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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上午,朵兒在廚房裡忙水果拼盤。

昨晚吃飯的時候,她已跟住媽莫莉說過了今天表姐要來,也說了要用點家裡的水果。對此,莫莉是點頭的。

現在朵兒在忙碌。謝天謝地,今天一早莫莉帶三個小娃去西雅圖參觀水族館了。而住爸巴德最近這幾天一直沒回家,好像出車在外地。

真是謝天謝地,朵兒心想,要不然,這屋子可能會吵到讓我丟臉。

朵兒已經搬到樓下住了,以此換來了多洗10分鐘澡的待遇。對於這一家,她真的不想多說了,但心裡的情緒,還是像氣球一樣在一天天膨脹,比如現在她環顧四周,這屋子是那麼凌亂,表姐怎麼進得來啊?昨晚跟他們說過了有親戚要來,但客廳依然毫無收拾的跡象,小孩衣服、大人雜物依然攤了一地,包括一沙發,讓人往哪兒坐?

朵兒想,我遲早要搬出去的,哎,米娜,要是你再晚來幾個月就好了,沒準我就換人家了,哪一家都不會比這一家丟臉。

她這樣想着就動手收拾客廳,拎起沙發上的衣服,但立馬發現壓根兒沒法收拾,因爲這裡的亂,無從下手。

於是她果斷放棄,一心一意準備水果拼盤。她想,還是在樓下我的小房間裡接待表姐吧。

朵兒好好洗了一個白色圓瓷盤,然後開始切水果。

很幸運,廚房裡還有幾個蘋果,兩隻橙子,更幸運的是,昨天住媽從她上班的COSTCO買回來了一袋獼猴桃,這樣就有了綠色與橙色、黃色的搭配。後來,朵兒都快尖叫了,因爲她還從冰箱裡發現了水果小番茄,她知道住媽常哄查理吃這個,以補充維生素。朵兒想,我只用一點點,只幾顆總可以吧。於是她拿了幾顆,與藍莓一起作爲點綴。

等她準備停當,表姐已經到門口了。朵兒就帶着這五光十色的一盤,小心翼翼地下樓來。

朵兒看見一個高個兒女生站在門口,逆着光,輪廓秀美,像籠在一層光圈裡。

朵兒叫了一聲,米娜姐姐。

米娜也在打量這個端着盤子,正移步過來的女孩,一瞬間她發現這女孩與校園裡那些來自中國的女生幾乎一模一樣。

這一模一樣,不是指她們彼此長得有多像,而是一眼就看得出她們與這裡的其他小孩——那些西人女生,以及像自己這樣從小在這裡長大的華裔女生不太一樣。她們的面孔這兩年在北美校園、街頭越來越多,而米娜總是一眼就能認出她們來自中國內地,哦,這不是說她們穿得不對,其實她們穿得蠻好的,有些女生比這裡的人還穿得高級。那種不一樣,是一種說不清但你能感覺得到的氣息,可能就像植物吧,剛被移植過來,還有些怯生生地在風中搖擺,所以無論她們是三五成羣與你擦肩而過,還是沉靜獨行街邊,驚鴻一瞥中,你能留意到那種隱約透出的懵懂和不安。

現在站在米娜面前的表妹朵兒,就帶着這樣的氣息,因爲她是她們中的一員。

米娜有些藝術氣質,她比較容易爲這些意象觸動。她覺得這個妹妹好乖,那種懵懵懂懂的神色,還是個小孩呢,在這麼個黑乎乎的屋子裡,讓她憐惜。她忍不住想,媽媽他們初來乍到的時候,可能也是這個樣子吧。她環視了這家HOMESTAY,這麼個亂哄哄的空間,是這個妹妹來美國起步的地方呢,真的好乖,不容易。

米娜伸開手臂,走過去擁抱表妹,說,朵兒,擁抱一下。

朵兒帶米娜進了自己的小房間。

房間裡雖已收拾過了,但因爲衣櫃空間太小,一些衣服只能壘在牀的一側,書本也放在牀上,挨着牆壁,顯得有些雜亂。米娜想象了一下朵兒與書共眠的情景。

朵兒請表姐坐在牀邊,依次回答她提的問題,比如學校遠不遠、吃飯怎麼樣、適應得怎麼樣、喜不喜歡西雅圖、去過華盛頓大學參觀嗎……朵兒挑選回答,有的可說,有的一下子說不清,有的沒必要說,獨自在外,一天天下來都會這樣的。

言語間,米娜感覺這個朵兒早已不是那個肉包子臉的baby了,有一些利落、簡潔的東西在這個妹妹話語、神情間閃爍,這是米娜喜歡的風格。

米娜想,到底是在外面獨自生活,練出來的。

朵兒讓表姐嚐嚐水果。

哦,米娜這才仔細打量放在面前這把椅子上的水果拼盤,說,好漂亮,是你自己做的?

