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在晉陽侯府,過了幾年小透明一般的日子。
長到9歲的時候,突然被祖母喚到近前,心肝肉的喚着。
歲歲茫然無措。
她恍惚的接受着祖母突然的關心與愛護,還有其他姐妹的嫉妒。
她在府上被叫了好幾年的碎碎,如今終於有名字了。
徐月福。
說實話,歲歲一開始是慌恐的。
後來則是心情複雜。
她有些害怕祖母看向自己時候的眼神。
可是,有人看重,有人疼愛的時候,日子能舒服一些。
不需要跟狗搶飯,不需要被那些姑姑婆子暗地裡連掐帶扎的。
至少,活着沒有那麼艱難了。
歲歲茫然的想着,自己該知足了。
又經過了一年的磨合,歲歲不知道,祖母對自己是怎麼樣的感情。
忽冷忽熱,有的時候熱情過頭,有的時候又冷眼瞧着。
十歲的生辰剛過,祖母突然把她叫到近前,說爲了對外的名聲好看,要將她的舅母一家都接到京城生活。
“只是手指頭縫裡漏點,就能得個好名聲,人你都不需要親自去見,隨意打發着就行。”
“總不好叫人說,你有了富貴的生活,忘了自家親人吧。”
……
歲歲並不想接舅舅一家進京城。
她雖然年紀小,卻還記得當初自己在村裡過得是什麼日子。
她能活着,全靠命大。
在祖母身邊,謹小慎微的待了一年多的時間,歲歲第一次勇敢的拒絕出聲:“我不想。”
然後,祖母以燒香的名義,把她叫到了蘭若寺,讓她虔誠的跪在大殿外,反省自己的錯處。
“如此容不下人,你這樣的心性,別人家怎麼看得上你?”
“你先跪在這裡,仔細的反省,什麼時候想清楚了,什麼時候再起來。”
……
歲歲第一次表現的執拗,並不想認錯,所以她老實的跪在那裡。
從早上跪到了中午,膝蓋都麻木了,她也沒想過說自己錯了。
然後,天降大雨,把她澆了一個透心涼。
在歲歲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來上香的何夫人撐着傘,替她擋了很久。
婦人看着有些憔悴,不過卻還是紅着眼睛安撫她:“有些事情,其實想開了也不難,別那麼倔着,便是自己不喜歡,但是總有能長大做主的那一天,先委屈自己,總比折磨自己要好一些。”
何夫人說着說着就難過起來。
很久之後,那天的雨在歲歲的記憶裡,都模糊起來,但是歲歲還記得,那天何夫人明明自己難過得要命,還要勸說自己的樣子。
歲歲與對方几乎沒有什麼交集,只是因爲何夫人剛失去了自己的小女兒,看着跪在那裡的歲歲可憐,動了惻隱之心,這纔好心相勸幾句。
對於何夫人來說,這可能就是無意中的一次出手,但是對於歲歲來說,卻像是撥開了迷霧的大手一般,給了她不少的指引。
她被接到祖母身邊,沒人教導過她怎麼樣行事,都是祖母說什麼就是什麼。
她像是祖母手裡的提線木偶一般,祖母的手動一動,她才能跟着動一動。
歲歲難得勇敢的拒絕一次,卻被如此重重的懲罰着。
她不懂迂迴,只知道迎面而上。
經過何夫人的勸說,歲歲才明白,原來還可以這樣。
往後的很多年,歲歲依靠退讓,讓自己的日子好過了不少。
她同意了祖母,爲了經營好名聲,把舅母一家接到京城的事情。
只不過,她又在有意無意之中,給了陳家各種無形的打壓。
帶表哥們看慣了京城的繁華與熱鬧之後,才讓他們知道,依照他們的身份,娶不了那些他們看着就眼熱的高門貴女。
然後看着表哥們心碎傷心之時,醉酒的模樣,歲歲其實也感受不到一絲暢快。
報復他們,也沒辦法讓時光重回,讓自己的心裡稍稍痛快幾分。
感受不到樂趣之後,歲歲索性就遠離了他們。
正好,祖母也不想讓她跟陳家走得太近。
祖母總說着,他們纔是一家人,她是姓徐的,以後的好與壞,都與徐府有關。
歲歲像是一個乖巧的人偶一般,輕聲應着,照做着,隨着年紀漸長,她越來越像是一個沒有感情,也沒有思考能力的假人一般。
她及笄那年,嫁入唐府,成爲唐五公子的正室夫人。
唐五公子很好。
客氣有禮,儒雅溫和。
小小年紀,卻已經少年老成,對於她也是極致的體貼。
但是,歲歲不喜歡。
唐五公子說,他願意一生一世一雙人,此生只歲歲一人,再不求其他。
但是,歲歲在婚前的時候,無意間看到過,對方頻繁的喬裝之後,出入梨花巷。
私下裡各種調查之後才發現,那裡養着他千嬌百寵的外室。
據說腰細身軟,又有一副好歌喉,極得唐五公子的喜愛,爲了不引人注意,特意將人藏到了普通百姓居住的梨花巷。
歲歲某天饞一種餅子,特意繞路過去,親自去買。
結果意外的撞上了唐五公子跟那位嬌軟外室,在偏僻的小巷裡親得水聲漬漬。
她沒哭也沒鬧,安安靜靜的還是嫁了。
歲歲想,唐五其實也還好,至少他願意騙一騙自己呢。
但是,她不喜歡他們,不管是徐家,還是唐家,她一個也不喜歡。
她厭惡他們醜陋又虛假的嘴臉,卻又不得不端起同樣的假面應付。
她成婚六載無所出,唐家無一人來催她,唐夫人這位端莊優雅的婆母,還笑着安撫她,緣分未到。
每每這時,歲歲便會擺出一副愧疚又無奈的神情,表示想爲夫君納妾,她不介意當初承諾被毀,只想唐府血脈得到延續。
