樂場所,特科抓他們簡直小菜一碟。
待到這些傢伙被摘掉矇頭的黑布套,悚然發現他們正在洞庭湖中。
所乘的三層畫舫,也正是去年九九重陽宴,張文明落水的那艘。
在茫茫洞庭湖心,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這幫養尊處優的大老爺,遭受了特科刑訊員的專業盤問。
基本套路才走了一半,沒等到加餐便全都撂了……
看着一份份口供呈上來,趙昊對陪在一旁的蔡明笑道:“這纔對嘛,酒色財會侵蝕人的意志。大老爺們跟寧死不屈完全不搭界嘛。”
“是啊。”蔡明點頭道:“連錦衣衛都被拉下水,對家來頭真不小啊。”
“看看再說。”趙昊翻看起口供來,這次那些傢伙承認事先有人讓他們故意灌醉張文明,還給他猛磕藥,說是到時候有好戲看。
而那個扶着張文明到船尾解手的伴當,其實是他相好的一個小相公。兩人是去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所以纔會支開左右……
且有個賓客招供說,那個小相公其實是廣元王朱憲爀的人。
看到這,趙昊不禁啞然失笑。他明白對手打的什麼算盤了。
果然是大明朝屢試不爽的藩王牌!而且還是跟岳父大人有死仇的藩王!
那朱憲爀除了廣元王之外,還有個身份是遼府宗理。
他是廢遼王朱憲㸅的弟弟,遼國被除封,但遼王一系的宗室,總得有人管吧?所以朱憲爀就被任命爲‘遼府宗理’,也就是整個遼藩上萬宗室的老大。
遼藩王被廢、國被除,府被奪,舉世公認是張居正報復自己祖父之死,所以雙方是不折不扣的世仇。朱憲爀把張居正他爹弄死,合情合理。
而且宗室本就是大明最大的地主集團,清丈田畝對他們影響最大。
萬曆新政裡還有一條‘清藩’,目的是通過嚴格審查,減少宗室存量,限制宗室增量。自然也嚴重觸及了宗室的利益。
弄死張文明非但可以報仇,還有可能避免清丈和清藩,一箭三雕!
所以朱憲爀作案動機十分充足,也具備作案能力,似乎就是罪魁禍首了。
“但真的是到此爲止嗎?”看完了口供後,趙昊揹着手踱起步來。“我怎麼感覺這麼熟悉呢?”
“公子指的是,那反對奪情的五君子?”蔡明輕聲道。
“嗯。”趙昊點點頭道:“看來你也有同感啊。”
“是,宗室這幫廢物點心,膽子是不缺的,但有這腦子麼?”蔡明點頭道:“要不是公子親自來江陵徹查,就讓他們矇混過去了。”
“誰說不是呢?一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豬玀,能做成這種事?”趙昊雙手搓着臉,半晌有些鬱悶道:“但再往下查,怕是得不償失了。”
“是。”蔡明點點頭,他明白趙昊的意思。因爲那些幕後攛掇朱憲爀的人,肯定是不怕朱憲爀被查出來的。
因爲一查到他頭上,遼藩肯定會鬧事的,各地宗室也會響應。到時候全國一亂套,太后和皇帝肯定要息事寧人的。
只要老朱家還說了算一天,這種情況是不會改變的。所以文官集團……準確說叫官僚地主集團,就特別喜歡拿它們當槍使。
當然,趙昊有無數種辦法,同樣讓朱憲爀死於意外或疾病。但張文明不是他爺爺,他犯不着爲他髒了自己的手,弄不好還惹一身騷。
“公子,咱們該怎麼辦?”蔡明輕聲請示道:“要不要稟報張相公?”
“還不是時候。”趙昊緩緩搖頭道:“對我們來說,確定了那幫傢伙真得沒下限就夠了。至於岳父大人,還沒從悲痛中走出來,先別往他傷口上撒鹽了。”
然後他吩咐道:“把他們所有人的口供錄好,要按照刑部的標準,每頁都要簽字畫押按手印。”
顯然,趙昊也沒打算放棄這張牌,只是準備留待合適的時候出罷了……
“然後呢?”蔡明又問道。
“讓特科廢物利用一下吧,讓他們當個線人也是不錯的。”趙昊淡淡道:“身懷利器,殺心自起。我們經得起後人的審視。”
“明白了。”蔡明點點頭,去向特科的人傳達命令去了。
趙昊輕易是不開殺戒的。尤其是江南集團到了如今這種程度,如果對自己的慾望不加控制。他很容易就會異化成禍國殃民的怪物的。
殺人的慾望當然也包括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