其實是一些很普通的水果,但看得出這個中學生很費心了。只是

米娜現在沒太想吃水果,她拿起了一粒藍莓嚐了下,然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綠茶。

朵兒勸表姐多吃點水果。她心想,要知道這來得可不容易。

可是表姐站起來說,我去參觀下你家。

米娜往門外走,朵兒跟着。樓上樓下轉了一圈,米娜向朵兒吐吐舌頭,問,他們是從哪兒來的?

朵兒說,不知道,反正我要搬出去的,這裡亂得像個戰場,剛來的時候又不知道底細,是教育機構安排的。

表姐米娜拎起客廳地上一件妮可的背心裙,把它擱到了沙發扶手上,對朵兒說,早知道是這樣,你還不如轉學到我們加州,住到我們家。

朵兒心想,外婆好像是這樣想的,但你媽媽不是沒這個想法嗎?

朵兒沒說。這些大人扯不清的事說它幹嗎,反正我在西雅圖已經熟悉了,反正還有最後一個學期了,再熬幾個月能拿到大學offer了,再說,我正打算換HOMESTAY呢……

朵兒把表姐帶回一樓自己的小房間。剛走到一樓,突然頂頭一間房裡響起了搖滾樂的聲音,把她倆驚了一下。朵兒告訴米娜,有個巴西女生也住在這裡,人家是來這裡玩的。

朵兒臉上混夾着懂事、乖巧、憨厚、略微不在乎的神情,讓米娜眼熟,媽媽那本老相冊裡媽媽小時候的照片跟她真像。

面前的是一個很好的小姑娘,中學生表妹。米娜心想。她就記起了那天媽媽關照的事情,她在朵兒的牀邊坐下後,就問朵兒準備學什麼專業。

朵兒說,心理學,但我也想不好,我爸媽建議商科、計算機。

米娜咯咯地笑起來,說,又是商科呀!我就是學商科的。

朵兒說,知道。

米娜問,那你喜歡商科嗎?我說的是你會喜歡上商科、計算機嗎?

朵兒沒回答這個問題,她問米娜商科難不難。

米娜輕輕揚眉,說,如果說的是考試,我相信咱中國人只要想過關一定能過關的,我們會考試嘛,許多老外可沒那麼會考。但是,我告訴我爸媽,商科我一定沒辦法學到最好,頂多學到同學中的中檔水平,我學了第一學期就知道這一點了,因爲有些人是真正適合學這個的,而我其實最喜歡的是戲劇。

朵兒張了一下嘴,說,戲劇?

米娜點頭,說,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如果一般性地比比,那可能差不多,但如果真要走到哪一門專業頂尖程度的話,那麼有許多先天的差異,有的人喜歡這個,有的人適合這個,這是不一樣的,這麼說,朵兒你懂嗎?

朵兒點頭,說,懂,但是你爸爸媽媽要你學商科?

米娜說,是,商科好找工作,我爸媽願意花這麼高的學費讓我學商科,他們是認定的,我們身邊好多中國人家的小孩都學這類。

朵兒點頭。

朵兒問,西人小孩學什麼?

米娜搖頭笑道,學什麼的都有,反正狀態與我們家不太一樣,比如我宿舍的同學吧,一個學畫畫,一個學影視,我都羨慕死她們了,每天看她們寫寫畫畫好玩的樣子,羨慕到死的心都有。

那她們沒想着找工作了?朵兒說。

米娜搖頭,說,反正她們想法跟我們不一樣。

朵兒說,那是因爲她們是本地西人,家庭條件好。

米娜說,沒有,她們可能還不如我們家呢,真的,那個學畫畫的,家裡是開花店的。

朵兒心想,人家爸媽不操心小孩。

果然米娜說,那個學畫畫的,還是我中學同學呢,她們家的人可不管她學什麼,只要她在做她喜歡的事,真的,她們就是這樣的,與我們家不一樣,她們比較瀟灑,要是我爸媽的話早愁死了,嗯,學畫畫?繪畫史上也沒幾個著名女畫家哪。呵呵。

米娜的腔調,讓朵兒笑了。

這話題不知怎麼牽出了米娜的情緒,她揚了下眉,說,朵兒,你信不信,那個花店女孩我從中學起就羨慕她,雖然從表面看,應該是她羨慕我成績好纔對,但事實上,是我羨慕她,因爲她只做喜歡的,她們真是比較瀟灑。