每到這個時候,唐五便會激動表示:他不會再碰其他人,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歲歲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心不心虛。
反正,她說那些話的時候,是很心虛的。
因爲,她厭惡現在的生活,厭惡身邊的這些人,所以她不想跟他們有太多的羈絆。
然後,她就一直沒有孩子。
歲歲想,這可能就是老天爺對她的另外一種偏愛吧。
她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後院,半點自由也不得,她不想自己的兒女,也如她這般。
索性,便不帶他們來這世間走一遭吧。
成婚第七年,陛下駕崩,太子繼位。
太子妃被封爲皇后,唐府的四姑娘,從前的唐側妃,被封爲賢妃。
唐家身爲新帝的母族,風頭無兩,權勢極盛,晉陽侯府也跟着沾光,再加上這些年的貢獻不小,被陛下晉爲了晉國公。
歲歲在這一年,弄清楚了唐五養的那個外室的身份。
對方姓車,名喚靈芝。
是當初險些害死祁王的那位姨娘的孃家人,是罪人之女。
唐五當初見她可憐,便把人收留了。
車靈芝是個會哄人的,隨着年紀漸長,出落的也越發漂亮,慢慢的勾住唐五的心。
男人可能對於少時的白月光,總是心懷濾鏡。
對於車靈芝,唐五明明知道,上不得檯面,甚至見不得光,卻把人藏得死死的,哪怕爲了權勢,他不得不成親,卻也不願意放棄這個人。
歲歲在經過幾年的努力之後,終於拼湊出了這些消息,藉着進宮的機會,她將這些告訴了皇后。
歲歲在京城這麼多年,她知道,唐家風頭已經太盛,新帝想要真正的掌權,第一個要斬的就是自己的外祖一派。
而如今,歲歲親手將證據遞到對方手上。
新帝接下了證據,沒多久唐五被治罪,唐家集體被問責。
從前風頭無兩的唐大人,如今也被連貶兩級,同時責令回府反省兩個月。
兩個月時間,成功讓他與京城諸事斷聯,再想插手,便要看陛下準不準允。
同時,賢妃被降爲青嬪,遷居冷宮。
爲了發難唐家,新帝準備了近一年時間。
歲歲成婚的第八年,唐家從人前顯赫,到如今門庭冷落。
中間經歷了起起伏伏的兩年時間,最後唐大人受不住這樣的刺激,鬱鬱而終。
唐大公子沒有父親那般能力,只勉強能維持住府裡的日常。
唐夫人發了瘋的叫嚷着:不是福星嗎?怎麼現在是個災量?
一定是個災星!
歲歲這個時候,才勉強的拼湊出了,自己當初在徐府突然被祖母看重的原因。
自帶福氣啊。
歲歲不是沒有感覺,只是一直不敢確定。
如今確定了。
既是福星,那麼是不是就可以心想事成了呢?
她既不想唐家好過,也不想徐家好過,更看不得陳家好過。
所以,他們什麼時候完呢?
事實證明很快。
車靈芝的事情東窗事發之後,唐家被問責,同時跟唐家有姻親關係的晉國公府也因爲種種原因,被髮難。
不到三年的時間,車靈芝被一根白綾送走。
唐五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被刺激的發瘋,很快就失足落水而死。
唐府落敗,徐府落敗的比唐府還快。
沒有徐家接濟的陳家,生活只會更加的艱難。
歲歲自然也被唐家怨恨。
不過,她已經不在意了。
她求了皇后娘娘,自請帶髮修行,去了長清觀。
新帝看在她告發有功的份上,允了歲歲的請求。
對方借皇后之手,幫歲歲處理掉了不少的麻煩之後,讓她安心的去修行。
至於唐家跟徐家人?
歲歲已經不想管了。
此時的歲歲,未到三十,卻已經暮氣沉沉,一身的老氣。
她想,自己可能是活不長了。
歲歲不想自己餘生的每一天,都過得虛假又難過。
所以,她想着,任性一回,去過一點自己想要的生活。
三十歲這一年的秋天,似乎來得特別的早。
九月的時候,天已經有些冷了,歲歲需要披着厚實的披風,才能壓下骨子裡的冷意。
做完了早課之後,歲歲坐在窗邊看風景。
遠遠的看到山下有一道人影,緩緩靠近。
對方一步一叩首,神情嚴肅又虔誠。
歲歲知道對方是祁王妃。
她每年的九月都要來,親自從山下,一路叩首到山上。
對方不是爲了自己祈福,而是爲了小兒子。
祁王府的六公子,早年傷了腿,據說性情變得很不好,最近兩年,因爲早年的暗傷,身體也越發的不好了。
所以,這兩年的九月,臨近六公子生辰的時候,祁王妃都會親自過來,虔誠叩首,祈求神靈保佑她的孩子。
歲歲每每看了都會眼熱。
她想……
若是她的孃親還活着,也許她也是一個有娘疼愛的孩子吧?
再貪心一點,如果祁王妃是自己的孃親,對方一定不樂意看到自己,剛過三十便已經華髮過半,一臉老態,渾身上下,幾乎沒有活人氣息了。
歲歲也不想活成這樣。
只是,她累了。
她太理智了,假面戴了多年,也沒辦法勸說自己相信,那是真的。
假的,終歸還是假的,真不了。
而她,不願意接受和麪對那樣的虛假。
所以,註定了不快樂,註定了不幸福。
不過,至少,人生還有幾年時間,是她自己爭取來的安寧。
幸福已經是奢望,能夠安寧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