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雪早已停止,大風吹來,雪粒四散,兜頭迷眼。
遠遠的聽着雪地裡沙沙作響,彷彿有一股詭異的旋風,由遠逼近,異響聲勢越發雄闊,驚得飛鳥走獸在晨曦裡驚走,再細聽去,才驚覺是無數匹駿馬在雪地裡奔走而來。
黑色披篷、黑色甲衣的十數騎並驅越過山崗,出現在視野裡,猛/撞來,彷彿從江河灣角拐出來一抹黑色潮水從視野遠處涌出來。繼而百餘騎、數百騎奔趹而來,散開數裡方圓,聲勢甚爲驚人。
當前數十騎簇擁着一杆大旗,猩紅大旗,當面寫着“淮東軍司騎軍司迅豹營副指揮使孫”的字樣,在晨光裡迎風展開,獵獵作響。在黛青色的山林之間,刀弓槍戟如林,隨如潮戰馬涌來的是那奔騰如雷霆的殺氣。
孫壯率千餘騎爲前翼,初時隨大軍而行,到拂曉時分,過蕭縣時,才陡然加速,快馬加鞭奔徐州西北方向馳來,以期先一步控制九里山周圍的形勢,將非淮陽所屬的斥侯探馬,悉數從九里山周圍驅趕出去,也避免大軍主力沒有防備的跟燕虜偏師撞個正着。
即使陳韓三有可能趁夜派兵馬潛伏在前往九里山南麓的道路上,孫壯作爲先驅前翼,也勢要將可能存在的伏兵踩出來。
周知衆所部南下的速度也不慢,兩萬步騎得信從壽張而出,梁氏在曹州、濟寧的兵馬未敢動彈,兩天兩夜便抵達沛縣。
沛縣屬徐州,如約而降,周知衆留兵守沛縣以爲退路,大軍過沛縣,行至徐州城西北三十餘里的魏廟坡又就頓兵不前,只派兩千騎爲前驅,奔九里山而來。
九里山東西展開有九里,但山勢單薄,兩支前翼在九里山西南麓撞上,孫壯也是剛趕到荊馬河北岸,看着倍於他們的敵騎只用不多會兒的工夫就將九里山西南麓不大的地方填滿,陳韓三派出城來散在左近的斥候則慌不迭的撤走。
狹路相逢勇者勝——劉妙貞意在引蛇出洞,燕虜偏師不來,陳韓三勢不敢獨自出城而戰,然而九里山西南麓周邊的形勢,卻是非要先一步掌控在手裡。
孫壯可不覺得兵少就要避其鋒芒,繫緊兜鍪繫帶,換了一匹戰馬,將馬槊橫在身前,睨視左右,指向薄霧裡露出來的徐州城樓,道:“陳韓三兩面三刀小人也,他與我等約計誘殺胡狗,但大人斷定陳韓三早有反心,勢必假戲真裝、與胡狗勾結,誘殺我師——便是圈套,我等也要笑臉來踩踏。誰若敢擋在我們前面,諸位,當如何?”
“殺!”身後千餘人齊聲喝諾。
“陳韓三反覆小人,他若抄我側翼,諸位,當如何?”
“殺!”
“爲叫胡狗從今而後聽聞我孫壯與爾等迅豹騎之名便喪膽,今日當殺他孃的屎尿齊出——諸位,聽我將令,上馬,戰!”
千餘人轟然應諾,紛紛上馬。
從昨日午後出淮陽趕來徐州,百里路程用了十二時辰,人馬都不會疲憊,除當前百餘甲騎換上新馬、以利衝突外,其他將卒都沒有換馬的條件。
“趙豹!”
林縛初崛起時,趙豹纔是十七歲的少年,此時昂然壯漢,跟周瞎子、周普等人學刀槍射術,在馬上用長刀,騎射皆佳,聞令驅馬而出,昂首領命道:“末將在!”
“你領兩百人護我右翼,以備陳韓三那狗賊派兵出北城抄我側翼……”
“得令!”趙豹應道。
“藩獨眼!”
孫壯身後扛旗的壯漢驅馬而出,他姓藩,名賢,只是真名沒有幾人知曉,追隨孫壯多年,亂世混戰裡失去左眼,衆人都喚他“藩獨眼”。孫壯用他爲掌旗官,將迎風展開的戰旗扛左肩,右手還持着胯間腰刀,四旬左右的漢子,黑臉膛,瞎了一眼更是醜陋,但聞令而出,彪悍的身子裡倒是有一股凜然殺氣透出來。
“你扛旗跟着我,半步不可行,即便我給打落下馬,戰旗猶不能墜,要舞得更威風,你可曉得?”
“曉得!”
孫壯提兜着繮繩,側過馬來,大聲喝道:“把弓背在身上,把刀舉起來,把槍夾/緊了,沒時間逗這些孫子,直接衝殺他孃的……”絲毫無畏陳韓三窺視在側,而敵騎兵力又多他一倍,一騎當先,馳騁起來,奔敵隊殺去。
輕騎相遇,多以弓箭射試,但九里山離徐州城近,陳韓三隨時會派兵出城來夾擊,孫壯沒有多少時間從容試敵。這時候不勝即勝=敗,不能一鼓作氣先一步將進入九里山的兩千餘燕虜騎兵殺退,這一戰便算失了最重要的先機。
只要先一步將虜兵前翼逼退,才能讓劉妙貞率主力較少威脅的進入九里山立穩陣腳,爲接下來的大戰順利做準備。
周知衆所派前翼騎將爲宣鎮降將周繁,周知衆在魏廟坡頓兵不前,本就有觀望陳韓三之意,陳韓三所部未出戰,周知衆及其部將包括周繁在內,戰意怎麼可能會堅定?
