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陸淺森。
和我一起來到這個世界的人。
陸淺森。
與我血脈相連, 唯一讓我感受過愛的滋味的人。
陸淺森。
先離我而去,永遠消失在這個世上的人。
如果那個名字是一道無法癒合的傷口,一直不斷地往外汩汩流出觸目驚心的鮮血。
如果傷口有疼痛的話。短暫的、持久的、急促的、緩慢的、鈍重的、尖銳的、隱約的、清晰的……
連心臟都爲它難過得一直顫抖不已。
如果疼痛也有聲音的話。
它一定是, 揮之不去地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迴響, 無情地一次又一次刺痛薄弱的耳膜。
陸淺夕緩緩地擡起了頭, 茫然無神的眼睛對上了牧憶莫懊惱生氣的臉。
——你不要他的錢, 那你要什麼?
並不是帶着嘲笑的語氣對你說出這話, 故意要和你作對。只是我把一切都看得太透徹了。
我怎麼會不明白,你想要的是什麼,你要的東西再普通不過, 是他的愛。然而叫人可惜的是——
——他早就不要我們了,不是嗎?
他已經不會再愛我們了。
——你去死!
——你爲什麼要和我作對?你爲什麼不讓我好過?
——你是不是來討債的!我是前世欠了你什麼, 造了什麼孽, 生了你這個禍害!
你一邊毫不留情地打我, 一邊咬牙切齒地說。
在千千萬萬的人當中,最應該愛我的人, 是你。
可是爲什麼,是這樣親愛的你,給我帶來止不住的難過?
既然我活着那麼多餘。
我不受歡迎地來到這個世界,又不被喜歡地活着。
既然這樣的話。那麼就只有做出這樣的選擇——
——求求你,讓我死了吧。
如果絕望是一個萬丈深淵。
一旦墜落進去便會萬劫不復。
那麼, 我願意張開雙臂, 逆着風, 縱身一躍, 跳進這無窮無盡的絕望裡。
當我閉上了眼睛, 收起了聽覺,忘了觸覺, 封住了嗅覺,關上身體所有的感官後,不再猶豫地與這個世界隔絕——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20
其實也並不是從來都沒有享受過親情的溫馨。
很小的時候,每年的兒童節那天,爸爸媽媽會牽着她和陸淺森的手,一家四口去公園玩。她和陸淺森最愛坐旋轉木馬,兩個人選好了自己喜歡的木馬,然後坐在上面抱着馬頭,笑得一臉開心。爸爸媽媽就站在不遠處笑眯眯地看着他們。
記得第一次坐旋轉木馬的時候,陸淺夕和陸淺森又興奮又新奇。
木馬迴轉了一圈,陸淺夕和陸淺森又看到了爸爸媽媽的臉,他們眼神寵愛地望着坐在木馬上的他們。
於是陸淺夕和陸淺森高興地衝他們揮揮手。
木馬再轉了一圈,還是可以看到站在原地的爸爸媽媽,媽媽輕輕地喊着說,姐姐和弟弟要坐好,不要摔倒哦!
陸淺夕和陸淺森都聽話的點點頭。幼小的他們都知道這個叫做[擔心]。
木馬轉到了最後一圈,陸淺夕和陸淺森又看到了爸爸媽媽熟悉的臉。
從此兩姐弟愛上了這個遊樂設施。
長大以後聽說,旋轉木馬是一個很殘酷的遊戲,它的含義,是追逐、是等待、是無法觸及的距離。坐在木馬上的人周而復始地旋轉,永遠只能看到彼此的背影,距離那麼近,卻怎麼也觸不到。
但陸淺夕心裡還是認定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遊戲,因爲坐在木馬上的人,不管旋轉了多少圈,還是可以看到在旋轉木馬圍欄外等待你的那個人。
等待你的人,會一直站在原地,帶着寵愛的眼神,笑着看着你。
陸淺夕覺得被那種目光跟隨着、包圍着,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直到後來爸爸媽媽正式分居,爸爸搬出了這個家,媽媽更加沉迷酗酒和賭博。
陸淺夕才明白,原來那個等待你坐木馬站在不遠處的人,他們是可以選擇繼續等待,也可以選擇隨時離開。
原來華麗夢幻的旋轉木馬,真的是一個很殘酷的遊戲。
製造一個美麗的夢境,讓你沉醉其中,木馬停下來的時候,又讓你不得不睜開眼睛,被迫地從夢中清醒過來。
帶着曾經擁有過、如今卻不得不失去的痛楚,在悵然若失中,悲傷地一遍又一遍回味曾經的快樂。
陸淺夕的眼睛越來越溼潤,像是遇水的種子,浸泡了水分後,迅速飽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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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其實已經是一件很久遠的事情了。
然而不知道爲什麼,陸淺夕現在突然想了起來。
也許,潛意識是爲了告訴自己,你也曾有過那樣的幸福,一家四口,和樂融融,溫馨美滿。
你並不是從來沒有愛過我。
你並沒有,真的一點都沒有在乎過我。
因爲你愛過,你在乎過,所以我得到過,在失去以後,纔會念念不忘那個過去的你,耿耿於懷如今對我淡漠忽略的你。
正是因爲得到過那樣的溫暖,以至於失去不可再得之後,特別懷念其中的美好和珍貴。
所以纔會在[過去]和[現在]這樣鮮明的對比之後,內心產生了巨大的失落和惆悵。
如果說曾經擁有過的幸福美好得就像是一個童話。
那麼如今已經徹底清醒,看清自己置身於一個怎樣的處境。
原來,童話和笑話,只有一線之隔。
——吶,我生活在一個大笑話裡面。
隨着時間的海浪,我離那座回憶之城越來越遠。
我就越來越學乖了,不會再傻傻地說——
我們好好過,行嗎?
但陸淺森……
陸淺森怎麼辦呢?
21
——姐,要是我死了,你怎麼辦啊?
……
——如果有一天,我不見了,你會怎麼辦啊?
——這不是廢話麼?我當然是會去找你的呀!
——那……要是找不到呢?
——我會發動所有的動物、植物,還有買通所有的人際關係幫我找,一定可以找到你,看你能躲到什麼地方去!
——那要是我躲在一個寸草不生而且又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呢?
——傻瓜!我要是想找你的話,我總會找到的呀!
……
——姐,以後好吃的東西我們要一起吃。
——嗯,當然要。
……
——你是我活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唯一,沒有了你,那我又該去哪裡?
——沒有了你,我哪裡也不去。
我哪裡也不去了。
我就站在這裡,等你。
等你回來,等着和你重聚。
滾燙的淚水從陸淺夕的眼睛裡奪眶而出。
突然地,她一把伸手搶過牧憶莫手中的蛋糕,拼命地吃了起來,像是餓了幾百年沒吃過東西,直到蛋糕塞得嘴巴鼓鼓的,她還是一邊流着眼淚一邊狠狠吃着蛋糕。
一顆顆豆大的淚水滴落在蛋糕上面,轉眼間就隱沒不見。
“那現在這樣,他就會回來見我嗎?他會回來見我,對嗎?”
“只要我乖乖的,只要我好好的,他就會回來的,對不對?”
她蒼白如紙的臉上,掛着兩行淚水,帶着濃濃的哭腔,嘴巴因爲塞滿蛋糕,講話含糊不清。
她卻一邊吃一邊哭着說,“吃飽了有力氣了,有力氣就可以繼續等他了,等他回來,等他回來找我……”
牧憶莫別過臉去,不忍心再看她那張讓人心痛的臉。
22
“淺夕。”
“我們去看心理醫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