朵兒完全明白她的情緒,有點同情地嘟噥,那是因爲我們是從外面來的。

所以是要算的。朵兒心想,我爸媽在海的那一邊就更加要算了,生怕算錯哪。

米娜笑笑,說,也可能,我的有些西人同學,沒先想着上大學,人家找份工哪怕是體力活,也高高興興先做起來,在這裡幹體力

活收入不低,可能比我們中意的某些白領工資還高呢。

朵兒覺得有些遙遠,因爲我們不是那些人家。她對錶姐說,我爸媽是這樣,你爸媽已經在這裡這麼多年了,也這樣?真是一模一樣。

米娜笑道,假如我說想以開花店、畫畫爲生,我媽會得憂鬱症的,她可不覺得做什麼工作地位都是一樣的,她從來不這樣想,我笑話她是不是要過三四代以後纔會有點安全感。

朵兒笑起來。

米娜對朵兒睜大眼睛,說,我媽還笑我想得太美,她說恐怕三四代都不夠,啥時咱華人能成主流了,那麼你開個花店,媽可能也就算了。但是你別以爲主流就這麼等着會來,主流是需要咱這樣規劃出來的,一代代人只有這樣有計劃地算,才能把我們算成主流,呵。

朵兒就問表姐,那麼,你說我還讀不讀商科呢?

米娜俏皮地眨了眨眼,說,我講了這麼一通,你可以取你自己想要的意思。

米娜說這話的神情,與她所學的商科倒是十分般配,讓朵兒十分服帖。

現在,米娜臉上突然掠過一絲神秘的笑意,她對朵兒說,朵兒,告訴你一個我自己的想法,以後我還是想往戲劇方向走,因爲中國與美國的文化產業未來會有合作空間,所以我打算把我這個“商科”往東亞文化產業方向靠,這個我比較感興趣。

接着她就告訴朵兒自己一週後要去上海學習,期間還會去當地一家公司實習。她說,朵兒,我得先去瞧瞧,因爲站在我們這邊看過去,可以感覺得到中國機會多。

朵兒到底還是小孩,眼睛都亮了,譁,你能回上海了!好羨慕哦,如果我也能跟着去,那就能帶你去上海很多好玩的地方。

米娜笑道,可惜你還要等到暑假才能回家,而我在那邊只做5個月的交流生,我也好想你去啊。

米娜從包裡取出自己帶來的相冊,給朵兒看,她說,你看我們小時候的樣子,呵,這張照片,我跟你站在外婆家旁邊的亭子裡,這個亭子還是兔子造型的呢,你看你小時候有多胖啊,好想抱抱。

這些照片其實朵兒家也有,在上海家中的書櫃裡可以看見它們,但朵兒記不起拍照時與小表姐頭挨頭的情景了,而現在,兩人隔了十幾年的時空,在海的這邊又頭碰頭地挨在一起看照片,人生的時空之感讓她有些恍惚。

米娜問朵兒,外婆家還在原來的地方嗎?

朵兒說,還在啊,已經顯得很舊了,那一帶附近都是高樓小區了。

米娜告訴表妹自己準備到時候給外婆來一個突然襲擊,讓外婆喜出望外。她問朵兒,外婆平時都在家裡待着嗎,上午去好呢,還是下午去好?

朵兒說,外婆除了早上去菜場,基本上都在家裡待着。

米娜問,外婆喜歡什麼禮物,喜歡吃巧克力嗎?

朵兒說,外婆可不吃甜的,你給她帶點維生素去好了,我這裡的同學回家給大人都是帶這個的。還有,外婆的眉毛很淡了,她很愛美的,你可以給她帶支眉筆去。

這個主意讓米娜很驚喜。

朵兒還說,如果你想嚇她一跳,你可以在下午的時候去小區的小公園裡等她,她會去那裡曬太陽。

這個主意很符合米娜熱愛戲劇的個性。

米娜把手裡的那條珠鏈給朵兒看,好看嗎?我小時候從中國帶來的。

朵兒眼睛瞪大了,然後差點笑壞了,說,這種東西我們那兒遍地都是,你這麼喜歡,下次我給你帶一書包過來。

朵兒笑成這樣,並且也沒提她家裡是否也有一串粉紅的,所以米娜也就沒對她回憶這串珠鏈的往事。米娜只說,我戴着玩玩的。

朵兒告訴米娜,我們上海那邊街上的女生都穿得很漂亮的,仙仙的。

米娜說,我知道,其實我們大學裡有許多中國學生穿得也蠻好的,有些人好像超有錢的,拿LV、Burberry、BV包,開豪車的。

朵兒嘟噥,多數人可沒這麼土豪,同我一起出來的那些同學,學費大都是媽爸省出來的。

朵兒這麼說,是因爲現在有這麼一種看法,總覺得留學的都是有錢人家小孩,出國留學的中學生是逃避國內學業,不懂愛惜父母的錢,沒責任感,無承擔意識。這讓高中生朵兒耿耿於懷,只要有機會,她就得“糾偏”,她甚至爲此還在網上與人爭論。

米娜笑道,這我知道,朵兒,姐姐現在請你去吃飯,你喜歡吃中餐還是西餐?

(本章完)