看着孫壯率衆如大錐展開疾刺而來,周繁眉頭大蹙,這形勢還沒有容他觀望一二,淮東趕到九里山南的兵馬就擺開決一生死的勢態,叫他委實難下決斷——其部若靜止不動,雖有機會先射一輪箭雨,但一輪箭雨過後,必然會給淮東騎兵高速撞入陣中掩殺。避走也是不行,若不想以騎陣對衝騎陣,當作兩隊展開,避鋒芒而攻側翼……
周繁雖無意冒失決戰,而接近徐州城的道路給擋了個結實,除非掉頭逃走,形勢便由不得他,當下與副手分作兩隊,抽打使戰馬奔跑起來,對殺而來。
孫壯所率騎隊展開貌似是最利衝鋒的錐形陣,但實際上略有不同——孫壯武勇過人,慣於率數十或百餘精騎當先橫衝直撞,也是整個錐形騎陣的錐頭部位。
與傳統錐形陣不同的是,孫壯與百餘精騎爲錐頭,但在展開的過程當中,錐體部分會稍稍滯後,待兩軍接戰,就會留出相當可觀的空當來,以供後軍變化陣形,以應對戰局的變化。
看着敵騎分作兩隊,孫壯率百餘騎橫衝直撞不作變化外,其後陣卻在兩名騎將的率領下,分作兩隊往左右奔馳展開,就形成以兩翼接兩翼的戰局。而孫壯所率的錐頭百餘騎,則能靈活專打敵騎一隊的側翼。
蹄踏雪飛,踩得雪粒飛揚迷眼,眨眼間的工夫,數千騎就纏殺在一起……
淮東騎兵在淮陽以北,與燕胡前哨遊騎多次接戰,人數雖少,戰力之精銳,早就是有目共睹。
清晨薄霧漸散開,陳韓三站在城頭,眺望着九里山西南麓的戰場,周知衆所派前翼騎將這時候沒有決一死生的狠決,初接戰就有退縮之意,兩軍撞在一處,周知衆所部前翼就斷成數截,廝殺片刻,便告不支,分散着節節後退,欲擺脫糾纏,脫離九里山西南麓的戰場。
孫壯打得太猛太快,雖說陳韓三在城門洞下早就備好麾下僅有的兩千騎兵隨時準備出戰,但在他下決斷之前,周知衆所遣前翼騎兵就已經都有脫離戰場之意,他這時候派兵出戰,會很不巧給孫壯回過身來打個正着……
再者,紅襖女親率主力離九里山還有二十餘里,陳韓三也擔心出戰太早,紅襖女會率部往蕭縣境內收縮。
叫人奇怪的,淮陽離徐州也就百十里路程,紅襖女所率主力卻裹脅近千車輜重而來,這擺明的架式要依託九里山駐下大營,而孫壯初進入九里山就打得如此堅決,同樣叫陳韓三疑心大起。
陳韓三看向馬臻:“似乎淮東軍根本無意我部出城與他們配合作戰,看來將計就計沒成啊!”
馬臻也是眉頭大蹙,疑惑說道:“隨紅襖女出淮陽的兵馬不會超過兩萬,淮東以兩萬兵馬進入徐州,難不成還有把握吃死我們?”
“且不管如何,不會拖延到紅襖女兵臨城下再做決斷!”陳韓三也是光棍一個,見機不對,就決定立時派兵出城先戰孫壯,讓周知衆曉得他投燕之心不易,不能讓周知衆給孫壯這千餘騎奔殺沖決嚇退,到那時,他就會陷入進退失據的被動。
陳韓三與諸部將走下城樓,在北城門內側,兩千騎兵正集結待命,但陳韓三還沒有在普通部衆跟前明確投燕之心,他登上高臺,高聲喝問:“諸兒郎隨我受朝廷招安,守徐州兩年來,未出過半點差池,但吃的比他孃的差,喝的比他孃的稀,拿的比他孃的少,簡直就是後孃養的還不如,諸兒郎,你們心裡委不委屈?”
“委屈!”騎隊裡有部將早知陳韓三率衆投燕的心思,發聲鼓動衆將卒附和陳韓三。
“我們與淮東本爲友軍,然而數年來,淮東戒防我們如大敵,這趟我本決意與淮東協力殺敵,但他孃的淮東軍來,不打一聲招呼,就將我們撇在一旁,說起來,打心眼裡就瞧我們,諸兒郎,心裡好不好受?”
“不好受!”
“有些老兄弟跟我有十數年,大家情同手足,吃香喝辣,只要有我陳韓三一份,也斷不會虧待你們。諸兒郎,且說這些年來,我陳韓三有沒有虧待過你們?”
“未曾。”
“有一條錦繡大道鋪在前面,踏上去榮華富貴、享受不盡,我陳韓三不敢獨享,諸兒郎,你們跟不跟我走?”
“隨大帥赴湯蹈火、在死不辭,榮則同榮,死則同穴!”
不僅城下兩千餘騎齊聲應喝,城上城下的其他守軍,也一起跟着嚷嚷,這作勢就是要一起反了。
“諸兒郎,爾等今日便隨我反出越朝,先打敗淮東軍好作那投名狀,投效大燕,換錦繡前程!”陳韓三拔出腰刀指着城頭高竿,喝道,“換旗!”
掌旗官聞令則降下“大越徐州制置使陳”的大旗,換上一面繡着的“大燕南征歸義前軍都統陳”字樣的玄黑狼頭戰旗。
這戰旗換好,陳韓三便下令兩千騎兵出城而戰,哪怕將劉妙貞所部主力驚走,也要先穩妥的將周知衆所部迎進徐州城來,共同抵抗淮東軍可能隨後趕來的反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